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面無表情地咽下最後一口乾糧, 八神緣就差把“不開森”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見狀，熱心分享自己帶出來食物的源信，有些忐忑地問道：“施主不喜歡這些食物嗎？”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拿出隨身攜帶的水壺, 灌了一口水壓下嘴中的怪味, 她繼續說道：“為了維持生命體征罷了。”

平安時代的食物，緣隻願意用兩個字來形容——難吃！

受“肉食禁令”的影響，全民禁食牛、馬、狗、猴、雞這五種動物。不僅如此, 貴族之間，以吃肉為恥，整日裡隻食用蔬菜穀類, 最多吃點野生的鹿肉和魚肉。

在這種風氣的引領下，平民紛紛效仿貴族，一般不吃肉食，就連新鮮的蔬菜, 也要用鹽巴醃製成醃菜後, 才會作為菜品端上餐桌。

再加上調味品稀缺, 烹調出來的食物, 緣都寧願自己是咒靈, 這樣就不用吃這些虐待味蕾的東西了！

忽然，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身子一頓, 默默轉頭看向正重新整理花田的花禦, 問道：

“樹根, 你既然能控製植物的話, 能不能催熟點新鮮水果出來？”

正收拾著一地殘花的花禦，心平氣和地選擇了無視她。

見她這樣，緣也沒有生氣, 反而轉過頭，繼續和源信聊起了天。

“我記得天台宗的位置在平安京附近吧，你怎麼遊曆到這兒來了？你師父還挺放心你一個人出來。”

源信將剩下的乾糧小心收好，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回答道：

“師父說現在京都的形式複雜，再加上藤原北家正在招募咒術師討伐北邊的兩面宿儺，他怕我被忽悠進征伐隊裡，就打發我出來遊曆天下。”

看著半點隱瞞都沒有，就將情況一五一十說出來的對方，八神緣心中感慨不已。

這實誠孩子喲，他師父的做法是對的。

在那個倒黴貴族“平照清”的家書中，她也看到了與兩面宿儺有關的字眼。

同時也是那個時候，她隱隱察覺出那根消失的兩面宿儺手指，或許就是因為在這個時代，兩面宿儺依舊存活著的緣故。

畢竟人都還活著，要是出現個屍蠟什麼的，那也太恐怖了。

雖然有點好奇傳說中的詛咒之王到底是什麼樣子，但八神緣並不準備真的去見見對方。

咒術師曆史上對這位的記載並不完善，隻是提及了在咒術的全盛時期，許多咒術師合力向他發起挑戰，卻還是輸了。

想來這“挑戰”，很可能就是源信口中說的，藤原北家正組織起來的征伐隊。

為他們默哀一秒鐘，她隻是個找弟弟的可憐姐姐，才不想摻和進這些麻煩事中。

“你師父說得挺對的。”

聽見八神緣這麼說，源信也讚同地點點頭。

“師父他老人家有大智慧，我這次選擇這個方向遊曆就是他推薦的。正巧聽聞這附近的城鎮中，出現了‘仙鶴報恩’的傳聞，便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嗯？仙鶴報恩？

緣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似乎是某個民間故事吧，沒想到竟然是這個時候傳出來的。

雖然好奇，她卻沒有多問，隻是以自己的目的地與對方不一致為由，提出了就此彆過。

兩人本就是萍水相逢，機緣巧合之下才同行了一段路，見她這般說，源信也沒有強求，隻是在臨彆之際，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

“若是小僧尋訪完有關‘仙鶴報恩’的傳聞，可否再來找施主？”

師父說了，這次遊曆對他來說至關重要，可能會遇到能影響他一生的人。

八神緣施主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不管是性格，還是術式，就連名字都與佛非常有緣。他相信，如果他加把勁，多向她宣揚一下佛法，說不定對方就想要遁入空門，成為一名光榮的比丘尼了呢！

看著面前一臉期待地看著她的小和尚，緣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竟然暗藏著如此心思。

因此，她也隻是無所謂地揮了揮手，答道：“隨便你吧。”

反正她到時候還在不在即將去往的那處城鎮都不一定呢。

至於正兢兢業業整理花田的某特級咒靈，則是被兩人齊齊無視了。

畢竟是咒靈中與眾不同的存在，才剛剛孕育成型，讓她在深山老林裡好好養老不行嗎，說不定以後還有其他的造化。

隻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在走之前，源信還是和花禦立下了束縛。

讓她不得主動攻擊人類，當然，如果他人先對她抱有惡意，則是另一種情況了。

花禦倒是沒有多說什麼，非常乾脆利落地就立下了束縛，她本來就無意前往人類的世界，對人類也並不感興趣，隻想在森林裡獨自生活。

再加上八神緣和她描述了幾種瓜果蔬菜，她覺得自己可以嘗試一下，培育新型果蔬。這不比人類好玩？！

兩人一咒靈，就此分道揚鑣。

緣計劃中最後尋找的那處城鎮，在地圖上離平安京的距離最遠，民風較之她造訪過的其他城鎮，也更為保守。

她還穿著從那個倒黴貴族那兒找到的衣物，隻是為了行動方便，將袖口處的布料割掉了一大截，看著不免有些不倫不類。

況且她不管從身量，還是外貌上來看，都是妥妥的女子，現在卻穿著男子的狩衣打扮，不過走了一小段路，向她投來奇怪目光的村民，兩隻手都數不清。

期間還有些一看就不像好人的青年男子，嘴裡叼著根草，笑嘻嘻地就想過來搭訕。

隻可惜這些人剛走到離她三米遠距離左右的地方，就停下了腳步，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僵直在原地，不敢動彈。

這讓附近那些飽受這群地痞流氓騷擾的村民，紛紛側目，不明白這些街溜子今天是怎麼了，這麼安分。

*

今天是村裡趕集的日子，花子背著一竹簍的貨物，好不容易從更偏遠的居所趕到這裡，準備用自家地裡產出的穀物換一些鹽巴。

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換到一身人家不穿了的衣物。

可剛到村子裡，她就察覺出這裡的氛圍不對勁。

以往她來集市時，那些總是聚集在村口，整日裡遊手好閒、偷雞摸狗的潑皮無賴們，總會上來調戲兩句，想在她身上占點便宜。

可此時，他們卻異常乖覺地站在道邊，清一色地低頭不敢多言，仿佛隻要一動彈，就會發生什麼非常可怕的事。

好奇心作祟，她走上前幾步，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莫非是這些人終於惹到不該惹的人，被好好教訓了一頓嗎？

幸災樂禍地擠上前，順著附近老鄉們的視線，花子看到了，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一幕。

老舊的房屋，黃土飛揚的小道，叢生的雜草，分明是同往日一樣的景色，不一樣的，隻有行走在其上的那個人。

她穿著一襲純白的狩衣，裡頭的單衣則是明亮的朱紅，在一切都像是蒙著一層塵土的鄉下，這樣的穿著，就如同雨洗過後的天空一般，澄澈通明。

那人分明是個長得極好看的女孩子，卻穿著男人的衣服，即便如此，卻不顯得怪異，另有種灑脫不羈的氣質在她身上，舉止大方，自成風度。

她一定是位貴族。

這是花子在初見對方之時，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句話。

同沒有見過真正貴族的其他村民不一樣，小時候，花子曾隨著祖父祖母在平安京裡生活過一段時間，隻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一夜之間，祖父母便去世了，她的父母連夜收拾家當，把她和兄弟姐妹們帶來了這個遠離京都的小村莊。

在年幼的她的印象中，她曾經在平安京，見到過貴族家的子女出行。

他們乘著高大的牛車，平穩而優雅地前進著，風吹過牛車後的幕簾，露出的一點縫隙，讓花子窺見了其中坐著的人。

那是個正值花季的貴族家女兒，穿著華麗的服飾，如墨般的長發從她的雙肩垂落，像是新雨過後的一道彩虹。

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而現在，面前之人，卻同曾經的印象逐漸融合。

真奇怪，明明完全不一樣啊，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呢……

當然，這都不是重點。

呈現在花子眼中的，是常人不可見之視界。

在那個一襲白衣，從容淡定地向前進的身影周圍，充滿著各種各樣長相恐怖的怪物。

宛若群星簇擁皓月，百鬼拱衛神明，她一人獨自行走在前頭，身後的怪物們，無一個敢越過她。

而那些如同被罰站在原地的混混們，則是被一隻像是蚰蜒般的怪物纏上，放大數十倍的身軀，從這些人身上蜿蜒而過，數目驚人的步足密密麻麻，光是看著便讓人頭皮發麻。

花子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不自覺倒退了一步。

然而，就是這一步，卻讓這群怪物中的其中一隻，注意到了她。

體型較小的怪物發出一聲尖利的怪叫，速度極快地向她衝來，花子下意識想要躲開，可雙腿就像是灌了鉛一般，怎麼也挪動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怪物離她越來越近。

我要死了嗎？可我還不想死啊……

就在這怪物的爪牙離她的臉隻有毫厘之時，對方，卻忽然停住了。

而後，一根長長的觸手，出現在了花子的視野中。

電光火石之間，那隻從怪物群中冒出來的觸手，拽住襲擊她的怪物身體的一部分，將其狠狠扯了回去。在一聲比一聲淒厲的慘叫聲中，方才還襲擊她的那隻怪物，已經被數量驚人的怪物群分而食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死裡逃生的花子，驚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雙腿發軟，直打哆嗦。隻是因為被強烈的自尊心支撐著，才不至於立刻倒下。

她知道這些怪物是什麼東西，幼年時，尚在人世的祖父祖母曾經告訴過她，這些怪物，名為詛咒……她從小就能看見這些常人不可見之物。

以往見到這些東西時，她還能假裝看不見它們，可這一次，對方的數量和恐怖程度，遠超她從前見過的總和，才讓她露出了破綻。

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眼前的一切變得有些朦朧。

花子眨眨眼，極力讓自己的視野變得更清晰些，再抬眼看去之時，卻隻能感受到，那個被咒靈簇擁之人，輕描淡寫從她身上劃過的視線。

她是誰？為什麼那些怪物會這麼聽她的話？她來這種偏僻的小地方做什麼？

一個個問題浮現在腦海中，最後，卻化為了一句話——

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能從盤星教的手中，救出她的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