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位置 幻象與真相。(1 / 1)

南苑的膳房雖沒有禦膳房的規模, 但也是烏泱泱的一大班子人。萬歲好不容易來趟南苑,裡裡外外都等著大顯身手呢,結果竟讓後宮裡頭的幾個漢廚占了先。

他楊清心算是個什麼東西?以前在南苑看菜園子的一個雜役!

灶台的邊兒都沾不著,什麼時候輪得著他給皇上做飯?

無奈皇上指名要吃誰做的, 那就得是誰做的, 不是他們能打折扣的。

南苑膳房的管事瞧著楊清心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楊師傅, 您請吧?萬歲可正等著您的包子呢。”

楊清心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南苑是彆人的地盤兒,包衣滿廚家裡都是牽親帶故, 縱他們仗著主子受寵的勢, 卻也不能真把他們得罪狠了, 不然就給主子招禍了。

楊清心帶著這次跟來的幾個漢廚, 麻利兒地把萬歲點的膳做好, 清點一遍交給來提膳的小東子。

小東子帶著人一一驗看,裝進膳盒貼上封條, 這膳打現在起就不能離他的眼了。

臨走前,他看了一眼屋裡的其他人,提醒楊清心:“師父, 多加小心。”

楊清心點點頭:“你放心吧,每年都要來這麼一回,我也習慣了。”

這幾年他在永和宮膳房的地位已經算是穩如泰山, 上下一心,沒什麼調三斡四使絆子的了。

主要是永和宮的漢廚們也都看明白了,他們一幫漢人,想在這宮裡爬得高、混得好,都得仗著德主兒的勢。

與其自己窩裡鬥, 還不如多琢磨點兒新鮮玩意兒,幫著主子往上走,他們才能有機會壓過滿廚。萬一要是主子倒了,那甭管他們搶了多高的位置,以後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他們自己人是不鬥了,但這外頭的形勢可是越來越複雜了。

宮裡有能耐的漢廚現在幾乎都擠在永和宮膳房裡。

萬歲盛寵德主兒,偏又不愛宣召德主兒去乾清宮,總愛往永和宮跑。

這麼一來,這漢菜不免吃得越來越多。

人都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

宮裡的滿廚為什麼對漢廚敵意那麼大?

因為他們太清楚自己的本事了!

就他們那點兒隨軍做大鍋飯練出來的本事,如何跟前明宮裡一代代精羹細饌傳下來的漢廚比手藝?

以前是萬歲不講究,給什麼吃什麼,滿廚才能把漢廚壓得死死的,不叫萬歲嘗到這些。

可現在……

小東子回去的路上也在琢磨這事兒。

主子穩坐高台兒,看不著下面這攤渾水。

因著主子的緣故,永和宮膳房水漲船高,其實已經狠狠觸動了禦膳房滿廚的利益。

要不是萬歲為著祖宗規矩不可輕動,禦膳房依舊不進漢人,這些滿廚早不知道被擠到哪去了。

蟻多咬死象。

滿廚也都是出身包衣,縱隻是下等人家,可架不住人太多。

小東子想著過會兒得和季綸商量商量。

這些人看著是不起眼,可如今主子卻走越高,這些小節也該更加留心才是,可不能讓這起子小人,壞了他們永和宮的康莊大道!

休整過後,第一天一大早,幾個孩子就來正房給兩人請安。

玄燁早些年為子嗣所困,如今見幾個兒子精精神神地一起給他請安,心裡彆提多高興了。

玄燁:“走,今兒阿瑪帶你們好好練練!”

皇上帶著皇子們圍獵,周圍肯定有不少侍衛和外臣,沈菡就不跟著去了。

閒來無事,她決定往湖邊走走,散散心。

季綸去外頭備好輿轎跟上,防著主子逛累了。

紫芙則帶著小宮女準備好鬥篷、風爐、點心、茶挑等物。

沈菡還是第一次在冬天來南苑。

夏天時碧草如茵的南苑,如今衰草連天,放眼望去,一點都不像皇家園林了,倒像是荒郊野外。

葦塘泡子裡原本青嫩的蘆葦叢,現在也是一派枯黃景象。

不過野鴨子倒是還在,大冷的天兒,還是成群結隊地在裡頭覓食。

沈菡見著這熟悉的野鴨子,想起幾年前第一次站在這裡的自己,突然有些感慨——物是人非啊。

想想幾年前,她第一次來南苑,那時候其實她還穿來這裡沒多久,整個人的狀態很複雜,連她自己都說不太清。

新生的喜悅,陌生的環境,清宮的壓抑森嚴,皇帝的威儀,身份的改變,她不僅要馬上適應承寵、爭寵、自保的緊迫性,還要想辦法保住尚未見面的孩子……

那時候的她表面看似平和淡定,實則心裡鎮日惶恐不安,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挑動她敏感的神經。

那時的‘康熙爺’對她來說簡直像一個龐然大物,或者說,像一個高大複雜的怪物——正面自帶光環,光輝燦爛,背面暮色沉沉,壓得她喘不上氣來,甚至不敢細細‘端詳’它的全貌。

她每天都在殫精竭慮地揣摩這個‘怪物’——他喜歡她穿什麼,說什麼,做什麼,她要怎麼回應他的一舉一動,怎樣才能得到他的歡心……

她要努力把自己對‘怪物’的恐懼壓抑到心底的最深處,一絲一毫都不能流露出來。

她還要像一隻母獸一樣,從‘怪物’的口中小心翼翼地奪回自己的孩子……

沈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現在想起這些她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

好在……

經過這幾年的相處,如今的‘怪物’對沈菡來說,已經不太可怕了。

甚至有時候沈菡還會有些錯覺,覺得拋開“他”的種種光環,真正的他看起來好像也隻是一個“人”,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且他對她也是很好的……

湖邊的風有些冷硬,紫芙見主子站著發呆久了,上來小聲勸道:“主子,小心著涼。”

沈菡回神,攏了攏鬥篷:“不妨事。”

不過見她實在擔心,也不想讓她為難。沈菡要是病了,她們就得受罰,隻得轉身往離湖遠的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沈菡突然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地方——葡萄架。

沈菡問季綸:“之前帶咱們摘葡萄的小太監去哪了?”

這一路走來都沒遇上人。

季綸一愣,沒想到主子還記得這兩人,他猶豫了一下,道:“奴才也不太清楚,許是到了年資,高升到哪兒去了吧。”

其實這樣無根無底的小太監,尚且需要靠自己偷著種菜果腹,又能高升到哪兒去呢?

沈菡心裡一歎,不再問了,也沒心情再閒逛了。

她往回走,剛進屋,胤禛穿著一身新作的小行服,蹦蹦躂躂地回來了,後面還跟著十分自來熟,過來掂摸有沒有零食的胤祉。

胤禛:“額娘!額娘!我打到了一隻兔子!!!我自己打到的!!!”

沈菡接住撲到她懷裡炫耀的胤禛,左右看看:“兔子呢?”

後面的胤祉遞過一隻灰不拉唧、渾身是土的兔子,皺著眉頭道:“他嫌臟,不愛拿,讓我給他拿著。”

沈菡見他氣哼哼的,有些不高興,左右看看皇上沒跟著一起回來,悄悄塞給他兩個鳳梨酥:“偷著吃,彆讓人知道。”她兒子是有點兒潔癖來著。

胤祉立馬喜笑顏開——他就知道跟著來肯定有好吃的。

沈菡看那兔子,沒接——雖然是她兒子打的,但她從小隻摸過活的兔子,死了的,不敢碰啊……而且確實有點兒臟。

紫芙給她解圍,主動上前接了。

胤禛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他拉著額娘絮絮叨叨自己今天的風采,怎麼拉開的弓,怎麼用箭戳到的這隻兔子,戳了好幾箭才戳死。

沈菡很捧場地點頭應著:是嗎?乖寶兒真棒!真厲害!

其實她的內心是:真的嗎?你不是剛學會拉弓嗎?都沒使過箭,怎麼打到的?好神奇!

還是胤祉給她解了惑,他怎麼說也比胤禛大兩歲,懂的事兒更多,而且他在騎射上是真的有天賦,皇上私下誇過他好幾次。

胤祉趁著胤禛去裡屋換衣服,小聲跟沈菡道:“德額娘,我跟你說了,你彆叫四弟知道,其實那兔子一看就是專門養的……”

沈菡疑惑地看他,她也想過這個,不過他這麼大點兒一個小人,怎麼知道的?

胤祉有些沮喪道:“之前我在宮裡自己偷偷找兔子射過,根本射不中,今天卻打到了好多隻。”

跟著他的太監給他講過這裡面的門道了,胤祉有些難過,就算他打不到會不高興,但被人當孩子哄更不高興。

現在打不中是因為他還小嘛,騙他做什麼!

胤祉道:“太子哥哥統共射出去五支箭,打到了一頭鹿四隻兔子,大哥一箭打到了一隻老虎。”

這也太假了,一哥隻比他大一歲。

還有老虎?什麼時候他才能打到一隻老虎?真假!

沈菡聞言歎口氣,無奈地摸摸他的頭,又塞給他一塊貴妃餅:“等以後你們哥倆長大了,自己出去打獵就不會被騙了。”

嗯……其實到時候也不一定能保證不被哄騙,隻是可能騙術會更高吧。

晚上玄燁回來,臉上倒沒有‘朕的兒子能打老虎’的驕傲,隻是高興道:“今天他們兄弟幾個玩得還不錯,朕看以後該經常帶他們出來圍獵,讓他們多親近親近。”

沈菡好奇道:“聽說他們今兒都打到獵物了?大阿哥真的打死了一隻老虎?”

玄燁:“要說是他們打的,也不算錯吧。”

其實這裡頭的門道玄燁能不知道?他打小就是被人這麼哄著長大的。

玄燁回憶道:“自從朕登基,出來圍獵從來都是百發百中的。什麼虎兔鹿獐,隻要朕想打,總能從犄角旮旯冒出來個合適地讓朕打,就沒有打不下來的。”

剛開始是年紀小,周圍的人一起鼓吹他的‘神勇’,小孩子容易當真,還真以為自己是個天生的神射手。

玄燁歎口氣:“等年歲大一些,騎射功夫更精進一些,自己就明白了。”

凡事都是不入門的時候看著簡單,等慢慢上手後才知道裡頭的機竅。

“大約一年後,朕就知道這裡頭的水分了。”

可是知道後,玄燁卻也不能做什麼。

下頭的人迎合上意,奉承討好,說起來也是一份兒忠心,難道當皇上的還能因為下頭人想要討好皇帝,去罰他們嗎?

沈菡明白了,這種事也確實不是皇帝說一聲‘以後彆這麼乾了’就能禁止的。

身處下位之人,面對上位者,隻會生怕自己想得不夠周全,做得不夠完善,哪怕這種周到體貼是上位者不需要的,也比‘沒做到位’引來禍事要好。

玄燁對沈菡道:“老大心裡未必不知道這裡頭有貓膩,不過這麼多外臣侍衛看著,他也知道這次是特意讓他出來撐面子的。至於其他幾個孩子,現在還小,且讓他們再高興兩年吧。”

等他們大了,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恐怕就再也不會有為此高興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