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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站在【獄門疆】前時,八神緣在想什麼呢?

【獄門疆】的封印條件之一,是需要封印對象的腦內時間度過一分鐘,這很容易,畢竟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千年未曾晤面的故人。

“源信,你差不多什麼時候死啊?”

“小僧會長命百歲的。”

小和尚清俊的五官中,最出色的便是那對眼睛。

他認認真真地細數著自己能夠長壽的證據,從那對琥珀色的眸子裡,緣窺見了一個乾淨到讓人顫抖的靈魂。

具體說了什麼有些記不太清,她隻記得那天的陽光格外燦爛,比睿山上終年繚繞的佛香和著山野的風拂過他們身邊,溫暖得讓人不禁微微眯起眼。

唔,不過也可能是旱災的日頭太毒,把她曬傻了。

看見【獄門疆】的第一眼,緣其實有些嫌棄,這東西真的是源信死後化身的咒物嗎,怎麼醜成這個樣子,血呲呼啦的。

看在自己欠了他一個大人情的份上,有些實話不方便說出口,還是放在心裡吧。

雖說死後咒物的形成不受術師控製,但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反應本人的意誌,看著眼前布滿眼睛的【獄門疆】,緣隻覺得源信這家夥真幼稚。

當初誇他眼睛好看的時候,隻會害羞地抿嘴笑笑,死後倒是很誠實嘛,恨不得把眼睛貼滿咒物。

“真是的,小和尚。”

嘴角不自覺地上翹,從前相處的時光在腦海中慢慢浮現,一分鐘太短,回憶穿過漫長的時間長河,千年也不過一瞬而已。

任憑【獄門疆】拉拽著,緣平靜地閉上眼,今日,她要去赴一場千年前便已約定好的重逢。

即便是像她這樣的人,在提出要把羂索的心臟放進對方體內之時,也會忍不住一陣心虛。

不管從何種角度來解釋,這話題都詭異得有些恐怖,可出乎意料地,源信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你不問問為什麼嗎,就這樣答應了?”

看著單純好騙的小和尚,八神緣真的很好奇,老奸巨猾如良源,究竟是怎麼培養出這樣一個繼承人的?

“緣施主有自己的理由吧。”

彼時天光正好,源信拈花一笑,眉眼流轉間,通透自然,斂儘山河鐘秀。

“出家人自性自在,不昧因果。”

兩人交談了這麼久,聰明如他,自然隱隱約約察覺到緣的來曆特殊,可那又如何?

在見到兩面宿儺造下的業障之後,源信早已不再向往佛經裡所描繪的佛國淨土,修行者往生至西方極樂世界,那沉淪在俗世中的眾生又當由誰來度化呢?

他寧願畫地為牢,以身殉世人。

被【獄門疆】封印的過程很是奇妙,鎖定時身體便無法動用一絲咒力,關門後,就連思維都像是陷入泥潭中般,變得遲鈍而緩慢。

這種狀態持續的時間很短,似乎隻是過了數秒鐘,再睜

眼時,眼前的景色已然天翻地覆。

“嘖嘖,源信呐,這可不像是一個出家人化身的咒具啊。”

入目所及皆是森森白骨,緣輕笑一聲,有些好奇地左顧右盼著。

【獄門疆】中不存在物理的時間,相比於現實,這裡的時間線就是一團亂麻,連時間這個單位都能舍棄。

在這裡,隻要耐得住寂寞,甚至能獲得另一種層面上的永生。

緣拿出手機看了看,不出所料的沒有信號,倒是還能玩會兒單機小遊戲。

面不改色地通關一局遊戲,借著屏幕微弱的光亮,她慢慢摸索著準備向前進。

腳下的骷髏相互摩擦著,發出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響動,遙遠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光線,幽深到令人不敢直視。

不知過去多久,緣重新看了眼手機,發現上面的時間壓根沒有變化,可方才通關的那局小遊戲,卻再度變為了灰色的未點亮狀態。

“有些棘手啊。”

她輕歎一聲,再次收回手機,重新出發。

緣何嘗不知,自己這突然進入【獄門疆】的舉動有些冒失,隻不過現在的她,需要儘快獲得力量,才能應付接下來的局勢。

假如禦三家和總監會的清理行動順利完成,即便她將鍋都甩到羂索身上,但隻要有心人稍加查證,便能明白背後的始作俑者是誰。

人心複雜難測,八神緣可不準備將自己的未來,押在他人手中。

儘管和五條悟立下相互信任的束縛,將弟弟的事和在涉穀的初步謀劃告知給對方,但她依舊瞞下了針對禦三家和咒術總監會的清理行動,因為她知道,五條悟一定不會同意。

不過沒關係,緣也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

她信任五條悟嗎?當然。

束縛的製約下,兩人的關係前所未有地親近,對於她這種防備心過重的人而言,有著嚴格懲罰製度的束縛,帶來的是滿滿的安全感。

然而,信任歸信任,八神緣願意將後背交托給五條悟,並不代表著從此隻能依附於他。

她不是誰的附庸,也從來學不會乖順,在這副纖弱的皮囊之下,孤僻又執拗的靈魂早已經穿過現實的腐朽,自成風骨。

在【獄門疆】中呆得越久,混亂的時間線對精神造成的壓力也就越大。

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物理時間停止,身體也被定格在進來的瞬間,不會餓,不會渴,也不會感到疲憊。

緣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半小時?十天?一年?十年?百年?

周圍的景色從未發生過變化,白骨累累,遮天蔽日,看久了這些東西,她有時都會懷疑自己是否也是具骷髏。

肉|體不會感到疲憊,精神卻會。

在這樣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緣始終沒有停下過腳步,緩慢而堅定地前進著。

她有時會發會兒呆,想想以前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加深記憶,甚至連上輩子的事都回想了遍。

可慢慢的,這些過往卻

在腦海中逐漸淡去,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不可挽回地步入消亡。

哢嚓——哢嚓——

幽暗的空間內,骨頭與骨頭摩擦的聲音源源不斷響起,這是緣走動時傳出的動靜,仿佛已經成為這處空間的背景音。

倏然,這聲音停下了。

緣一手搭在身邊不知哪位仁兄的肋骨上,看著眼前的景色,神情有些迷茫。

誒,她是誰來著?

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沉思數秒後,她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

算了,不想那麼多,往前走就是。

機械地抬腳,機械地落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當眼前忽然出現一片溫暖的白光之時,緣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位骷髏兄弟的骨頭可真亮,羨慕。

視網膜早已適應昏暗的環境,即便這光亮再柔和,眼睛仍控製不住地分泌出淚水。

她就這樣眼淚汪汪地邁進了光中,見到了闊彆千年的好友。

“你故意的。”

拭去臉頰上滾落的淚珠,八神緣面無表情地控訴道,隻可惜這嚴肅的譴責,卻因那雙可憐兮兮的淚眼而大打折扣。

在穿過這道光,看見眼前人之時,所有的記憶都在刹那間複位。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她如今身處的地方。

“不,小僧不是故意的。”

含笑的清潤男聲在耳畔響起,源信唇角微彎,點點笑意從眼尾溢出。

自緣進入這裡後,身後通往白骨地獄的大門也被關上,這處空間廣袤到似乎沒有邊際,暖洋洋的白光輕拂在身上,連思緒都放鬆了下來,舒服地令人昏昏欲睡。

眼前的僧侶看著比分彆時要年長些,褪去最後一點稚嫩,已經長成了青年人的模樣。

在溫暖光線的照耀下,他的眉眼愈發柔和,連臉上的細軟絨毛也清晰可見。

源信的五官並不十分精致,搭配在一起卻很舒服,鐘天地之毓秀,蘊山水之華英,靈氣逼人,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

當然,其中不包括八神緣。

“不,你絕對是故意的。”

在昏暗的環境裡走這麼久,陡然見到光時必然會流淚,這家夥絕對是想讓自己哭著來上香。

大概是覺得這幼稚的辯論一時半會不會結束,源信輕笑著搖搖頭,伸出食指,虛點了下緣的眉心。

一股清涼之氣從眉間升起,本還略顯混沌的大腦立刻神清氣爽。

理智重新回歸,看著眼前正眼含笑意望向自己的源信,她淡定地擦乾淨眼淚,假裝無事發生。

“雖然【獄門疆】是小僧化身而成的咒物,但規則卻不完全受我控製。”

見緣冷靜了下來,他這才耐心地解釋道:

“白骨地獄是【獄門疆】的表層,這裡則是我最後一縷意識留存的內核,要想來到內核,白骨地獄是必經之路。”

源信沒有告訴她具體走了多少年,隻是微微一笑,毫不吝嗇自

己的誇獎。

“緣施主很厲害,意誌非常堅定。”

面對這褒獎,緣理直氣壯地照單全收,絕口不提有段時間她甚至認為自己也是副骷髏,還有些自卑,沒有其他骨頭架子白。

望著活生生站在眼前的源信,她有些好奇地伸手碰了碰,指尖卻暢通無阻地穿過對方的身軀,像是摸到團空氣般。

“你現在是什麼形態,鬼魂?幽靈?投影?”

“隻是一縷意識罷了。”

源信好脾氣地笑笑,接著問道:

“緣施主,你是來取千年前寄放在我這兒的那樣東西嗎?”

隨意一點頭,緣卻沒有開口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席地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聊。

見狀,源信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聽話地盤腿坐了下來。

“【獄門疆】開門之時,小僧能短暫地感知到外界的情況,有很重要的人和事在那個時代等著緣施主吧,不需要儘快趕回去嗎?”

“沒有關係。”

緣搖了搖頭,極為平靜地回答道:

“你也是很重要的朋友。”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源信怔了怔,良久,才釋然一笑,眉宇間溫柔更勝。

兩人聊了很多,從咒術聊到佛法,從千年之前聊到千年之後,緣甚至還向他安利了幾家好吃的餐廳,對平安時代那狗都不吃的東西深惡痛絕。

大部分時候,源信隻是靜靜聽著,偶爾抿嘴微笑,對感興趣的事物追問兩句。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他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起來,緣像是沒注意到似的,依舊講述著出現在她身邊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人事物。

他們是朋友,千年之前,她沒辦法將自己的來曆坦誠相告,千年之後,她卻不再願意留下這個遺憾。

兩人坐得很近,談話間衣衫交錯,卻又毫無阻礙地穿過,像是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在各自的時空遙遙相望。

源信的半邊身軀已經消失在虛空之中,變為點點金光,飛舞在兩人身側。

他隻是低眉淺笑,安靜地聽著緣講述千年之後的世界,她不問,他也便不說。

“有時候還挺羨慕你的,出家人都像是你這樣嗎,不執著,不迷妄,通透豁達,清淨自性?要真這樣,我也想出家。”

緣歪了歪腦袋,看向身邊人,遠遠望去,兩人就像是依偎在一起般。

她有時會想,自己之所以會和源信建立下友誼,大概是因為他們兩人,既截然不同又出奇地相似吧。

至少在度化世人這件事上,小和尚簡直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不同的是,對方要比自己更堅定,也更加坦誠。

沒想到她會忽然這麼說,源信稍稍一愣,隨即認真地回答道:

“當然不是,小僧也隻是凡人,自然會執著迷妄,也會有一生不可得的遺憾。”

“是什麼遺憾?”

聞言,緣的好奇心也起來了,情不自

禁地追問出聲,可源信卻隻是溫和地回望向她,驀地念出了句佛偈。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無語了一瞬,緣低下頭揉了揉額角,有些犯困。

“放心吧,我隻是發發牢騷,暫時還沒有出家的打算。”

……

久久等不到回答,緣的身子微頓,抬眸望去,身邊空蕩蕩的,源信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隻有暖洋洋的白光,不變地充斥著整個空間。

“真是的,要好好說句再見啊。”

她輕歎了口氣,將腦袋枕在膝蓋上,無邊無際的空間內,如今隻剩下她一人。

然而就在她說完這句話後不久,忽地起風了。

風?這裡還會有風嗎?

發絲被輕柔地揚起,衣袂在風中微微擺動,八神緣抬起頭,不知何時,她已經被點點金光包圍了。

這些小光點像是具備自我意識似的,親昵地在她身邊徘徊,有的落於指尖,有的落於發梢,在短暫的留戀過後,接著義無反顧地飛向天空。

“再見了,源信。”

緣笑著站起身,與好友完成最後一次道彆。

當最後一點金光消失在視野中時,一顆滾燙的心臟,同時出現在她的手中。

特級咒物,特彆是由生命化成的咒物,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識的,本質上能夠受肉他人以延續生命。

源信將自己的一縷意識投放在【獄門疆】中,隻要他願意,隨時都能複活,親眼看到這個世界。

然而,他的答案和千年前一樣——他不願意。

當這縷意識散去,在其主人最後意誌的影響下,【獄門疆】也就此易主。

從今往後,隻要八神緣不死,靈魂不滅,【獄門疆】的主人,就隻能是她。

“真是一份大禮啊,看來以後得常常去給你掃墓了。”

緣輕笑著搖了搖頭,再抬眼時,眼中已沒有一絲波瀾。

“【獄門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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