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後來,即使冬去春來,很多年過去,林渡回憶起來,還是會想說,二〇一七年,是發生很多很多事的一年。
也是後來很多次徹夜難眠的根源。
她在這一年種下悲傷的種子,在風雨澆灌裡生根發芽。
***
2017年的北京其實和2023年差彆不大。同樣悶熱,同樣匆忙,也同樣包容。
鋼鐵森林的另一邊是市井煙火;酒綠燈紅裡有人在滿身疲憊地討生活。
這年林渡剛讀高二,沒遇見周嘉梁,一切都還秋水無波地平靜著。
盛夏的這一天,午後窗外空氣蒸騰,小區裡住的都是育英中學的教職工,遵循著中學生早起午休的作息,一到了午間,整個小區都陷入短暫的安寧。
平靜而悶熱的時段,外面蟬鳴和著上年紀的空調外機轟隆隆的運作聲,客廳裡林爺爺的小收音機裡放著京劇《定軍山》,老生唱得鏗鏘有力,林渡聽得卻昏昏欲睡。
今夏比往年都要熱,老樓房憋悶不通風,林渡又出去打了幾天暑假工,回來就得了熱傷風。
總覺得腦袋沉沉的,坐書桌前解道圓錐曲線大題,老林教過好幾遍,第二問還是解不出來。
她彎腰扭開邊上的落地扇,想著吹陣風清醒點兒,非但沒用,還被吹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林援朝一聽孫女這感冒加重,收音機都給關了,拖著不太便利的腿腳跑到林渡門口,心疼地念叨:“降雨啊。”
這是林渡的小名。
“病了就歇歇吧,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林援朝走進去,連數落帶哄著,“你這小孩也不好好吃藥,爺爺下去給你買點零嘴,再上門口開點藥你好好吃了好不?”
打林渡有記憶起,爺爺總這樣哄著她。腿腳還好的時候就總是攢著自己的煙酒錢給林渡買吃的。
平時旁人眼裡摳裡吧嗦,公交車都不舍得坐,多遠的道都要騎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的老頭,隔陣子就往家裡搬滿箱子的AD鈣奶、十幾連包的蝦條還有各種口味的奶糖。
林渡把風扇關掉,倒是清醒了點,看著一臉殷切的林援朝,趴到書桌上,側著臉抿抿唇:“沒事的爺爺,我就好了。”
嘴上說著沒事,聲卻跟快沒氣兒了似的。
急得林援朝就要下樓去,林渡忙把人叫住:“真沒事,爸爸早上給我弄藥了,我睡會兒就好了。”
林援朝這才作罷,從林渡房間出去之前還不忘叮囑林渡蓋點兒毯子,彆一夏天就貪涼,老了要坐病的。
……
林渡這一覺忽睡忽醒,徹底清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
雖然沒有睡實,但是午睡之後精神好像好了一點,隻是身上汗涔涔的不舒適。
她鑽進衛生間衝了個澡,出來的時候收到前桌宋小堯發來的微信。
小堯:【一會出來不?我跟我媽要去超市,一起去唄】
小堯:【我好把英語報紙給你】
英語報紙是她們暑假英語作業之一,宋小堯報紙不知道扔哪了,一放假就把林渡的借去複印,今天才想起來還。
林渡把頭發綁成馬尾,發圈不太緊,額角碎發鬆鬆散散地落下來,空出手來給宋小堯回了消息。
溫帶雨:【好,現在嗎?】
兩秒鐘後,滴滴——
小堯:【嗯嗯】
小堯:【我們到你家小區門口等你】
宋小堯家跟育英中學家屬樓就隔了一條馬路,過來用不了多少時間。
林渡應下來後,手上動作也加快,關好房門又拉上半邊窗簾,將吊帶睡裙換成寬鬆的白色短袖和一條若隱若現在短袖下的灰色運動短褲。
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打開衣櫃的鏡門,上衣穿得匆忙,領口下沉著,鏡中少女蕾絲邊bra上緣微微起伏,胸口白玉無瑕的皮膚上偏有一點煙頭大的圓形傷疤。
林渡視線隻在上面停一下,立刻整理好衣服。
關上鏡門的時候還是不自覺想到,為什麼過去好久,好像還能聽到煙燙在皮膚上,細微的滋啦滋啦的聲響。
客廳餐桌邊上有爸爸老林留下來的零錢,老林要加班,林援朝不會用手機支付,這錢給林渡爺倆買吃的。
林渡沒動這錢,書店老板把暑假工的錢轉到了她微信上,足夠當作這學期零花錢了。
出門的時候看到林援朝也已經在自己房間裡睡著了,林渡在門口換上自己洗乾淨的淺口帆布鞋,輕手輕腳地打開防盜門。
防盜門的右邊是個老式電子萬年曆,出門前林渡抬頭掃了一眼,老家夥右下角寫著今天的日期——“2017年8月12日”。
距離開學還有兩天時間。
在小區門口如約見到宋小堯跟她媽,林渡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英語報紙,禮貌地跟母女倆都打了招呼。
宋小堯在學校裡出了名的外向,上來就摟上林渡,食指勾勾林渡下巴:“渡渡,今兒大熱天的戴什麼口罩啊?”
她媽媽在邊上咯咯笑:“宋小堯你一個女孩子成天勾肩搭背的成什麼樣子,看看人家林渡,安安靜靜的,多穩重。”
林渡搖搖頭,聲音還有點生病的漂浮:“有點感冒了,怕傳染。”
宋小堯跟她媽媽倒並不介意,都是大方人,還一把把林渡拉過去,站宋小堯她媽遮陽傘的最中間。
兩個人暖烘烘的體溫一左一右烘烤著她,林渡心裡的火山好像有熔岩在潺潺流開,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從育英中學家屬院出來,這片是上年歲的老城區,遍布滿眼的七十年代蘇式筒子樓,紅磚牆邊大槐樹搖搖晃晃。
往南走像是見證城市更迭,高樓大廈平地而起,現代化的建築,恢弘的裝潢,一眼望不儘的繁華。
臨近開學街上人也比往常多,林渡跟著宋小堯母女往南過了一條街,去到附近便民商圈一家永輝超市。
林渡記著老林這兩天有點中暑,特地稱了點綠豆,預備回去煮了綠豆湯放冰箱冰了之後給老林裝保溫杯裡讓他上班喝,清涼還能解暑。
爺爺這兩天還念叨著要吃排骨,但他身體狀況不大允許沾葷腥,林渡想了好久買了兩根玉米,想著煮個清淡的玉米排骨湯。
除此之外又買了一點西紅柿,切開了放一點綿白糖,在盛夏天裡格外好吃。
完事之後宋小堯和小堯媽媽要去百貨區,新學期開學,宋小堯要買一點新的生活用品。
林渡舊的東西都還能用,沒什麼要買的,安靜跟在她們身後,偶爾被點到名就認認真真地給出一點建議。
前前後後逛了一大圈,往回走的時候已經下午五點多鐘。黃昏時分暑熱未消,夕陽的金光隱晦泛開,灑水車漂著水澤慢吞吞地開走,管他光還是水,一層又一層往整街攜風輕顫的老槐樹上鍍。
人工灑水給燥熱的天帶來一陣短暫的清涼,遮陽傘變得可有可無。
小堯媽媽遇到一位老街坊,跟宋小堯三個人在前面聊得熱火朝天,林渡跟在後頭,不緊不慢走在三個人的影子裡,竟然覺得愜意又放鬆。
難得腦袋空洞洞的沒有想什麼,隻有耳朵聽見周圍四處的白噪。
灑水車發動機的轟轟和水落地的沙沙聲,草叢的蟬鳴和少男少女肆無忌憚的玩笑。無不昭示著這世界的勃勃生機。
“渡渡!”走前面的宋小堯突然轉過頭來掩著半邊嘴,壓低聲音擠眉弄眼地衝林渡說,“你看那邊!”
不知道對方又看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林渡順著宋小堯暗指的方向看過去。
視線終點是一家很未來科技裝潢的轟趴館,男男女女一行人,剛剛從裡面出來。
遠遠的,看到一個男生背對站著,一腳撐著地身子歪七扭八的。他對面兩個女生挽著手,樣貌被男生高大的身型遮擋住。
隔了一條馬路聽到其中一個女生說:“季家樂你就告訴我們他到底喜歡什麼吧,我們也想準備點什麼呀。”
被叫做季家樂的男生口氣跟站姿一樣吊兒郎當:“準備啥啊?”
女生急了,有點鄭重:“今天是他生日。”
不知道這個“他”說得是誰。
季家樂猛拍了下腦袋,沒大好氣兒:“這是他今年第三十八次生日,他就是愛找人一起。”
林渡收回眼,看向宋小堯,沒懂後者讓她看什麼。
宋小堯磨叨了句朽木不可雕也,然後跑過來趴在林渡耳邊說:“他們說的就是我跟你說的人啊!”
宋小堯跟她說的人?
林渡好好地回憶了一下,她實在跟她說過很多人。包括但不限於強基班的尖子生,理實驗的富二代,四樓理科平行班的校霸,甚至連班裡愛開屏的花孔雀都說過……
馬路另一邊季家樂還急赤白臉在解釋:“真不用送,這逼從小到大缺過啥啊,爹媽恨不得寵上天了都,慣的成天作天作地。”
“要我說,他就一禍害。還長那樣,招一堆小姑娘。”
這話怨忿中還隱隱藏了一絲嫉妒。
季家樂罵完還不解氣,半天又補上一聲:“媽的。”
轟趴館的門這時候閃了個縫,吱呀一聲,冷白骨感的一手半推開門。
宋小堯猛拍林渡肩膀:“快快快看!就是這個!”
林渡終於重新看過去。
視線裡,貼滿各種海報的玻璃店門遮住他半邊身子,男生一側肩貼著門邊,懶懶撐住身體。身後室內冷氣汩汩,吹得寬大的白T空蕩蕩地貼在他高瘦單薄的肩背上。
不驕,不頹…一身倦骨頭,獨一無二的少年氣。
宋小堯說他叫周嘉梁。
連哪個“jia”哪個“liang”都清楚。
周嘉梁。好像經常聽人討論他衣服鞋子的牌子,看到他名字寫在年級排行大榜的前列,聽說誰又表白被他拒絕了。
黃昏的日頭還毒辣,金光閃閃落在他額頭前的碎發上。
林渡見過他,在附中下午兩點半的球場邊。
那天學校更衣室停水,打完球的其他男孩子大汗淋漓地回教室,她從廣播站出來路過球場,撞見老師正在劈頭蓋臉地罵他。
旁邊同學說他是回家衝澡,他頭發還有點濕,風一吹,林渡從旁邊經過,聞到沁人心脾的冰鎮橘子的味道。
他好像總是懶懶的疏離,被老師批評了也不像這個年紀年輕氣盛的男孩子衝動反駁,反而臉不紅心不跳地乖乖點頭,不知真假地說下次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