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1 / 1)

1月12日,晚上七時。

杜伊勒裡宮的主殿餐廳內,國王陛下正在悠揚的管弦樂中享受著他豪華的私人晚餐。

一同作陪就餐的人並不多,除了情婦杜巴利夫人之外,就隻有幾個侍奉在一旁、隨時準備滿足路易十五一切需求的侍從和秘書了。

“說實話,巴黎真是個不賴的地方,可能也是因為我待在凡爾賽太久了。”

路易十五叉起一塊嫩牛排放進口中,陶醉地沉浸在皇家樂隊的演奏中,津津有味地說道。

看得出來,國王這些天的心情都還不錯。

雖說凡爾賽宮彙聚了整個法蘭西的珍饈和瑰寶,但那裡畢竟還是太過肅穆莊重了,巴黎這座六十萬人口的大都市無疑能夠給久居深宮的路易十五帶來更多的樂趣和享受。

單單是從看戲來說,巴黎那幾座有著數百年曆史傳承的老劇院可就比凡爾賽的皇家歌劇院要出色不少。

這也讓路易十五在觀賞完勞倫斯與杜巴利夫人的賭局之後,仍然決定在杜伊勒裡宮裡住上一段時間。

“親愛的讓娜,明天該做點什麼好呢?”路易十五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的杜巴利夫人:

“去塞納河上劃遊船怎麼樣?我還沒有在冬天坐過遊船呢。”

杜巴利夫人微微仰著腦袋,媚眼如絲,笑著點頭道:“棒極了,陛下,真讓人期待。”

“很好,還可以順便邀請幾位老朋友一起來。”路易十五拿銀叉劃拉著盤中的鬆茸醬,認真地計劃道:

“哦對了,勞倫斯也得一起叫上,他畢竟是奧古斯特的第一侍從,另外的話...”

這時,杜巴利夫人忽然出聲打斷道,她的語氣很是平靜,完全不似平時那番蠻橫潑辣,就好像是在評述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人物一樣:

“陛下,波拿巴先生就不用邀請了,他這些天可有得忙呢。”

“嗯?他最近怎麼啦?”路易十五不解地皺了下眉頭,扭頭看向自己的新聞秘書。

新聞秘書見狀也趕忙上前一步,俯身應答道:

“勞倫斯·波拿巴閣下近日宣布要舉行一場慈善拍賣會,用於給巴黎貧民籌集補助資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場拍賣會現在已經於巴黎喜劇院開始舉辦了。”

“慈善拍賣會?唔...”路易十五似乎對這個消息並不感興趣,說到底,作為一名國王,他對於這些底層賤民的事務本就不甚上心:

“倒也不錯吧,勞倫斯確實是在做善事。不過他既然有事要忙的話,明天就不用給他遞送邀請了。”

說罷,路易十五舉起水晶杯抿了一口白葡萄酒,同時揮手示意那新聞秘書可以退下了,他覺得對這一場平平無奇的慈善拍賣會沒什麼進一步了解的必要。

但杜巴利夫人顯然不這麼想,那場拍賣會上畢竟有她最為喜愛的一件珍寶,同時也因為她還得到了艾吉永公爵的指示,要求她就此事件來對勞倫斯做一些文章。

隻見杜巴利夫人隱秘地給新聞秘書使了個眼色,暗示其先不要退下,而後插嘴說道:

“陛下,您剛才說波拿巴先生是在做善事?”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路易十五拿絲絹擦了下嘴,有些不解:

“慈善拍賣嘛,給我那些需要幫助的子民們捐出一筆錢,這有什麼問題嗎,我看勞倫斯真是一個高尚的人。”

杜巴利夫人的眼角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她毫無破綻地擺出一副擔憂的面孔,似是猶豫不決地說道:

“高尚?您使用這個詞來形容波拿巴先生真是令我感到困惑,陛下,在我眼中,這場拍賣會完全是波拿巴先生用來沽名釣譽的手段罷了。”

“沽名釣譽?”

杜巴利夫人重重地點了下頭,語氣真切地說道:

“是的陛下,您想一想,波拿巴先生手中握著一整座銀山,他的科西嘉國家白銀公司賬上不知道有多少財富,他乾嘛不直接向貧民們捐贈呢,為什麼要特意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拍賣會呢?”

“這...”路易十五遲疑著點了下頭,也覺得杜巴利夫人說的有道理。

勞倫斯如果真是單純地想要幫助巴黎貧民的話,確實沒有必要弄出一場拍賣會出來,而且還是在巴黎喜劇院那種萬眾矚目的地方舉辦。

“好了讓娜,任何一個人多多少少都是貪圖名利的。”

路易十五擺了下頭,雖然他現在也覺得勞倫斯是在博取名望,但這畢竟是一件善行,於是國王也不打算對這件事追究下去了:

“不過怎麼說,勞倫斯是做了一件行善的好事,他想獲得些名氣也很正常,就隨他去吧。”

然而,杜巴利夫人卻沒有順從國王的意思轉移話題,她嘴角那抹隱秘的笑意更盛了,突然說道:

“陛下,波拿巴先生做的這些,對底層人來說可能是好事,對他自己來說可能也是好事,但是...對您來說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路易十五聽罷更加不解了,於是笑著放下了刀叉,看向杜巴利

夫人,想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麼。

“我聽說巴黎的市民們對這場拍賣會都感到興奮歡喜,對波拿巴先生也是交口稱讚。”杜巴利夫人刻意放慢了語氣,唏噓不已地說道:

“但是呢...相對應的,我也聽說了一些不好的聲音,許多人都說法蘭西的大臣們簡直是屍位素餐,到頭來竟然是一個科西嘉外鄉人最關心法國人民,更有甚者,甚至將矛頭指向了王室成員們...也包括您在內。”

餐桌前的路易十五短暫的怔了一瞬間,他的臉色也頓時難看了起來,就連那雙蒼勁有力的大手也不自覺地緊緊攥成了拳頭。

國王再次扭頭看向自己的新聞秘書,沉聲問道:“有這回事嗎?”

那新聞秘書顯得很是為難,但是作為直屬於國王陛下的忠誠新聞官,他還是硬著頭皮如實稟報道:

“確實有這樣一些市民的言論...說...”

“說什麼?”路易十五的語氣有些煩躁了。

“說王室對他們敲骨吸髓了千百年,卻不曾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站出來哪怕說上一句公道話,反倒是一個初來乍到的科西嘉人,開始將他的熱忱和仁慈潑灑到法蘭西的大地上。”

此時,路易十五完全明白了杜巴利夫人的意思。

本來,政府和王室就已經不打算發放今年的冬日補貼了,反正隻要這個冬天過去,那些抗議叫嚷的賤民們就會逐漸消停下來。

民眾們即使心生不滿也是完全無妨,政府和王室隻要對補貼的事情裝聾作啞、不管不顧,等到開春之後,這件事也就這樣過去了,畢竟小市民本就是十分健忘的一個階級。

除了那些在風霜中殞命的冤魂們,沒有人會長久地記得1771年冬日補貼的事情。

然而,在這個時間節點下,勞倫斯·波拿巴竟然舉辦了一場慈善拍賣會。

這幾乎是明示著他這個科西嘉人才是真正關心巴黎人民的那個人。

在這樣的襯托和對比下,裝聾作啞的市政廳和王室都顯得是那般無能且冷漠,顯得他們完全不關注巴黎城內那占據人口總數一半以上的貧民一樣。

雖然他們確實也不關注,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會希望他們對底層人民的漠視被擺到台面上來。

而在路易十五眼中,經過杜巴利夫人的提醒,勞倫斯這次的行為完全可以用一個詞語來概括——功高震主。

勞倫斯舉辦拍賣會收買了一大批人心,但相對應的,路易十五在人民心中的地位也下跌了一大截:

法蘭西的國王不在乎他饑寒交迫的人民,反倒是一個科西嘉人主動站了出來,這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看著路易十五那難堪的模樣,杜巴利夫人更加得意了,但她的表情仍是那副擔憂的模樣,繼續火上澆油道:

“依我看來,波拿巴先生如果真的為陛下您著想的話,就應該把那筆財富轉交給陛下您,以您的名義發放給巴黎的民眾才對,我想,以波拿巴先生的才智,他不可能沒有想到這樣做吧?”

聽到這裡,路易十五的臉上也顯露出了一絲慍色:

“這個勞倫斯...他怎麼這一次做事這麼不周到呢,真是不像他的風格。”

“陛下,哲學家們都說,人的本性是逐漸暴露的。您認識波拿巴先生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呢。”杜巴利夫人旁敲側擊地詆毀道。

“不管怎麼說,我得敲打一下他了。”

路易十五表情冷峻地吩咐道:

“日程秘書!把明天遊船的安排取消了,我要邀請勞倫斯·波拿巴來杜伊勒裡宮一趟!”

聽到路易十五的安排之後,杜巴利夫人驕傲得意地挺起了胸膛,就像是一位大勝而歸的將軍一樣。

“愚蠢的科西嘉鄉巴佬,艾吉永公爵應該也已經到巴黎喜劇院了,真想親眼看看那小子在王室和民眾兩頭都不討好之後會是怎樣落魄的神情。”

杜巴利夫人心中暗想著,得意洋洋、意氣風發地喝光了杯中的白葡萄酒。

...

幾乎是與此同時,巴黎喜劇院。

這是一座繪畫、大理石和金飾交相輝映的劇院,古希臘羅馬式柱廊與巴洛克、洛可可的建築風格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不管內部裝飾和外表建築都極儘華麗之能事。

自從其落成的那一天起,這裡就是上流社會欣賞頂端歌劇藝術的場所。

不過在今天,那座無虛席的賓客們自然不是為了歌劇藝術而來,他們基本上都是巴黎周邊富有的金融家或產業主,受到邀請前來參加這場萬眾矚目的慈善拍賣會。

由於是波拿巴閣下的邀請,那些收到請柬的資產階級們幾乎沒有拒絕的道理,畢竟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附庸風雅的好機會,聽說這次拍賣會上的拍品有不少都是來自於舒瓦瑟爾家族和王室的收藏。

而且,如果能夠故意高價買下某個大貴族提供的藏品,說不準還能就此機會得到對方的賞識。

想要和蒙馬特爾先生一樣擠進貴族圈的資產階級可不在少數,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都對這場拍賣會充滿了期待,同時也早就準備好了自己的錢包和支票。

...

而在此時,劇院的大門外。

“請柬?我埃曼紐爾·阿爾芒·德·維內羅·杜·普萊西·德·黎塞留需要那種東西嗎?”

隻見艾吉永公爵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一名瑟瑟發抖的門衛,冷聲嗬斥道:

“我連踏進凡爾賽宮的大門都不會有人阻攔,你敢把我攔在一個劇院的門外?”

那門衛也是有苦說不出,隻得低垂著腦袋,硬著頭皮一遍遍重複道:

“十分抱歉,公爵大人,劇院內要舉行一場慈善拍賣會,如果您沒有拍賣會的請柬的話...”

“夠了,你給我滾一邊去。”

艾吉永公爵也不想再浪費口舌了,直接指使自己的貼身侍衛將這個不長眼的門衛丟到一邊去。

而這時,隻聽一道平靜淡然的聲音從大門內傳出:

“公爵閣下,您倒是不用如此粗魯。”

一襲黑色燕尾禮服的勞倫斯緩緩從門內走出,似乎料定了艾吉永公爵會來,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艾吉永公爵打量著勞倫斯身上的燕尾禮服,戲虐地嘲笑道:

“怎麼,波拿巴閣下看樣子是準備親自登台了?一個王國的首相站在舞台上當主持,真不知道是成何體統。”

勞倫斯淺淺一笑,毫不留情地回擊道:

“我聽說國王陛下的一大興趣就是舉辦化裝舞會,您是不是也要說一個國王去當演員是成何體統咯?”

“哼,油嘴滑舌。”艾吉永公爵不屑地哼了一聲,揚起下巴指了一下勞倫斯身後的巴黎喜劇院:

“不過閣下您既然是舉行一場慈善拍賣會,那麼如果我想要表達一下善心的話,就應該也能入場參加吧?”

勞倫斯眯起眼睛盯著艾吉永公爵,笑了笑沒有說話。

“您是什麼意思?”艾吉永公爵很是不悅地大聲說道,聲音足以讓劇院周圍的民眾都能聽見:

“閣下您不是要向可憐的貧民們潑灑善心嗎?難道因為你我政見不和就剝奪我表露善心的機會嗎?倘若您真是一心一意為了他人的話,為什麼要阻止我參加拍賣會向市民們捐贈呢?”

周圍的民眾們也頓時投來了關切的目光,這裡面許多都是特意前來圍觀拍賣會的底層貧民。

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並不清楚艾吉永公爵到底是什麼人,他們隻知道這是個富得流油的大領主。

所以,他們不僅不排斥艾吉永公爵加入拍賣會,反而十分歡迎且期待,畢竟拍賣會的成交額越高,貧民們所能得到的補助也就越高。

然而,面對這赤裸裸的道德綁架,勞倫斯卻是面色不改地點點頭,順應著艾吉永公爵直接讓開身子,微笑伸手歡迎道:

“不,公爵閣下,我十分歡迎您的到來,真高興您也想要儘一份善心,那麼請隨我來吧,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艾吉永公爵微微一愣,狐疑地打量了勞倫斯一眼。

不過,他本身就是為了攪黃這次拍賣會而來,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艾吉永公爵也隻當勞倫斯是屈服於群眾的壓力之下才允許自己參加拍賣會,於是昂首挺胸地跟隨勞倫斯走進了劇院,為自己成功的小把戲而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