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認識。”
錢空悟到了白棲嶺其人,金銀珠寶瞧不上,顯然是瞧上了他客棧南來北往的外邦人,和那些外邦人帶來的消息,於是主動道:“下回有好玩的或有用的,我親自說給白二爺聽。”
白棲嶺這才點頭鬆口:“那批酒,明日去衙門取就好。”
錢空鬆了口氣,忙連聲道謝。白棲嶺不討厭錢空,他身上的江湖氣不多見,為人自然也有他的長處,不然那些外邦人也不會在他那落腳。
“韃靼商客多嗎?”他又問。
“多的。韃靼夏季販酒,冬季販皮毛和山珍,一年走三趟。聽聞白二爺在韃靼也有生意,若有錢空能幫上忙的,白二爺儘管開口。”
“我在韃靼的生意都是要命的。”白棲嶺嚇他:“也能幫?”
“能幫,能幫。”
戒惡在一邊笑了,他懂了,被扣的酒隻是借口,這錢空是要上白棲嶺的船。至於他想做什麼,顯然又不是為了銀子。老人家摸著自己的戒疤探究地看著白棲嶺,世人都道“人心易變”,這白二爺如今到底什麼心,倒值得研磨一番。
白棲嶺則問起他要進宮的事,戒惡如實答了,自然沒有省略花兒三人隨他一起進宮的事。
白棲嶺心下大急,卻仍面色如常。花兒如今真是膽大包天,那皇宮裡頭是什麼樣她都不清楚,就敢隨老和尚去!穀家軍的人當真都是野人!
“適才老管家留我二人在白府用飯…”戒惡拍著自己肚子道:“作數不作數?作數的話,貧僧倒想吃些熱的。”
“自然作數。”拄著拐杖的柳公在一邊說道:“方丈甚至還可點幾個菜。”
戒惡大笑出聲,對柳公道:“老管家是常見人,既然有緣,貧僧為老管家把個脈罷!”
“方丈還懂行醫?”
“略懂皮毛。”
“那有勞方丈。”柳公說完先一步向屏風後走,接著緩緩拉開褲管。
柳公的腿上橫著一條很深的恐怖的疤,又逢三年前在韃靼遭遇大凍,這腿便不好用了。戒惡仔細看一番,心下了然,問柳公:“逢大寒痛上加痛吧?”
“時日久了,也就習慣了。”
“貧僧說的是另一條好腿。”
“老朽說的也是另一條好腿。”
言罷二人竟齊齊笑了。戒惡又為柳公把脈,最終道:“那條死掉的腿,貧僧也無法子。但好著的那條腿,貧僧寫個方子,管家可以去抓藥服用。若信得過貧僧,每日來尋我,讓我按一按,或可痊愈。”
“那便多謝了。”柳公放下褲管,慢慢起身。他時常覺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紀,穀翦之死好像抽走了他身上的骨頭,心氣兒一點點沒了,隻是等死罷了!若非白棲嶺孤身一人屬實太難,他如今怕是已經西去了。
可這些事他不便與任何人說,唯有一些時候,月上柳梢萬籟寂靜,與白棲嶺小酌一番之時,會偶爾說上一句。他常說自己這一生孑然一身,生時赤條條、死時無牽掛,不知是否算白活一場?
白棲嶺不會勸人,隻會在下一日丟給他一個難題,要他解決,吊著他一口生氣。
戒惡看出柳公在艱難求生,慈悲心大起,猛拍柳公的肩膀道:“你我二人年紀相仿,雖萍水相逢,但十分投緣,往後有煩心事,大可與貧僧講。貧僧沒有彆的長處,唯有嘴嚴。”
柳公點頭:“是了,是了。”
這一晚三人喝酒,花兒在一旁的屋內睜開了眼。她覺得自己睡了好長好解乏的一覺,她不記得過去幾載光景是否睡過這樣的好覺。當她踏進白府那一刻起,戒備和警惕全然消失,人如同被抽掉筋骨,隻想求一場好眠。
“醒啦?”是柳公的聲音。
花兒坐起身來,看在燈下柳公花白的頭發泛著銀光,哽咽一聲:“柳公,您的頭發怎麼啦?還有您的腿,您的腰。柳公,才三年不見,您怎麼老啦?”
怎麼跟我阿婆一樣老啦?
柳公為她端來醒酒湯,還有她從前愛吃但極少能吃到的點心:“來解酒,柳公慢慢與你說。”柳公深知花兒會擔憂,是以並不想瞞她,便將自己的事與她娓娓道來。
那一年霍靈山大戰,柳公隨白棲嶺遠走韃靼以求他日生路,他們在草原上走了很多天,遇到草匪、強盜、狼群,九死一生。在面見韃靼君主前,他們被關在了羊圈裡。那時已是隆冬,在此以前與強盜的交戰之中,柳公的腿受了重傷尚未痊愈,他們擠在羊群之中又遭遇暴雪,柳公的腿,廢了。
“腰呢?”花兒問。
“被韃靼君主下令打折了。因為上了年紀的韃靼勞苦人,大多直不起腰。”柳公平靜答道。
“白棲嶺呢?也受了這麼多苦嗎?”
“二爺的事,若你想聽,自己問他。若他自己想說,他會說。”柳公慈愛地看著花兒,見她欲流淚,就逗她道:“哪有女將軍這樣輕易哭的?”
這幾年花兒本就少哭,可她就是心疼柳公,像心疼自己的阿公阿婆一樣,這會兒憋不住,捏著柳公衣袖哭了起來。
柳公好一陣自責,她才擦乾眼淚,大口吃柳公為她備的點心。
“花兒,這幾年打仗苦嗎?”柳公問她。
花兒點頭又搖頭。
“穀將軍呢?可有心上人了?”柳公掛念故人之後,他名聲在外,從少年將軍到如今朝廷眼中無法消滅的悍匪,背負家醜國恨,柳公擔憂他不放過自己。
“穀將軍沒有心上人,他沒有那根筋。穀家軍裡雖有女子軍,但軍紀嚴明,穀將軍從不亂來,也不許部下亂來。他…”
“他實苦,花兒也實苦。”柳公歎口氣,聽到白棲嶺在院中喚人,便對花兒道:“他們醉倒了。二爺為了與你獨處,喝了不少酒。”
“柳公年紀大了,不知你可還願信柳公?若願信,柳公為二爺說幾句公道話。柳公知曉世道太亂人心易變,你二人這幾年因諸多事情斷了聯係,二爺身邊被塞了不少女人。你一定怕二爺變心了,不想要他了。二爺沒有胡來過。二爺是好人。”
花兒被柳公說中心事,紅著臉嗔道:“柳公!”
柳公終於是笑了:“柳公好久沒這樣開懷過了,見到花兒屬實高興,說了一些多餘的話。”
“不多餘!”
“那你且在這裡等他,好好跟他說會兒話,他一個人久了,許是藏了不少話。”
“誰要等他!”
花兒嘴上這樣說他,人卻起身悄悄藏到門後。那兩人已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到了其餘的房間,他終於能放心與花兒獨處片刻,推門而入,隻看到屋內一室月光,人早不知去了哪裡。白棲嶺心中急一下,轉身向外走、終於看到門後露出的小片衣角。
知她玩心大起,就由著她,念著人去哪了?急急跑出去。花兒見他真跑了,罵了一句瞎子從門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