法醫室中央空調發出噗嗤噗嗤挺大的出氣聲,實際上送出來的熱氣卻少得可憐,但還是裝作很賣力的樣子,像極了馬榮成兒子小時候在家裡寫作業的樣子——表面上忙得不可開交,實際上卻是一言難儘。
要不是兒子屬實成績太差,早在幾年前就讓馬榮成絕了上警校的心思,此刻稍稍想象父子同穿警服,一起協作辦案的場景,就忍不住小小的激動起來。
馬榮成不自覺的看向了陳書。
年紀輕輕就已是大隊長的陳書,雖然尚在年休假外出旅遊的時候,可依舊待在公安局裡,目光灼灼的盯著手術台,渾身充滿了精氣神。
年輕人嗬....馬榮成有些懷念二十年前同樣如此的自己,就在剛剛會議室的頭腦風暴中,他是實打實的接觸到了這位外來年輕刑警的旺盛鬥誌和不俗的能力。
這讓隻想著選調到省廳準備躺平的馬榮成,心裡亦是忍不住起了一絲絲的興趣,以及意外被喚醒的乾勁。
馬榮成不由感慨萬分,想著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這樣的光芒,隻不過那時候的自己,還在為著如何在《警察故事》裡找到自己的影子而努力奮鬥。
單純啊,不過哪個當警察的不是這麼走過來的?
這讓原本打算在省廳安享往年的馬榮成,心中也不禁激起了一陣漣漪,仿佛是被年輕人的熱情點燃了一把老年版本的“小宇宙”。
年紀大了就好為人師,得幫襯幫襯.....不服老的馬榮成暗地裡起了教導的心思。
噗嗤。
換好衣服的江海和黃毛兩人,主動站出來承擔起打下手的工作,將裹屍袋抬到手術台上,嘩啦一下拉開袋子,將裝在裡頭的女屍給弄了出來。
頓時,一股子黴酒摻雜著酸臭味從裡頭撲了出來,所幸眾人都已戴上口罩,影響有那麼一點,不是特彆嚴重。
老唐先是觀察了死者的指甲縫,不過顯而易見的乾淨,接著脫掉死者的衣物,用毛刷將表面稍稍清理一番,然後開始仔細翻看屍體。
重點觀察了屍體雙腳和下腹部的暗紫色的片狀屍斑後,老唐瞥了眼掛在牆上的時鐘,得出結論:“死亡時間應該在八至十四個小時之前,也就是晚上八點至淩晨兩點之間死的。有屍斑,應該不是死後再偽裝上吊的。”
“監控上能看到人是在十一點進的房間,那是不是應該更精確到十一點到兩點這四個小時?”江海補充道。
“那是你們偵查的事情,不要摻和到我們身上。”老唐隱隱有些生氣。
在場就老唐一個法醫,所以他也沒有過多解釋死亡時間的緣由,隻是按部就班的搬出放置手術刀的鐵箱子,將裡頭鋥亮鋥亮的刀子一把把拿出來進行消毒。
陳書將手搭在江海的肩膀上,小聲道:“你能確定監控上的人就是死者本人嗎?”
江海回過頭,不假思索道:“肯定是呀,這臉不是看得挺清楚的嘛?衣服也差不多...”
陳書點點頭,同意道:“你說的不錯,不過不能因此就否定法醫的鑒定結論,我們做偵查的,得兼容並包,什麼情況都得考慮進去。記住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江海朦朦朧朧的點著頭,像是聽懂了。
想起那對已然武斷的認定女兒是在酒店自殺的夫婦,陳書將案件的主辦民警黃毛拉到邊上,小聲道:“你們這解剖屍體都不用家屬簽字的?手續都走了嗎?據我了解的情況,死者父母認定了他們女兒是自殺的,應該不會給我們公安解剖吧。”
那倆夫妻早早的從酒店總經理手裡拿了幾萬塊錢的賠償款,讓他們重新吐出來可不容易。
黃毛一愣,隨即嘿嘿傻笑幾聲:“哥,說實話,我也不曉得這程序。要不,問下唐法醫?”
聽到兩人談話的老唐,一邊低頭搗鼓裝備,一邊回答道:“前頭和他家裡人聯係上了,安省老家的。他們自己提出來,說是堅決要求解剖,不相信女兒是自殺的。”
按照規定,正常死亡的解剖是需要被解剖者家屬的同意,而當警方認定是非正常死亡的,隻需要通知家屬就行,解剖的行為不需要家屬的同意。
女兒死了,那倆家夥到酒店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以“浴室門框設計不合理,以致出現自殺機會”為由,要求酒店進行賠償......陳書忍不住從最惡的角度思忖著對方“堅決要求解剖”的目的。
這年頭,隻要是突然在外頭死亡的,家裡人十有八九懷疑是他殺,反正錯肯定不在自家人身上。其次警察辦案又不花他們的錢,或者說,萬一能查出點什麼還能多拿到些賠償,所以基本上都會支持警察的解剖工作。
把事實講出來確實有些殘酷,可這就是現狀。
不像早年,雖然迷信的味道重了些,不過人們還是普遍舍不得自家人死了還得挨上幾刀,覺得身上破了洞去到下面也是個罪過,所以即使嫌疑重重都不願意警察把屍體給剖了。
想起酒店總經理陳述的好女孩,陳書心有不忍,出口問道:“唐法醫,能確定女孩的致死原因嗎?”
老唐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鋼尺附在屍體脖頸的勒痕處,上下左右瞄了下數據,說道:“寬度倒是和卷起來的掛繩一致。”
這裡的情況與在河裡發現屍體是一樣的,在確定死因前涉及到兩個方面。一,受害人入水前就死了(上吊前就死了);二,受害人入水後死亡(上吊致死)。
犯罪嫌疑人的目的就是為了營造跳河自儘(上吊自殺)的假象。
老唐接著將屍體翻了個身,又審查一遍後,說道:“體表沒有外傷,說明死的時候沒有反抗,嗯,有醉酒的跡象。”
瞄了一眼屍體腳部,老唐快速道:“腳尖朝地,嗯,吊死的可能性很大。”
說罷,老唐提起手術刀就準備開膛。
陳書心生不忍,說是迷信也罷、同情可憐也行,反正他就是抬手按在法醫的手臂上,製止道:
“唐法醫,要不再等等。”
“等什麼?人家父母都同意解剖了,你還....”老唐有些不解。
陳書解釋道:“前面因為估摸著是自殺案件,所以我在現場的勘察做得不是特彆仔細。我也是沒想到省廳的馬專家會過來。嗯,我的意思是讓馬專家去現場複勘一次,我們這邊也繼續跟進監控偵查和社會關係排查,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急於馬上就動刀。”
見對方有被自己說服的趨勢,陳書總結道:“畢竟,人死了還給開膛破肚的遭這份罪,下去了也不安生。嗯,聽說是個蠻好的女孩子,落到這個地步也是怪可憐的。”
老唐笑了,捏著手術刀指向陳書,說教道:“你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還在乎這個?我們能還給她清白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情,我相信,也是她最最需要的事情。你還想找其他人調查?小夥子,有時候死者的身體,可比那些活著的人說的話還要可靠!”
陳書搖搖頭,誠懇道:“唐法醫你說的對,就是這女孩有點可憐。”
老唐聳了聳肩,退一步說道:“那要不先看看舌骨?這個影響不大的。”
陳書比了個請的手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陳書其實有些不解,按照他在東州市見慣的法醫,都是能不解剖就不解剖,從來都是往外推的,像老唐這種趕著要動手的還真沒見過幾個。
啊,不,好像還這有這麼一位,朱麗,朱法醫。
屍檢的水果然很深。
馬榮成見兩人各執己見,抱著說和的想法,表態道:“老唐,你再檢查檢查體表吧,弄完了就休息會兒,反正我們老頭子一個,其他沒有,就是時間多。我讓他們帶我去現場看看。”
老唐哈哈一笑,將手術刀輕輕擱在邊上的鐵盤裡:“陳警官,沒想到你一個老刑偵還這麼迷信。行,那接下來就把時間交給咱們的馬專家吧。”
因為要專家上路跑一趟,陳書心裡過意不去,便搶先一步將馬榮成帶過來的厚重勘查箱給提上了,想著是讓對方能輕鬆一些就輕鬆一些,畢竟人家可是金貴的技術人員。
等眾人一一脫下白大褂掛在門邊等著出門時,陳書一轉頭,發現馬榮成正低著頭仔細觀察著死者脖頸位置的痕跡,近得連鼻子都快貼上去了。
看這情形,肯定是發現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