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彈劾(1 / 1)

兩個小時後,凡爾賽宮的禦座廳——也是整座宮殿內最為輝煌耀眼、綺羅絢麗的廳室,阿波羅廳內。

上百位國務大臣在禮官們的接引下來到自己對應的位置,神情肅穆地等候會議開始。

儘管這不過是一次平平無奇的例行會議,國王陛下也不會親臨禦座,但眾人卻也不敢因此有絲毫的懈怠。

畢竟誰也不能確定,站在禦座廳內那位其貌不揚的下人仆役,是不是就是國王陛下安插在宮廷內的眼線。

曆史上的路易十五在壯年時期就曾利用手中絕對專製的權力組建了一支秘密警察,用來監視控製各大貴族與大臣。

雖說在舒瓦瑟爾公爵掌權之後,這支秘密警察部隊的權勢已經得到了極大的削弱,但是在凡爾賽宮內部的任何風聲鶴唳毫無疑問都逃不過國王陛下的耳朵。

即使路易十五如今已經是垂垂老矣、風中殘燭。

與會者們很快就錯落有序地集齊在阿波羅廳內,勞倫斯的站位相較於上次又靠前了不少,已經是僅次於前排那些公爵元帥和內閣大臣之後了。

也不知這是國王陛下的特意安排,還是消息靈通的宮廷禮官們根據波拿巴首相如今的政治地位做出的及時調整。

相較於普通參會者們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最前列的權貴們還是顯得輕鬆不少,彼此之間還在小聲閒聊著宮廷八卦與花邊新聞,畢竟他們也都是凡爾賽宮的常客了。

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裡埃爾在這些談客中間也算是一個焦點了,作為舒瓦瑟爾的堂弟,在雅克·菲利普中將離開巴黎之後,他也就順理成章地代理了派係首領一職。

即使這隻是一份臨時的權力,但凱撒·加布裡埃爾還是十分受用地享受著周圍貴族們的恭維與讚美,嘴角那得意的笑容幾乎不曾消退過。

“啊,波拿巴閣下。”

凱撒·加布裡埃爾似乎是突然注意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勞倫斯,於是中斷了同其他人的談話,湊上前來壓低聲音問道:

“真是好久不見,我很想問問您在巴黎軍校裡過得怎麼樣,不過還有另一個問題讓我十分在意...”

“但說無妨。”勞倫斯微笑著點點頭,已然知道對方是想詢問什麼。

作為舒瓦瑟爾派係暫時的領頭羊,以及法蘭西的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裡埃爾毫無疑問是對金鳶尾派知道更多的。

即使對這個派係尚不完全了解,他最少也能推測出來,國王陛下在這個時間點成立這個派係的用意是什麼。

“我聽說您最近又被委以了一項重任,這是好事,我也由衷為您感到開心。”

凱撒·加布裡埃爾微微仰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勞倫斯,眯眼問道:

“但是我得確認一下,那項工作應該不會影響到你和我們之間的合作吧?”

勞倫斯面無表情地和居高臨下的加布裡埃爾對視一眼,輕輕搖頭道:

“這些事我會與您的兄長詳談的,就不勞煩您操心了。”

如果面前站著的是舒瓦瑟爾,勞倫斯或許還會與其客套周旋一番。

不過對於凱撒·加布裡埃爾這個平庸無奇的大臣,勞倫斯並不想和他廢話過多,更彆提對方早已提前被勞倫斯宣判了政治死刑。

“你...!”

加布裡埃爾的臉色瞬間一變,嘴角那得意的淺笑也眨眼間蕩然無存。

他完全不能接受勞倫斯這輕蔑的態度,尤其是他現在可是領導著整個黨派,手中掌握著整個王國半壁江山的政治命脈。

加布裡埃爾自認為他如今的地位完全不輸於兄長,那些大臣和貴族的恭維似乎也都在時刻佐證這一點,隻不過他是沒想到,眼前這個由自己派係一手扶持起來的科西嘉人竟敢對舒瓦瑟爾派係的領頭羊出言不遜。

與舒瓦瑟爾公爵對勞倫斯·波拿巴的極端重視不同,在凱撒·加布裡埃爾眼裡,面前這個所謂的波拿巴閣下不過就是舒瓦瑟爾派係一手扶持起來的一條鷹犬罷了。

就算王室那邊開出了再豐厚的條件,勞倫斯·波拿巴也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己一方才對,凱撒·加布裡埃爾幾乎是沒有想過勞倫斯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搖擺不定起來。

“不需要什麼詳談,我現在就需要您的承諾。”

加布裡埃爾強壓著心中的鬱悶與不爽,扭頭瞪了一眼那些有意窺聽談話內容的與會者們,又看向勞倫斯低聲威脅道:

“波拿巴閣下,您可彆忘了您是怎麼從科西嘉那個蠻荒小島走到凡爾賽來的,彆忘了幾個月前杜巴利夫人是怎麼死的;另外提醒您,我平生最厭惡忘恩負義之輩,對於那樣的人,包括他所有的親屬與部下,我都是完全不介意變得心狠手辣起來。”

“您在威脅我?”勞倫斯從容不迫反問道。

儘管怒意十足,凱撒·加布裡埃爾還是把聲音壓低到隻有彼此之間能夠聽見:

“隨您怎麼理解,我隻是做一個善意的提醒,倘若您最終真的與我們撕破臉皮,那就算舒瓦瑟爾家族倒在了將來那場變革之中,在那之前,我們也能易如反掌地讓科西嘉島換一位新的主人...而且這個換屆過程大概率是要流不少血的。”

勞倫斯心不在焉地撓了下耳朵,他本來也不會將舒瓦瑟爾公爵徹底得罪為死敵,不過他也懶得和對方繼續廢話了:

“您的提醒我收到了,我之後會和您的兄長好好談談的...哦,奧爾良公爵上台了,咱們還是會議之後再說吧。”

加布裡埃爾瞥了一眼盛裝出席、緩緩走上禦座台的奧爾良公爵,最後冷聲道:

“我沒有在危言聳聽,波拿巴閣下,如果不計代價的話,我甚至可以在明天就讓我所說的這一切發生,您應該相信我有這樣的權力。”

“明天嗎...”勞倫斯似笑非笑地搖搖頭:

“我還確實有些不相信。”

加布裡埃爾瞳孔一震,一股怒氣陡然竄上心頭,他忍不住捏緊拳頭,放下一句狠話後便轉過身去了:

“咱們等著瞧吧。”

...

阿波羅廳內,由於凱撒·加布裡埃爾刻意壓低了聲音並且與旁人保持了距離,周圍的與會者們也都不太清楚這兩位近期的焦點人物之間到底都談論些什麼。

不過令他們很是疑惑的是,這兩位本應是親密盟友的大臣似乎鬨得不歡而散,尤其是外交大臣,他的整張臉都因為怒火而憋得通紅一片,口中還在低聲罵罵咧咧著。

而隨著攝政奧爾良公爵走上禦座台,人們也沒有功夫彼此議論,隻得先將這些疑問壓在心底深處。

擔任攝政公的這幾個月時間也讓奧爾良公爵有了不小的變化。

他嘴邊那抹和藹友善的微笑漸漸消失了,氣質不再像往日那般樂天開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心而生的上位者的威嚴,這或許就是權力在無聲無息間對一個人的浸潤和改造。

奧爾良公爵沒有戴假發,一頭茂密的黑發中有幾縷白發顯得很是突兀,看來這位公爵為了數個月以來政治局勢的穩定也是耗費了頗多心血,光是每日在主教宮裡接待應付各個派係的官員貴族恐怕就不是一件輕鬆事。

走上禦座台後,奧爾良公爵先是手持權杖對著空蕩蕩的白銀禦座行了一禮,以一個簡潔而莊嚴的儀式來表明自己是在代行國王陛下的權力。

隨後他便坐在了禦座右前方的一座大理石扶椅內,宣告此次禦前會議的開始。

同往屆會議一樣,奧爾良公爵先是就王國的近況做了一段簡短的致辭。

雖說這位公爵的口才著實稱得上舌燦蓮花,不過致辭的內容就十分乏善可陳了,都是一些華麗正統而又空洞無比的套話而已。

隨後,內閣中那幾位核心大臣也輪流就自己執掌的領域向在場的與會者們進行了彙報。

而這些大臣們的彙報中同樣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唯獨讓勞倫斯有些在意的,則是凱撒·加布裡埃爾在彙報時特意提到了南意大利局勢。

據他所說,那不勒斯王國的饑荒仍然沒有要結束的跡象,糧食價格依然高居不下,而那片餓殍滿地的土地如今也理所當然地充滿了動蕩與不安。

那不勒斯王國內部的局勢似乎很不穩定,南方的農民,尤其是西西裡島的民眾對王室和政府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峰。

民眾們終日都在抱怨,那愚蠢的國王竟然能把西西裡島這個羅馬帝國的糧倉給治理的餓殍遍地、滿目瘡痍。

根據外交部的估計,那不勒斯王國已然出現了內戰的征兆,並且考慮到英國人以及北意大利邦國在地中海的動向,倘若最後真的爆發一場內戰,那絕不會是那不勒斯人自己就能解決的事態。

奧爾良公爵對此也是十分上心,當場提議各部大臣商討對那不勒斯王國的援助計劃。

不過,凱撒·加布裡埃爾卻表示外交部很早就與那不勒斯大使討論過援助的事宜,對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法蘭西的援助請求,給出的理由則是不想受到法國人的乾涉。

而且更讓人們感到疑惑的是,在這場饑荒持續的一年多時間裡,那不勒斯王國連自己的宗主國西班牙的援助都一並拒絕了,堅持要求自主處理這場天災。

而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三世考慮到他所承諾過的,對那不勒斯人民自治自主權力的保證,也就沒有對這場災難過多乾涉,放心地交由他的兒子、那不勒斯國王費迪南多四世進行處理。

除了那不勒斯大使的拒絕以外,其餘各部的大臣也都對援助計劃表態反對,尤其是財政大臣,更是直接表示在財政赤字如此嚴峻的當下,他們根本拿不出多餘的財力去援助南意大利。

前排的幾位元帥和將軍同樣也反對乾涉南意大利局勢,他們擔心過多地關注那不勒斯王國會有將法蘭西拖入戰爭泥潭的風險,畢竟他們已經有明確情報,證實英國人早就開始在地中海布局了。

這些功勳將領自然和舒瓦瑟爾公爵那樣的戰爭販子不同,他們可不想放棄當下優渥安逸的生活,再次奔赴一場不知何時才能看見曙光的地中海戰爭。

見將軍和大臣們都對乾涉那不勒斯王國強烈反對,奧爾良公爵也隻得暫時作罷,將這項提議暫時封存起來。

勞倫斯也默默地將凱撒·加布裡埃爾披露出來的信息牢牢記住,西地中海的局勢一旦發生任何變故,處於這片海域中心的科西嘉島都不可能獨善其身。

而且從各方收集的情報來分析,勞倫斯幾乎可以斷定,西地中海上這一場新的風暴已經是迫在眉睫了。

阿波羅廳內,奧爾良公爵則是繼續主持著會議,開始對國務大臣們提前呈交上來的法案提議進行公開討論。

勞倫斯對這部分辯論也沒什麼興趣,儘管一場禦前會議會對數十條提案進行初步討論,但除了少數能被國王或攝政當場批準否決的提案外,能夠被拿到內閣進行進一步辯論探討的也隻有十分之一左右。

即使內閣一致通過了某條法案,最終也還要提交到高等法院進行注冊辯論,而具有諫諍權的高等法院拒絕通過政府法案的行為完全可以說是司空見慣。

尤其是那些涉及到對特權階級開刀的提案,完全不可能被高等法院所通過,曆史上路易十五甚至為此數次禦臨了高等法院,試圖親自逼迫法官們通過那些改革法案,但也都毫無例外的失敗了。

這也是為什麼想要在法蘭西進行溫和的財政改革無疑是難如登天,以及莫普大法官和路易十五都將削減高等法院權力當成了他們的頭等大事。

但儘管如此,禦座廳內的辯論仍然是相當激烈的,畢竟也隻有在這個環節,那些站在大廳後排的邊緣大臣們才有機會在禦座前發言兩句。

“咳...”

奧爾良公爵推了下鼻尖的金框眼鏡,將最後一份提案蓋章封存起來,略顯疲倦地鬆了口氣:

“今天最後一項討論也在此告一段落了,先生們,如果你們沒有其他提案的話...”

禦座廳內的大臣們也都鬆了口氣,已經做好了離場準備,他們並不覺得會有哪個冒失鬼在禦前會議當天才臨時提出某項提案。

凱撒·加布裡埃爾則是扭頭瞪了一眼勞倫斯,同樣準備直接離開阿波羅廳了。

奧爾良公爵將文件收好,摘下眼鏡,起身看了一眼大臣們,朗聲宣布道:

“那麼,今日的會議就...”

“還請稍等一下,公爵閣下。”

十分突兀的,一道溫潤厚重的聲音忽然從大臣們中間傳來,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隻見奧地利駐法全權大使,尼奧親王微笑著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站在了奧爾良公爵身前:

“我有一項要求,不知可否在這裡提出來?”

奧爾良公爵眉頭微皺,同其他的與會者一樣,他也全然不知道奧地利大使為什麼會突然站出來,但出於禮儀,他還是彬彬有禮地點頭伸手道:

“當然,親王殿下,這是您的權力。”

在十八世紀,外國大使參加本國的重大會議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許多大使都會在他國會議上據理力爭,以此來維護本國利益。

比如韋爾熱衲伯爵,他在擔任英王喬治二世的特使時,他的任務就是在英國國會維護法蘭西的利益。

因此,尼奧親王自然也有發言提案的權力,更何況他還是盟國奧地利的一位皇室宗親,奧爾良公爵對其也是十分慎重。

尼奧親王不緊不慢地鞠了一躬,風度翩翩而又優雅卓約,隨後微微眯眼瞥了一下人群中的勞倫斯。

不過勞倫斯並未與他對視,隻是事不關己一般地閉目養神著。

“我很遺憾我今天帶來的並不是增進兩國友誼的建策,但我還是必須以最嚴正的態度提出這項要求...”

尼奧親王的話語陡然間變得鏗鏘有力起來,仿佛一位君主在訓斥他的臣子一般義正言辭:

“我,尼奧·約瑟夫-戴安,以奧地利駐法蘭西全權大使的名義提出嚴肅抗議,抗議貴國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裡埃爾的叛國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