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1)

直到班主任帶著一個人進了班,他才手忙腳亂地將手機藏起來。

好在他年紀小又在最後一排,班主任似乎壓根沒往這個方向看,隻是對一個人說:“你自己找個位置坐?”

“時少!時少!坐這裡!”

“這兒這兒這兒!”

周圍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黎煬猛地抬起頭,剛剛的椅子忽然再一次被拉開。

是時棲坐到了他前面的位置。

不過黎煬很快就發現,時棲坐到哪個位置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彆。

一連兩天,這位少爺不是在逃課就是在補覺。

唯一的區彆是,黎煬中午能好好吃頓飯了。

因為時大少爺會在那個時間睡午覺,他喜歡安靜。

於是黎煬連吃飯都變得很小聲,一邊咀嚼一邊用耳機聽英文聽力。

結果聽著聽著,這位大少爺突然聞著味兒醒了過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突然扭頭望了他一眼:“這是什麼,食堂的飯嗎?”

“怎麼白菜看起來是這個顏色的,給我嘗一口?”

黎煬有些緊張,攥緊了飯盒不說話,時棲就自己拆了根筷子嘗了一口,隨後呸的一聲吐了出來:“這是什麼味兒啊?”

黎煬眼睛看不見,自己做飯的時候總是會或多或少地放錯一些調料,況且炒菜的風險太大,一般隻能蒸或者煮。

而且自從時棲收了他一百塊一袋的包子,黎煬現在已經連肉都吃不起了。

不過當時棲問他是哪裡弄的時候,黎煬還是順著他的台階說:“……食堂。”

因為時棲說很難吃。

“食堂的飯這麼難吃嗎?”

時棲輕輕地嘖了一聲,椅子一轉方向:“於程!”

“哎!時少!”

“吃個什麼破外賣一個人點三份,”時棲伸手抽了一份,“給我一份。”

黎煬從自己的記憶裡找出這個人的名字,似乎還是那天笑著自己看著自己吃蜈蚣的人之一。

但是這人現在對時棲的態度幾乎可以算是畢恭畢敬:“這不是看時少你還沒吃,給你帶的嗎,燒烤麻小還有你愛吃的吳記烤包子,快快快!”

“點的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時棲將烤包子從於程手裡抽了過來,“等會兒錢轉你。”

“不用不用,這我本來就吃不……”

不過時棲並沒有理他的意思,而是轉頭將黎煬手中那個放多了鹽的白菜一抽,把剛剛的包子扔過去:“換換。”

黎煬摸到紙袋上的貼紙,和之前的那個似乎是一家。

吳記嗎……

黎煬握緊了包裝卻沒有說話,而是先問:“我還是轉賬給你嗎?”

他已經付不起多餘的錢了。

時棲笑了一聲,似乎在訝異於他的執拗。

在永遠不欠任何人人情這一點上,他們很像。

“這個算我跟你換的,不用付,”

時棲將黎煬的盒飯往自己桌上一放,“以後想吃什麼跟於程說,他每天沒什麼事兒,讓他給你帶,你轉他就行。”

讓他給之前欺負過的一個低了兩級的學弟當跑腿,於程當然不願意:“可是時少,我……”

不過於程這話還沒說完,時棲忽然支起下巴望著黎煬:“之前讓你叫什麼來著?”

“說話啊,”時棲的聲音中帶著一點模糊的笑意,“你聲音不是挺好聽的嗎?”

清亮的,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嗯?”

黎煬更深地垂下頭,想起那個被自己一條一條聽過的備注:“……哥哥。”

時棲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真乖。”

他說完,這才轉向於程:“這次聽到了嗎?”

於程立刻道:“行,想吃什麼跟我說就行,我給你帶。”

“不用了,”於程沒想到先開口拒絕的居然是黎煬,但是他拒絕的是自己,話卻是對著時棲說的,“我沒有他的聯係方式。”

黎煬也不是很想跟他聯係。

這於程就不樂意了:“班群裡不是有嗎?”

黎煬似乎沒太聽見:“什麼群啊?”

時棲敲敲筷子:“吃飯。”

不過過了一會兒,前方似乎有人不信邪地咬了一口米飯又吐掉,隨後傳來刻意壓低的聲音:“於程……你燒烤呢,給我看看都點了什麼?”

時棲或許以為黎煬聽不到,正捏著嗓子跟於程說:“我們這食堂真的太離譜了,怎麼白菜幫子都往裡放,那麼多錢白交的啊,還不如我做的呢。”

“時少……我們上次去轟趴,你好像把人家鍋給炸了。”

一道劇烈的響聲傳來,好像有誰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黎煬咬了一口香脆的烤包子,無聲地彎了下唇角。

當天晚上回到家把手機開機,黎煬突然收到了一個自稱是班長的人的好友申請。

班長似乎也沒有彆的事,隻是拉他進了班級群裡便沒有再說話。

但是……黎煬想,班長怎麼會有他的聯係方式呢?

整個班裡,他分明隻加過一個人的好友。

黎煬戴上耳機,跟語音播報一起重複那個備注:“……哥哥。”

*

“哥哥。”

冰冷的機械音沒有什麼情感起伏,卻被黎煬收集起來當作伴奏。

為了保證精力,訓練營的午休時間一向很長,黎煬一直都是用來複習英語的。

但是今天……黎煬破天荒地拿出了畫紙。

失明的第二年,醫生告訴他遺傳因素康複幾率不大的時候,黎煬基本已經放棄這條路了。

好在他足夠聰明,學東西也快,這個世界上很少有優秀的盲人畫家。

卻可以有能吃飽飯的盲人數學家。

可是畫畫……也是黎煬唯一剩下的可以去感知色彩的方式。

畫紙是用特殊的材質做的,可以通過觸碰確定線

條的位置。

黎煬用手碰了碰課桌,想象著它的形狀和弧度,想象著窗欞的位置和陽光灑落的角度。

想象著溫熱的手指,雨露一樣的聲音和氣味,和著擁有那樣一道聲音的人的模樣。

時棲現在應該正在桌上睡覺,長長的睫毛蓋在眼皮上,嘴唇的弧度應該很飽滿。

他又那麼喜歡笑。

不過黎煬剛畫了幾筆,便聽到前面的課桌上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居然有人不怕死得趕在時大少爺睡著的時候拍他的桌子:“七七七七!彆睡了!”

“葉瀟!”時棲的聲音帶著點剛醒的啞,“你他媽找死啊!”

“我說怎麼聯係你都聯係不上,連車隊的半決賽都不去,”葉瀟皺眉看了一圈,“時董怎麼給你發配到這裡破地兒來了?”

他扭頭望見黎煬:“我去,居然還有非主流的墨鏡小屁孩,你這到底是什麼班啊,時董讓你去訓練營你還真來?”

“彆瞎說。”時棲踹了他一腳,“我這叫以退為進,反正馬上也不用學文化課了。”

“影大的通知下來了?”

“也就這兩天吧,”說起這個,時棲的語氣似乎生動了不少,抱臂向後一靠,黎煬感覺到自己的書架都跟著震動了一下,“反正我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他鮮少有這麼得意鮮活的時候,黎煬幾乎可以想象到時棲笑著的模樣,手上開始描摹那雙眼睛的形狀。

“喲喲喲,時大影帝,”葉瀟恭維道,“我以後不會是在地鐵站的大屏上見到你的臉吧?”

“滾,你坐地鐵嗎?”

“說得也是。”葉瀟仔細想了想,“不過要是你的臉真在那,我還是可以坐的,到時候跟你來一張合照。”

“少貧,有事說事,大老遠過來乾什麼?”

“你還記得之前體校追你那傻逼嗎?”葉瀟說,“那東西原來在回國之前有個男朋友,非要說是你勾搭他劈腿,正四處揚言要廢了你呢。”

“我擔心他摸到這裡來。”

“一群傻逼,”時棲嗤笑了一聲,“來就來,我怕他?”

“但是這人他爸聽說沾了點黑,手上的人沒點輕重,”葉瀟的語氣有點擔憂,“要不要我想辦法轉來這裡陪你?”

“不用,這裡食堂難吃得要命,外賣也沒幾家,就你這麼脾氣能待下去?”

“再說了,”時棲微微一笑,憧憬的語氣,“反正這兩天出了成績,我就走了。”

“行行行,那你自己當心點。”

葉瀟說完要走,卻又轉頭望了眼黎煬,好奇道:“你怎麼大白天的還戴墨鏡啊,老師不管你?”

話沒說完就慘叫一聲,跟誰踩了他的腳似的。

不過葉瀟一向心大又自來熟,即便如此,還是湊過去看了眼,讚美道:“你這畫畫得還挺好看的。”

“畫畫?”時棲跟著好奇地轉過頭了。

葉瀟卻已經將那張畫拿了起來——男生穿著乾淨的襯衫趴在課

桌上(),長長的睫毛低垂?()?[(),指骨搭在課桌上,窗外是一到春天便開始漫天飛舞的紫葉李花。

“你還彆說,”葉瀟對著時棲的臉比了比,“這還挺像你的。”

黎煬一瞬間像是做壞事被抓包的小狗,耳朵和脖子都變得通紅,伸手將那幅畫搶了過來。

“滾一邊去,”時棲說,“他都沒見過我。”

“不過你這畫確實挺漂亮的。”

時棲這麼說,黎煬才終於有一點點相信也許自己還能握起畫筆,他問:“喜歡畫畫?”

黎煬點了點頭。

“那你好好努力,挺有天分的。”

“可是我不能上色。”黎煬說。

他說的是不能不是不會,好像默認自己已經是失去了這個能力。

“誰說不能,我之前在畫展上看到一個畫家,他可以通過不同顏料的輕重和手感來確定色差,就像是做蛋糕一樣。”

“既然喜歡就彆放棄啊。”時棲拍了拍他的肩,黎煬覺得自己似乎一瞬間聞到了畫紙上那縷陽光的味道,他聽到時棲輕輕地,溫柔的聲音,“弟弟。”

他說完,又望了一眼黎煬桌上吃了一半的飯盒:“怎麼又吃這個,沒讓於程給你帶飯?”

一百一次……他吃不起。

黎煬咬了咬下唇沒說話,時棲於是也沒繼續問,隻是道:“那算啦,下次我給你帶吧。”

黎煬一抬頭,時棲卻猛地將他桌上的畫給抽走了。

“這個……”

“這什麼這,”對面傳來紙張的嘩啦聲,是時棲將那幅畫收了起來,“這個歸我了,抵飯錢。”

伸手敲敲他的桌子:“下次畫了上色的,再拿我看。”

*

可是第二天,黎煬也沒能吃到時棲帶的飯。

訓練營到了周末。

黎煬接了幾個線上家教的活,還去店裡打了個兩天的零工,攢來的錢全被他買了顏料。

時棲說得對,黎煬想,原來有些顏料的手感確實是不一樣的。

白色濃稠、黑色稀疏、藍色順滑……

不一樣的色彩在他的指尖呈現出不一樣的質地。

可是時棲是什麼顏色的呢?

他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臉頰是哪個度的白,瞳孔是黑色的嗎,還是和他一樣的茶栗色?

黎煬重新畫了一幅。

第一天,他給課桌上了色。

第二天是窗戶。

第三天……是金黃色的光。

光線應該照到那人的臉上,但是第四天,時棲依然沒有來。

他的前桌再也聽不到睡著時均勻流暢的呼吸,聽不到那人偶然滑過耳膜的散漫笑意。

可是老師和同學都已經習以為常,似乎對這樣一個少爺來說,換個地方睡兩天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直到有一天,黎煬剛剛從外面踏進學校,突然聽到於程他們喊:“臥槽!學校外面怎麼停了倆拉法?”

() “這車剛出沒多久啊,我的天,誰開過來的!()”

除了時少還能有誰,聽說是時董送給他的成人禮。○()_[(()”

“草看看人家的爹,我爹要是送我輛大奔我就謝天謝地了。”

“走走走,讓我也去摸摸。”

“哎,時少怎麼沒在車裡?”

“剛剛好像是進班了……”

時棲回來了?

黎煬握緊書包帶子開始往教室走,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他:“小孩兒,你是奧數班的嗎?”

“是。”

“哦,你們班在哪呢,帶個路唄?”

長久的失明已經可以讓黎煬通過一個人說話的語氣來確定他的善惡,想起之前時棲和葉瀟他的談話,他隱隱皺起眉:“你們找誰?”

“時棲,”那人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有點不屑,黎煬聽到金屬摩擦在地上的聲音,“是你們班的吧?”

手指攥緊了書包背帶,他說:“是。”

“你們跟我走吧。”

周圍轉了第三圈,一行人終於覺得不對勁:“小孩兒,你知道路嗎?”

“不好意思,”黎煬伸手摸到牆壁的弧度,“我眼睛不太好,好像走錯了。”

“臥槽,你玩我們呢?”

“我現在想起來了,”黎煬說,“你們等我去趟洗手間,出來我就帶你們去。”

他估算著時間,帶他們繞了這麼久,現在差不多已經到了上課的時候,老師應該已經進了班。

但是不排除他們會蹲點時棲的可能。

要找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1、1、0。”

按鍵聲在空曠的洗手間裡顯得分外清晰,黎煬的手機設置了盲用,基本上隻要按鍵就會出聲,於是等在外面的人很快便聽到了聲音:“喂,警察嗎?我在臨江路少年宮這裡,有人想要尋釁滋事……”

“臥槽!哥!那小子陰咱們!”

“媽的他報警!”

黎煬的電話還沒打完就被人從隔間裡拽了出來,拳腳雨點一般落在他的身上,黎煬像條在岸上僵死的魚急促地呼吸著,墨鏡被打掉,刺痛的陽光讓他一瞬間閉緊了眼睛,卻被人抓著頭發按到水池裡。

刺耳的警笛聲突然響了起來,那人的語氣一變:“你剛報警,警察不可能來這麼快,他媽的你陰我們?!”

“時棲是你什麼人啊你這麼護著他?”

那人按著他的頭重重地撞向牆壁,耳膜一瞬間劇烈地鼓噪起來,稀薄的陽光在眼前墜成了黑暗,黎煬覺得自己似乎有一瞬間同時失去了視力和聽力,隻有嘴唇動了動:“……哥哥。”

“哥哥?”

警笛聲停在門口,黎煬聽到那人嘲笑的語氣:“那你知道他有多少像你這樣的好弟弟好哥哥嗎?”

“時棲到底有什麼好?怎麼你們一個兩個這麼倒貼上去?”

“一個瞎子,他連你的名字都不會記得,你不會以為他真的會被你感動吧?

() ”

疼痛黎煬輕輕地吸了口氣(),警察開始推門?()?[(),黎煬撐著洗手台站穩身體。

眾人突然發現這個小瞎子長得其實挺漂亮的,那雙看不清色彩的眼睛長得很大,還是茶栗色,洋娃娃一樣。

他目光落在塵埃漂浮的光線上,即便刺痛,依然很用力地睜大了眼睛:“我帶你到這裡來……”

黎煬說:“就沒打算讓他知道。”

*

驗傷、筆錄,黎煬耽擱了快一天的時間。

他給隻給時棲發了兩條消息,一條是說學校似乎有人找他,好像是體校的,他急著去參加比賽就沒多管。

第二條是在眼科的醫生說他隻有找到合適的角膜供體才有可能複明的時候,黎煬蹲在檢查室的門口,問道——

“哥哥,你明天可以幫我帶個包子嗎?”

但是他的消息並沒有得到回複,黎煬蹲在檢查室的門口,一直從煌煌白日等到暮色四合。

也許是睡著了,沒來得及看手機呢。

黎煬給自己找理由。

醫院那邊一鬆口,害怕時棲離開,黎煬立刻回了教室,卻破天荒地因為沒來上課而罰了站。

任課老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黎煬臉上戴著口罩,擋住了嘴裡血腥味。

身上還有點疼,可是黎煬並沒有在意,老師一走,他便將被人踩過許多次的書包打開,手指摸索了半天,卻隻摸到破爛的畫紙邊角。

裡面的畫已經因為過分拉扯而破碎不堪。

黎煬垂下眼睛,將它重新塞回了書包裡。

他戴上耳機,又聽了一遍。

聊天記錄停留在自己的問題。

時棲依舊沒有回複。

黎煬靠著牆壁,聽到老師有些憤怒的聲音:“時棲!上課玩遊戲,出去站著!”

原來不是沒看手機啊。

黎煬想。

班級裡傳來課桌碰撞的聲音,時棲滿不在乎地走出門,見到正靠牆站著的黎煬,似乎有些訝異。

“你……那個李什麼來著……”

時棲聲音很慢,似乎思考黎煬的名字是件很費力的事情,於是他乾脆放棄了,隻是將一把車鑰匙扔進黎煬的懷裡:“陪我跑一圈,門口那輛拉法送你,好不好?”

對他們來說,一袋包子和一輛拉法,好像都是可以隨意扔掉的東西。

至於那個對象……似乎並不重要。

鑰匙的尖頭砸到黎煬的傷口,他疼得皺了下眉。

“那你知道他有多少像你這樣的好弟弟嗎?”

其實如果那時候黎煬能看見,他就應該望到時棲通紅的眼眶。

如果那時候黎煬沒有那麼自卑與敏感,他就應該先問一句去哪裡。

如果那時候如果他們再熟悉一點,他就應該知道,時棲那時候剛被時臣嶼改了誌願。

而那輛拉法,不過是一種變相的補償。

可是黎煬並沒有。

他並

() 沒有現在的聰明、漂亮、會講話。

他們相逢在都太年少的時候,鑰匙掉落到地上,兩個人都沒有再看。

黎煬隻是說:“我不姓李。”

時棲輕輕地笑了一下。

大概是覺得他實在是很可笑。

腳步聲越來越遠,時棲笑著離開了這裡。

那輛拉法最後被時家的司機開回了家。

時棲沒有再來過訓練營。

一直到明雅國際的那場沸沸揚揚的成人禮之前。

黎煬再也沒有見過他。

*

隻是從訓練營出來之後,黎煬的生活好像突然變得順利起來。

他的眼睛居然找到了角膜供體,酒鬼父親良心發現,賣了家裡的房子幫他看病。

連之前突然放到網上的畫也突然火了起來,有幾幅賣出了對一個初中生來說的高價,甚至有個老師主動說要去帶他。

重獲光明的那一天,黎煬第一次打開班群加了於程的聯係方式。

問他,時棲是哪個學校的。

黎煬望了眼旁邊的畫架。

至少……還欠他一幅畫。

所以還是要看看……他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臉頰是哪個度的白,瞳孔是黑色的嗎?

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其實茶栗色。

聽說過兩天是明雅國際的成人禮,黎煬拿著眼睛還沒恢複好的借口給自己續了假,用自己的一半的積蓄買了一身新衣服。

淺灰色的抽繩衛衣,牛仔長褲,店員誇他長得像個混血一樣好看,黎煬禮貌地說謝謝,又彎起眼睛問她真的嗎?

隻是到了明雅才發現,裡面都是些達官顯貴的子女,普通人沒有預約根本進不去,黎煬隻能站在門口一直等一直等。

和那天一樣,從煌煌白日等到暮色四合。

但是今天是成人禮……他總會來的吧。

黎煬聽到校長講話的聲音,可就在這時,一輛酒紅色的超跑突然從學校大門開了出來,引擎聲刺痛耳膜,方向一轉,從黎煬身側衝了過去。

黎煬沒有見過時棲,也並不知道法拉利拉法到底長什麼樣子,但是那一刻,不知道哪裡來的直覺讓他伸手攔了輛車,吩咐司機跟緊。

拜海市晚高峰的交通所賜,小出租得以和拉法行駛在同一條擁擠的道路上,黎煬跟著下了車,來到一家汽車俱樂部前。

等他和門口的保安因為會員證的事情扯皮半個小時才終於被領著進去找人的時候,剛進門便聽到有人喊:

“時少!時少!時少!”

“臥槽臥槽臥槽!”

“時少牛逼,弄他!”

托這些人的福,黎煬幾乎沒用多少力氣就鎖定了目標——

賽道中央的酒紅色賽車,像一隻剛出籠的海鳥,緊咬著前車的距離,後車追到跟前,被輕飄飄甩開,卻趁著漂移的功夫一腳油門,迅速超了車。

“臥槽!這個攻防太牛了!”

“不愧是拉法。”

“拉法?那可是時少!放你進去那就是拉磨。”

學校的成人禮還在繼續,應該到了學生代表上台發言,可是時棲卻在這裡,在他的萬眾矚目下飆車。

黎煬不懂賽車,隻是跟著提起了心臟,看著紅車一腳油門高速入彎,卻又在前車試圖搶位的時候偏了把方向,幾乎是貼著牆壁過的彎。

比內圈更長的距離讓他進入彎心的時候不用減速,可貼牆高速行駛幾乎讓他但凡有半點不穩都會車毀人亡。

全場都跟著屏住了呼吸,唯有紅色的拉法遊刃有餘地穿過彎心,貼牆的高速為了爭取了距離差,在出彎時突然加速,方向一偏,瞬間駛入了內側跑道成功超車!

“時少!時少!時少!時少!”

“時少!時少!時少!時少!時少!時少!”

遠比剛剛更加熱烈的聲響沸騰在整個人俱樂部,熙攘的人群讓黎煬往後退了退,踮起腳尖才能見到那人的面容——

拉法的車門羽翼一樣向著兩側張開,黎煬看著時棲長腿一邁下了車。

那是一張遠比他畫筆上還要驚豔漂亮的臉,總是漫不經心地笑,頭盔搭在手臂下懶散地往車前一靠。

和車身一樣的酒紅色皮衣襯著他明豔的面容,時棲抬手抹了把頭發,立刻便有人圍上去遞水遞毛巾,有人的手臂環在時棲的腰上叫哥哥,時棲帶著笑,但是並沒有推開。

不知過了多久,時棲終於開始朝著這裡走來,保安立刻上去通傳,時棲朝著黎煬的位置望了一眼。

黎煬不確定他有沒有見到自己,因為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但他確確實實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緊張,灰色比起酒紅色是否太過不起眼,在醫院裡重新長出來的栗色頭發和黑色的哪個好看,店員說的話是真的嗎?

可時棲隻是挑眉笑了一下:“弟弟?我哪來的弟弟?”

“真要是有,讓他去找時臣嶼唄,找我乾什麼?”

“時少,”剛剛的小男生又纏在了身上,點了支煙遞給他,“我難道不是你弟弟?”

“等會兒帶著我跑一圈唄,我也想感受一下衝到終點的滋味。”

時棲將煙拿過來抽了一口,煙霧讓那張漂亮的臉蛋也變得模糊不清,他伸手搭在那人的肩上:“不好意思啊弟弟,我車上的副駕駛隻帶男朋友。”

那種散漫的帶著笑的語氣,和時棲當初湊到他耳邊時一模一樣。

而時棲沒有再回頭望他一眼。

黎煬後來又去問過班長,他說班級群那天是他自己拿著名單上的登記信息加的,並沒有人推給他。

而那個在自己過的,也不過時少眾多號碼中的一個——用來在追不同的人時維持不同的人設。

黎煬想起之前被按在洗手池前聽到的那句話——

“你這樣的好弟弟,他不知道有多少個。”

“他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會記得。”

原來這是真

的,黎煬想。

他一直望著時棲勾著那人脖子回到賽場上,就像是現在……看著他低下頭讓沈聽澤去貼阻隔貼,看著他和關越在花園中抱在一起,看著他仰起臉去親吻顧庭柯。

從煌煌白日到暮色四合。

黎煬等啊等,等到自己真的進了美院,等到自己一遍一遍地經過影大的門口,等到自己每次經過地鐵站的時候抬頭望。

等到進入戀綜的第一天,時棲的目光終於移到了他的臉上,帶著笑,問他:“你叫黎煬,哪個煬啊?”

黎煬笑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有一瞬間的眩暈,他問:“哥哥,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啊?”

*

“為什麼不記得我呢,”黎煬的手指停在時棲頸側,眼眶微紅,“為什麼……他們都可以,但是我不行呢?”

他的手從時棲的下巴上緩緩上移,似乎在試圖用手指描摹出時棲的面容。

“黎煬!”

時棲動了動,試圖將自己的手腕從係緊的絲帶中解救出來:“你他媽在乾什麼?放開我!”

“畫畫啊。”

“你之前……不是都答應我了嗎?”

手指掃過從時棲的鎖骨處滑過,冰涼的觸感讓時棲忍不住瑟縮了下:“……黎煬。”

“我們這是在直播戀綜上,等會兒還有事要做。”

“哥哥要做什麼?”黎煬低下頭,癡迷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個時候,他似乎完全和劇本裡的三少一模一樣,“告訴我,我來幫你。”

“你是狼和兔子我都不在意,”黎煬的嘴唇碰到他的下巴,“哥哥不是在和顧庭柯合作嗎?”

“換成我吧,我也可以。”

他說著吻了下時棲的下巴,手指沿著鎖骨上滑,又往上想要去咬時棲唇,被時棲偏頭躲開了。

“換成你?”當初投票時的疑點終於被串了起來,時棲笑了一聲,“憑什麼?因為你從第一天開始就投狼好讓眾人都不敢接近我,還是憑你現在把我綁在你的床上?”

時棲邊說邊用試圖從床上找些能用的東西,手指碰了碰,卻從自己的手腕上碰到一點冰涼的形狀——

那是林和霜當初送給自己的手鐲刀。

沒想到自己到這個時候居然要靠他的東西擺脫困境,時棲微微一動,掙紮卻更加激烈了些:“黎煬!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犯法!”

時棲驟然提高音量,床上的石膏順著他動作被碰落下去,碎裂的聲響掩蓋了手鐲開關的啪嗒聲。

時棲伸手去割絲帶,可黎煬的情緒似乎在一瞬間失了控:“我犯法?我投狼?”

“是,對,”黎煬的手指捂住眼睛,“不管我麼做都是錯的。”

“到頭來我才是傷害你的那個對嗎?“

”我隻是……”

黎煬眼眶通紅,可是他不想說喜歡。

時棲走的時候他沒有說,真心話的時候他沒有說。

好像說了,自己這麼年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時棲:“我不可以,所以為什麼顧庭柯可以啊?”

“難道他就是什麼好東西嗎!”

黎煬緊盯著時棲的眼睛:“你知不知道顧庭柯為什麼進這個節目?”

“他是戀綜的讚助商,從一開始就對你圖謀不軌。”

絲帶被割斷,刀子握在手心,時棲的動作卻在一瞬間停住——

“你難道就沒有好奇過,為什麼自己剛剛被其他人投狼,他就那麼及時那麼殷勤地來找你?”

“那個采訪,分明從一開始就是他和節目組商量好的!”

時棲瞳孔緊縮,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