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衡山大營的山間道路上。
數以萬計的大軍正在馳騁…
關平與朱靈並馬而行,他們在最靠前的位置,而關平像是十分珍惜,這等向父親之外的成名將軍請教的機會,一路上,他與朱靈聊著什麼。
因為,手下大多是步兵,關平與朱靈騎著馬,倒是不用刻意加快腳步,暢聊起來的氣氛也並不急促,不快不慢。
“平將軍方才說,你的願望就是做關公的先鋒將軍,那我問問你?你可知何為先鋒將軍?”
關平沉默一會兒,道。“遇山開山,遇河搭橋,找到敵人大軍最薄弱的地方,而後將戰報傳回中軍,祈求大軍一擊擊破敵人,先鋒軍的存在更多是在中軍未發之前,將敵軍底細摸透,為大軍爭勝,爭取條件。”
“不錯!”朱靈像是頗為欣賞關平這個年輕人,他感覺這關平很像他年輕的時候,渾身上下有股子拚勁兒,卻又不失收斂鋒芒,謙遜、儒雅,是個難得的少年將軍。
隻是…
——可惜了…
在朱靈看來…
終究是覺得這一仗,關平難免也要葬送在這兒,朱靈心頭一陣唏噓…
“朱將軍?”
不等朱靈從遐想中走出,關平已經再度詢問道。
“那朱將軍認為?何為先鋒呢?”
朱靈沉吟了一下,淡漠道:“摸清敵軍的底細固然重要,可若是隻做到這些,那這先鋒將軍就顯得有些平平無奇,先鋒軍更重要的是尋找到對手的弱點,然後趁其不備,一擊必殺,重創敵軍,提振三軍將士的士氣,如此真正的大戰尚未開打,雙方的士氣已經截然不同!如此方能使大軍至於不敗之地!”
朱靈的話,還是讓關平頗為受教…
他雙腿夾住馬肚,一邊繼續驅馬向前,一邊朝朱靈拱手。
“晚輩受教了…”
就在這時,有小校行至關平的身邊,使了個眼色,關平會意急趨戰馬,與小校行於一側,小校則將嘴巴湊到關平的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
這一幕的出現使得朱靈有些警惕…
“原來是後軍跟不上…”卻聽到關平悶聲沉吟。
古代戰爭,前軍行的太快,後軍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跟上,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這也讓朱靈的警惕霎那間煙消雲散。
關平不忘朝朱靈拱手:“朱將軍,我先去後軍看看…”
“無妨,現在距離那埋伏的山穀還有一段路程,我亦控製下我那一千部曲的速度,確保後軍能跟上。”
因為朱靈的部曲是從曹軍投誠過來的,故而對道路更加的熟悉,也正是因此…
整個行軍,均是由朱靈的一千部曲前面領路。
“我去去就來——”
關平輕吟一聲就往後軍去了…
而到後軍廖化處,關平正好看到,在廖化的授意下,一支二十人的隊伍正從大隊伍中竄出,迅速的行入一旁的叢林之中,隨著樹叢中一陣人影摩挲,很多這二十人的隊伍就消失不見。
看到這一幕的關平,他的臉色驟變,他當即驅馬而上,質問廖化。
“廖將軍?伱這是作甚?”
“方才我聽親衛講,說是大軍越走越遠,可兵力卻越來越少,我還不信,不曾想…竟是廖化將軍你授意的,廖化將軍身為父帥主薄多年,難道就不知道,臨陣眾容將士逃遁,此為大罪麼?”
關平的臉色冷凝,一雙眉毛更是幾乎豎起。
廖化沒有立刻解釋,而是抬起頭遙遙望向天穹,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就在他出征前…四公子關麟讓他秘密去書房時的情景。
那時候,推開房門,關麟坐在主位上奮筆疾書,張星彩則一如既往的坐在一側磨墨,這本是一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畫面。
廖化的進門倒是顯得有些唐突,他不敢打擾,就靜靜的等著關麟把字寫完…
“先坐——”
關麟沒有抬頭,卻是招呼了一聲,張星彩示意讓廖化坐到桌案的另外一側。
而隨著廖化的走近,隨著他坐下,他方才看清楚,關麟在寫的不是文章、不是詩辭,甚至不是信箋,竟是一個個名字。
第一段是三個名字——夏侯惇、曹仁、程昱;
第二段是二十個名字——曹真、曹休、鐘繇、華歆、王朗、陳群、桓階、夏侯尚、張合、張遼、徐晃、樂進、曹洪、夏侯淵、朱靈……
看到“朱靈”的名字,廖化心裡一咯噔,他嘀咕著,雲旗公子寫的這些都是曹魏的文武!而且是身份極其特殊,且顯赫的…
可朱靈…明明已經投誠了呀,他怎麼會與這些曹魏文武寫在一起。
再往下看,第三段,隻有一個名字——荀攸!
第四段,也隻有一個名字——司馬懿!
第五段,還是一個名字——郭嘉!
那麼問題來了,這到底寫的是什麼?
終於,隨著關麟奮筆疾書,把這二十六個名字寫完,他方才展開竹簡,用嘴吹了吹,像是要吹乾上面的墨跡。
很明顯,關麟對這二十六個名字,顯得有些異乎尋常的鄭重。
張星彩則輕聲問:“這就是你方才提到的,未來曹操太廟中,會立下的二十六個文武?”
的確,關麟寫的正是曹操太廟中二十六位文武大臣的名單。
第一批的“三人”是公元233年魏明帝曹叡決定的;
第二批共二十人,是公元243年曹爽等人決定的;
第三批一人,荀攸,是公元244年曹爽力排眾議決定的;
第四批一人,司馬懿,公元251年司馬師決定的;
第五批一人,郭嘉,公元262年司馬昭決定的。
拋開後面兩批中的司馬懿,因為是司馬師定下的,故而帶著巨大的水分。
可單論忠誠而言,無疑,第一批和第二批、第五批的這二十四人,還是很硬氣的…若說他們會背叛曹魏,投靠蜀漢,至少都過不去關麟心裡頭那一關。
要知道,諸如荀彧、賈詡、於禁、許褚、曹純這類的文武,都還沒有資格進入這太廟之中。
由此可以進一步的確定,但凡有一點對大魏的“不忠”,立下再大的功勳也是枉然!
也就是從這個太廟名單上,關麟從一開始就篤定。
——朱靈絕不可能投降蜀漢!
不到被逼上梁山…非降不可的地步,他絕對不會投降,更不會投誠…
更絕不可能因為委屈,因為一百軍棍就放棄了他對曹魏,對曹操的忠誠,這小子…可是當初鮮有的在袁紹得勢時,背棄袁紹,投靠曹操的存在。
他對曹操的欽佩與篤信,是經曆過歲月磨礪的,曹操虐他千百遍,他待曹操也得如初戀!
此刻的關麟抬起頭,看了看廖化,又看了看張星彩。
像是回答張星彩,更像是回答廖化。
“太廟的,這些人…八、九不離十…所以,你們能相信,一個未來能進曹操太廟的將軍?會真心投降於我們麼?這中間毫無欺詐麼?”
不誇張的說,如果這話不是關麟說的,而是張星彩,是諸葛恪,甚至是魯肅說的。
廖化一定會當成耳旁風…
隨便聽聽也就過去了,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關麟說的,那就不一樣了,珠玉在前哪…
似乎,從雲旗公子一鳴驚人,一鳴衝天起,他就從未算錯過,寫錯過什麼,他的預言,往往都成真了。
也直到這一刻,廖化也總算明白,關麟秘密召他過來的原因。
“雲旗公子是要我在外面除掉朱靈麼?”
“不,除掉他就太沒意思了。”關麟笑道:“這麼好‘將計就計’的機會,若不妥善利用,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將計就計?”廖化反問。
關麟眨巴了下眼睛,向廖化解釋道:“朱靈讓我軍出動這麼多人去阻截的南陽兵馬,其實早在兩天前,南陽兵馬早已悉數搬出了衡山大營,早已一股腦的藏入了雞鳴山中,也就是說如今的衡山大營,不過是一座空營,儘管每天的爐灶依舊,爐火依舊,但事實上,隻是一座空營…這件事兒,於禁做的很縝密,卻最終…還是沒能瞞過我!”
啊…啊…
聽到這兒,廖化的一雙瞳孔已經是瞪得渾圓碩大,他不可思議的望著關麟,更下意識的去想…如果雲旗公子說的都是真的。
那…那這個“無用”的埋伏,平白浪費了一萬五千兵士的行動,這於如今的戰場,特彆是雞鳴山內有兩萬敵軍埋伏的戰場,將是致命的!
是足以讓整個江夏局勢徹底翻轉、覆水難收的!
“雲…雲旗公子,你怎麼知道?那南陽軍搬離了衡山大營…”
“這個你就不用細問了,說來話長。”關麟輕輕的一擺手,一句話帶過…
“那…那末將應該怎麼做?”廖化的聲音都變得磕磕絆絆…
“化整為零…”關麟淡淡的吩咐,“你率領江夏軍在最後,一邊行進,一邊讓軍士化整為零,最後齊齊的集中到,於禁璧山大營附近的山穀中隱匿起來…隻待得於禁大軍出動後,即刻攻陷了他的大營,讓那於禁與其汝南兵馬無家可歸!”
關麟的話越說越重…
越說,眼芒中帶出的鋒芒越勝!
此刻…廖化將他與關麟的對話娓娓的講述給了關平。
“……這便是雲旗公子所有的計劃!”
在關平的目瞪口呆中,廖化從懷中拿出了一封關麟的親筆信箋。
這是預防關平誤會,特地準備的一封信箋。
其中,四個碩大的字,讓關平心頭“咯噔”一響——將計就計!
呼!
長長的一聲籲氣,關平總算是知道了此間行動的最終目的。
他不由得喃喃:“四弟是…是要引蛇出洞麼?他的目的是利用安陸城的空城,將…將於禁的兵馬引出?然後讓廖化將軍攻破敵寨麼?”
“正是!”廖化重重的頷首…這一刻,他的眼神無比堅毅,一路走來,他已經在心頭模擬過無數次進攻敵寨的情形!
他做出過無數預案…他要確保,萬無一失。
“那為何還要留著這朱靈呢?”
關平下意識的扭頭,想要去尋找長長隊伍中,排頭處的“叛將”朱靈。
“彆扭頭。”廖化連忙提醒道,待得關平迅速的把腦袋轉回來,廖化方才說道:“雲旗公子需要有人,把安陸城是座空城的消息告訴於禁!也把這幾路兵馬的部署告訴於禁…放鬆他的警惕!”
“那…”關平沉默了,他忍不住疾呼:“可安陸城真的是座空城啊!那裡隻有兩千人駐守,於禁…於禁他有兩萬多人,且是曹魏軍紀最嚴明的汝南軍!四弟…四弟他的對手是五子良將之首的於禁哪!”
與關平的緊張形成鮮明的對比…
廖化始終表現的氣定神閒,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戰場,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他更習慣了去無時無刻相信關麟…相信他能創造奇跡。
“這我就不知道了。”廖化淡淡的說:“我隻按照雲旗公子的吩咐行事,至於…雲旗公子一座空城如何禦敵,我想…如果是他,一定早有準備!於禁縱是五子良將之首又如何?未能能占到什麼便宜…”
這…
一下子,關平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吟。
他現在有兩個巨大的疑惑。
若是按照四弟說的,那陸遜率領的兩萬五千陸家軍能攻下兩萬南陽兵駐守的雞鳴山麼?
還有,於禁的兩萬餘兵馬,四弟兩千人駐守的安陸城能…能守住麼?
無疑,這兩條中,關平最大的擔心是後者!
此刻的關平,他的心情一如百爪撓心一般,他整個感覺就仿佛無數根針,在一針針的紮向他…
不過,他迅速的甩了下腦袋,力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十分清楚,這中時候,千鈞一發,不能猶豫…
——猶豫就會敗北!
終於,關平重重的吟道:“我懂了,我會掩護你與這些江夏兵‘化整為零’離開這支軍團…”
“啊…”
突然聽到肯定的答複,廖化一時間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關平卻笑道:“怎麼?你是覺得隻剩下我四千關家軍,走不出兩萬人的氣場麼?”
“哈哈…廖化將軍你放寬心好了,關家軍不止是能打仗,行軍、故布疑陣、虛張聲勢亦是一把好手,嗬嗬,依我看來…即便是到了衡山大營,那朱靈也不會發現,這裡少了八千人的兵馬!”
得到了這樣的保證,廖化雙手重重拱手。他沒有說話,隻是重重的行了一禮。
旋即繼續安排這“化整為零”的計劃。
恰恰,這化整為零有一個巨大的便利,那便是兵力大量分散,極其容易發現敵軍的“眼睛”…繼而迅速的搗毀他!
反觀關平回到前軍時,他雲淡風輕的驅馬行至朱靈的身邊。
“處理好了?”朱靈隨口一問。
“是!”關平道:“江夏兵的體力終究比不上關家軍哪…我等速度稍稍慢下些就好!”
“我也是這般想的…”朱靈鄭重的說:“隻有大軍集結,形成一股合力,方才能截斷一切馳援之敵,這就像是一根筷子與一把筷子,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語!”
嗬嗬…
聽朱靈的這番話,關平心頭就“嗬嗬”了。
他笑著出聲道:“這一仗若打贏了,日後真的好好的向朱靈將軍請教下兵法、韜略…之於統兵,我關平的閱曆還是淺哪…”
“平公子哪裡的話,樂意至極…”
這一刻,朱靈心裡想著“將計就計”,關平心裡也想著“將計就計”,大家默契的把行軍速度降下來…
再沒比這更快樂的、另一種境界的“心照不宣”了!
這是多麼快樂的行軍哪!
…
…
雞鳴山山穀的入口,重岩疊嶂,高聳的山林隻留下了一條山中的小道。
兩萬五千餘陸家軍士已經行至這裡,紛紛駐足望著這重重巍峨的山巒,仿佛這一塊塊石階正在金剛怒目似的瞪向陸遜與他的族人…
像是在警告這群來犯之敵。
太史享不愧為名將之後,他深諳兵馬,熟悉地形與行軍之間的關聯,他望著這雞鳴山的入口感慨道:“單著一條如此狹長的入口,若是我大軍齊齊湧入,一旦敵軍封鎖住入口,那我軍可就成了甕中之鱉了,便是插翅也難飛!”
孫茹亦是生出了幾許膽怯,“要不,留一半兵馬在外圍,至少衝不進去,還能退回來…”
“哈哈…”陸遜笑道:“你們怕是都忘了吧?咱們來荊州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咱們是來立功,是交上一份‘投名狀’的,這封‘投名狀’越是威風,日後咱們陸家軍在荊州便越是能抬得起頭來!”
說到這兒,陸遜站到一處石階之上,他轉過身環望著這裡的所有族人,他指著身後的那雞鳴山的入口,大嘯道:“弟兄們,十餘年了,我們生活在東吳,東吳是個什麼地方,你們比我更加清楚!我們披堅執銳,往來迎敵,卻沒有一夜可以安寢!”
“不是我們不想睡,是頭上懸著的刀不讓我們睡,是那孫權陰冷的笑不讓我們誰,是那些嫉妒我們、記恨我們的文武不讓我們睡?想想也可笑,我陸家軍聲名赫赫,立功無數,可到最後,碩大的東吳竟還是找不到我等陸家族人的安睡之所…”
“我陸遜從小致力於振興家族,可如今我的家族已經被人連根拔起,我的族人被迫流亡到交州之地,我的戰友被迫與我一起殺到這江夏之地,荊州是個好地方,關雲長是個義薄雲天的將軍,劉玄德亦是個惟賢惟德,能服於人的仁主,這樣的主子…不知比那孫權強多少倍?不說彆的,我已經有幾年沒有體會到這額頭上再無利刃的感覺了…”
“我陸遜,陸家軍族長,我陸家的榮辱、繁華就看今朝,我陸家離開了東吳更能夠信馬由韁,更能夠屹立不倒,兄弟們,不為彆人,為了我們自己,為我們能爭口氣,能在這大漢爭下一方安睡之所,這一仗,我們也隻許勝,不許敗——”
說到這兒…
陸遜當即吩咐,“在東吳,咱們是甕中的鱉,是籠子裡的猛獸,就是帶上翅膀也飛不出牢籠,可現在不一樣了,出了東吳,咱們就是虎,虎若添上翅膀…這區區雞鳴山,還不是任憑我們踐踏!”
說到這兒,“嗖”的一聲,陸遜拔出“辟邪”劍,他劍指洞口,“我陸遜為先鋒,諸將士隨我進穀——”
一番慷慨激昂的話…從這個年輕的少帥口中吟出。
而隨著他的話,所有陸家軍仿佛都堅定了!
“入穀——”
“入穀——”
“入穀——”
頃刻間,數以兩萬五千計的陸家軍,他們動了,他們裹挾著慨慷勇武之氣,邁著那堅實的腳步…他們一個個目光如刀,他們的眼睛泛著綠芒,他們齊刷刷的殺了進去。
“殺啊——”
“殺啊——”
“衝進去——”
空穀回響,喊殺聲震天動地!
…
…
——“報,陸遜與其兵馬已經全部入穀!”
——“全部?”
隨著一名斥候將雞鳴山的境況稟報給樂進,樂進的一雙瞳孔凝起,他有些不敢相信,面對如此空穀,面對如此一條道路,陸遜竟不留後路,全軍湧入…
他是不懂統兵?
還是要破釜沉舟?
可…破釜沉舟也不是這樣玩的!
“嗬嗬…”樂進笑了,他感慨道:“是我唐突了,東吳哪有什麼能統兵的將軍,都是狗屁不通!”
說到這兒,樂進像是被壓抑了許久後的爆發一般…
他沒有過多的廢話,他連忙發號施令。
“急行軍,殺往雞鳴山…”
內斂、低沉的話語頃刻間在山穀回蕩…
樂進等太久了…就在一個時辰前,他已經收到於禁的急件,其中的內容隻一句:
——千萬要沉住氣,等敵軍入穀後再出動…以免打草驚蛇,煮熟的兔子飛了。
終於…
他的耐心總算換來了必勝戰機的出現。
“嗬嗬…終於來了。”
淺淺的笑意中,他心頭不由得暗道。
——五萬打兩萬五,還是前後夾擊,嗬嗬…優勢在我!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