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諫本來睡在殷刃隔壁,他本來就睡覺輕,好不容易睡著了就聽見一聲重響。匆匆披了一件外套跑過去看,就看見殷刃摔在地上的地毯上,側著身子蜷縮著,臉色蒼白得要命,眼裡的淚又汪成兩潭水兒。
“樓諫,我肚子疼。”他喘著氣兒說。
要了命了。
怎麼吃點東西都能成這樣,血皮子脆得隻剩下最後三滴了是吧。
樓諫心裡又氣又心疼。
翻箱倒櫃地找藥都沒找到,隻能加錢喊了送藥上門的外賣。
“喝點水!”
他坐在床邊,將溫水送到人嘴邊,小孩兒不想喝,將頭扭過去。
殷刃現在難受得緊,像是被煮熟的□□一樣在床上直挺挺翻著肚,就像是有東西在他的腸胃裡面翻來覆去地攪,要將他五臟六腑都攪爛掉。
他睜大著眼睛空蕩蕩看著天花板。
“我是不是要死了?”
“彆胡說,你還年輕著呢!”
樓諫低聲地哄,又輕輕地伸出手隔著睡衣給他揉著肚子。
“要活一百歲……張嘴。”
水也喝不進去,殷刃又成了一小團,軟軟地蜷在他的懷裡,臉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砸,身子扭來扭去。
“真的這麼痛嗎?”
樓諫心疼壞了,心裡面還有點自責。
心想如果不是因為他一時興起帶著小孩兒出去亂吃東西,對方現在也不用受這份苦。
“還,還好……”
殷刃可憐巴巴地將頭埋進他的頸窩裡面,不安地蹭來蹭去,像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隻是有一點痛。”
樓諫看他痛得臉色都變了,就知道他在撒謊,苦笑了一下隻能自己喝了一口水,低頭捏住人下巴就親了上去。
“唔?”
殷刃被他抬著下巴,嘴巴被迫張開。
舌尖就輕輕在他上顎上掃了掃,摸貓一樣順著喉結捋了一把,溫水順著喉嚨很順利地咽了下去。
他一連喂了幾口,殷刃的臉上就帶了點紅暈,用手推開人,擋住不讓他繼續親。
樓諫也不嫌,在他的掌心裡面舔了舔,低聲問他:“還疼嗎?”
“好像好點了。”
殷刃匆匆收回手來,感覺了一下。
一會兒之後卻又不行了,捂著胸口衝到廁所裡對著馬桶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連昨天的早飯都吐出來。
樓諫看的著急,好容易等到藥來了,喂人吃上了藥,這個時候的殷刃簡直就是要虛脫了。
他軟乎乎躺在床上,暈頭轉向的覺得自己就剩下最後一口氣兒了。
“是我的錯,以後不帶你隨便吃東西了。”
樓諫沒敢走,也跟著人上了床,小心地伸出一隻手環在他身邊,幫他將身上的被子扯平整。殷刃就算已經被折騰地沒了力氣,還是躺在床上伸出一隻腿搭在他身上,輕輕喘著氣兒,不說話。
樓諫朝手表上看了一眼(),發現已經快淩晨三點了?(),這一通折騰的。
還好明天是放假。
他關了一邊的台燈,他沒回自己那屋,也跟著縮進被子裡。被褥軟乎乎的,空調沒敢開太低,怕人再著涼,所以溫度不算是太冷。
過了一會,他感覺小孩兒慢慢湊到他身邊來,聲音裡面還帶著點可憐的小顫音。
“不,要去。”
“你要去哪兒啊你要?不老實睡覺!”
殷刃將他摟進懷裡拍了拍,摸到他後背上面突出的蝴蝶骨,嶙峋硌手,瘦的可憐。
像是一隻被扒了毛的瘦貓。
“下次還要去吃。”殷刃哼哼唧唧地說。
人難受的時候就會撒嬌,正常的話他絕不可能對樓諫說這種話的,小孩兒平時可要面子了。
“你不怕疼啦?”樓諫捏了捏他鼻尖。
殷刃從鼻子裡面噴了一口氣,聲音甕聲甕氣地。
“不,不喝冰奶茶應該就不痛了。”
“行行行,還帶你去。”
樓諫實在是被他折騰得沒了力氣,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口頭上就先答應了下來,湊到他額頭上面重重親了一口。
“快睡吧,小冤家!”
殷刃這才閉上眼睛,心滿意足地睡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他們倆誰也沒起來,好在今天不用去畫室上課,所以晚起一點也沒關係。
中午兩人簡單煮了面吃,下午樓諫難得有了興趣要來烤餅乾,想去超市買材料。殷刃畢竟身體也還年輕,就算是昨晚都痛成那樣了,今天卻恢複的還是挺快。
又去吐了一次,就沒有那麼難受了。
“一起吧。”
他像是條小尾巴一樣跟在人身後,彆彆扭扭的。
“我去幫你付錢,畢竟你做的東西我也會吃嘛!”
和樓諫熟了,他就越發顯出孩子氣的樣子來,畢竟也才剛剛十八歲,又沒怎麼和外界接觸過。實際上的心理年齡能有十六歲就差不多了。
“行行行,去去去。”
樓諫現在都有點煩他,心想自己當年有這麼纏人嗎?
跟條追著人腳後跟咬著不放的小奶狗似的。
他們去了這周圍挺大的一家大型連鎖超市,因為樓諫預備做糖霜餅乾,要買的東西還挺多的。他之前其實也沒怎麼做過甜點,純粹是一時起意。
七夕快到了,超市裡面列了一大排的粉紅色購物牆,看得人眼暈。
殷刃一邊在手機上查攻略,一邊推著購物車進了面粉區。
“雞蛋家裡有,不用買了。還要糖粉,低粉,黃油。等等,這個糖霜要怎麼做啊?”
“彆忘了買模具,不然那個圖案出不來的。”
殷刃湊在他身邊,歪頭看他手機。
“知道啦!”
樓諫拿了一小袋分裝的800g糖粉,還有一袋1200g的,雙手托著比較了一下。猶豫了一下還
() 是拿了那份大的,也許以後還會用呢,他心想。
他們兩個看起來都年齡不大的樣子,臉又長得一個比一個好看,少年氣十足。
時不時就有路人偷偷看他們。
樓諫是已經被看習慣了,殷刃有點尷尬,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人。其實他很少來超市這種人多的地方,或者說如果不是樓諫帶他出來,他一個人是絕對不會來的。
但是有樓諫在身邊,他就感覺,人群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怕了。
“低粉就是低筋面粉吧?()”
樓諫蹲下身子看著面前的幾袋寫著不一樣名字的面粉,都有點暈。
怎麼面粉還分這麼多種類啊?
對,低筋面粉的話,小哥你就拿你手邊那袋就行!?()”
一個看起來有些年紀的女導購從另外一排貨架後面走過來,挺熱情地搭話。
“你們這是打算要做什麼啊?”
“呃,黃油糖霜餅乾。”
“那就沒錯。”
幫人選好了東西,導購也沒忍住多看了他們倆幾眼,誇道:
“你們是兄弟嗎?長得都真俊啊!”
殷刃愣了愣,剛要反駁,卻被人勾住了肩膀。
樓諫像隻大貓一樣趴在他身上,笑得懶洋洋的。被他壓住的身子僵了下,停在了原地,不動彈了。
“沒錯,這是我弟。”
“他有點自閉,你快彆逗他了,他又該害羞了。”
殷刃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說話。
不光是買了原料,還買了打蛋器,還有一堆漂亮的碗筷和家庭用的廚具之類。因為買的東西有點多,超市送了他們一次抽獎轉盤的機會。樓諫挺開心地去推了一把,本來是衝著大獎去的,結果隻搖到一隻有點醜的綠色鱷魚玩偶。
他挑了挑眉,塞到了殷刃手裡:“拿著玩吧,小孩。”
殷刃無措地捏了捏那隻玩偶,鱷魚長大了嘴巴,在他手上“哇”地叫了一聲。
“鱷魚是這麼叫的嗎?”
他小聲嘀咕。
回到家,等超市買的東西送上門來,樓諫就開始折騰那個不知道買回來用沒用過的烤箱。
好在最後的成品也還算是不錯,他特地沒放太多糖,不算是很甜,嘗了一塊吃起來酥酥脆脆的,帶著微微的鮮甜。
剛烤完拿出來的時候,整個彆墅的一樓都充滿了甜蜜的黃油香氣。
“肚子還疼不疼了?”
樓諫手裡撚著一塊,站在沙發後面,在殷刃的面前左右晃了晃。
殷刃原本正躺在沙發上面看一本畫集,揚起頭來,眼睛跟著那塊餅乾走。
“不準多吃哦。”
樓諫受不了他的眼神,手往前一伸,餅乾就被叼走了。
殷刃咬得大口,舌尖無意地從他的手指上舔了一下,樓諫收回手來,莫名覺得有些不自在,咳嗽了一聲。
“好吃嗎?”
被投喂的殷刃眼睛都亮晶晶
() ,差點閃出愛心來。
“超好吃!”
樓諫心裡面的滿足感就瞬間爆棚,拿了個漂亮的小盤子給人裝了幾塊,笑眯眯地看著他盤腿在沙發上吃得很香的樣子。
“你,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啊?”
殷刃吃著吃著,卻又吸了吸鼻子,長長的睫毛打下來,又濕漉漉地黏成了兩片小扇子。
“我爸媽都沒對我這麼好的。”
——他們都不要我了。”
樓諫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強撐著笑了笑。
“沒事,我爸媽也不要我了。沒有爸媽又怎麼樣,這個世界上好多人都沒有爸媽的,沒什麼大不了!”
他在殷刃的身邊坐下,從腦海裡面搜刮出幾句安慰人的話來。
“就像是你看那些爽文裡面的男主,基本上都沒有幾個是有父母的,說明……無父無母,這是主角才有的特殊待遇啊!”
“哦。”
殷刃又吸了吸鼻子,並沒有被他很安慰到,伸出手戳了戳一塊雪花形狀的糖霜餅乾。
“但是我還是覺得有爸媽陪在身邊挺好的,就算是不當主角也沒關係。”
樓諫見不得他這樣子,湊過去將他的臉扭過來,在他還有點鼓鼓的臉頰上很響亮地嘬了一口。
“那我以後當你哥吧,既然我們兩個都是沒人要的,那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殷刃沒說話,認認真真地吃餅乾。
樓諫將他抱進懷裡,拍了拍他的後背,殷刃埋下頭悄悄去將臉貼在他的鎖骨窩裡。
他們是兩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在這個夏日裡遊蕩到了一起,悄悄貼上了彼此的胸口。
……
就是從這天開始,殷刃就開始喊樓諫哥了。
樓諫一開始的時候聽著還彆扭,心想他們之間的關係現在看來怎麼有點複雜。
到後面就聽習慣了,心想叫就叫吧,隨便他了。反正這輩子有他護著他就是了。
短暫的假期很快就結束,備考的生活還是一樣過得枯燥無味。
離高考越發近,時間更緊了,他們兩個呆在畫室的時間就越發多了。因為他們兩個畫畫又都是很有天分,在他們那間學生並不多的小畫室裡面就是天花板級彆的存在,老師口裡面的表揚對象。
經常就看見老師恨鐵不成鋼地對著其他同學說:“你們怎麼就不能學一學人家!”
殷刃每次聽到都會臉紅,他之前可是從來都沒有這樣當成正面典型表揚過的!
之前在望欽高中的時候,就算是他已經很努力了,文化課的成績也隻是中流偏下。
突然間就成了彆人的學習典範,成了老師口中的好學生,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還是有點不太適應。
樓諫就每每來說他:“那你看,你就是畫得好嘛!你自卑什麼,給我挺起胸來!你就是天才!”
畫室裡面很多同學都是臨時抱佛腳,因為文化課成績實在是太差了,所以才向來試一
試能不能彎道超車有個學來上的(),可能之前甚至一點畫畫都沒學過。
好的壞的?()_[((),水平自然都良莠不齊。
殷刃看一看自己畫的,又悄悄往後,趁著彆人沒發現的時候瞄一眼,看一看彆人畫的,心裡面難得就有了點信心。
……那的確還是他畫得好。
原來自己還是挺厲害的嘛!
今年的八月份中旬就是七夕,兩人第二天來畫室的時候各自收到了一大堆的情書,後座的男生笑著說他懷疑旁邊學雕塑的都有過來送情書的。
“有個女生寫了兩封,給你們每個人都塞了,笑死我了。”
樓諫揚眉。“真的假的?”
“如假包換!”
後座立刻八卦起來,一時沒注意嘴瓢了一下。
“嘿,因為就是我幫她塞的嘛!那我能不知道?”
“哦,原來是你啊。”
樓諫就說他們班裡面肯定有小內應,不然怎麼情書都塞得這麼準。
“你不會還收人東西了吧?”
他就有點懷疑地看著後座。
“咳咳。”
後座有點心虛,馬上轉移話題。
“然後啊,我就問他,你到底是喜歡他們哪個啊!你怎麼能這麼不專情,情書都給人寫一樣的,你猜那個妹子說啥?”
殷刃坐在旁邊看課本,有點不想參與進這個話題。
他對於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害羞,也不是很感興趣,但是後座挺手賤,非要過來戳他一下。
“說什麼?”
他無奈,隻能低低應付了一句。
“她說你們兩個的臉她都挺喜歡的,隨便給哪個她都行哈哈哈哈哈!”
殷刃在那邊想了一會,還是沒有想出來這裡面的笑點究竟是在哪裡,隻覺得對方有病,從課桌裡面拿出耳塞塞進耳朵裡,不理人了。
小孩兒現在在外面可高冷了,一般都冷冷淡淡的樣子,其實隻有樓諫才知道他其實是害怕和人說話。
不過這樣也總比他剛開始那樣膽怯社恐的樣子好多了,樓諫感覺自己的教育有了很大進步!早應該給他頒發一個金牌兒童教育專家的獎狀,很是欣慰地拍了拍殷刃的肩膀。
如果不是因為現在都是高三,大家還是學習為重,估計收到的情書還要再多上一倍。畢竟這麼帥又畫畫好的帥哥,可能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
有的人在送情書,有的人在磕cp。
畫室裡面有幾個小姑娘就總是偷偷地在上課的時候看他們,還竊竊私語,說著說著就偷笑起來。有一個女生這天可能終於是忍不住了,悄咪-咪地戳了戳殷刃。
沒辦法,其實光是從外表上來看的話,女生還是覺得殷刃明顯看起來更乖更好接觸,就算是他常年臉上也沒個笑,有時候看起來有點高冷的樣子。
“喂,殷同學。”
殷刃本來正在畫速寫,打算五分鐘內畫完,給自己卡了時間的。
於是
() 被打斷的時候就有點不高興。
不過他這個人就算是不高興也不會說出來,隻抬起他那雙陰沉沉,比旁人顏色更深的眼珠子等著人說話。女生一時之間有一點被他的眼神嚇到,這還是她第一次和人搭話,沒想到對方性子這麼冷。
樓諫和殷刃兩個平時來畫室就隻是上課畫畫,也不在這裡住宿,上完課就走,實際上和畫室的眾人之間的交際也不算是很多。
很明顯是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女生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有點小心翼翼。
“我,我其實就是有點好奇,你和樓同學,是一對嗎?”
注意到殷刃的臉色又冷了一冷,她連忙給自己打補丁。
“哎呀我就是有點好奇,就,隨便問問啦——你要是實在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就是看你們整天都呆在一起,關係似乎很好的樣子。”
“彆亂想,那是我哥。”
殷刃皺眉,心裡有點煩,應付了一句就低頭想要繼續那副還沒畫完的速寫。
他不想將這種感情的事情拿到明面上來說,更彆說他自己現在都還在糾結期,又怎麼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哦,原來隻是哥哥而已嗎?”女生明顯有些失望。
殷刃拿著畫筆的胳膊卻一重,肩膀上面壓上了一條胳膊來。
“呦,這是在畫什麼呢,讓我看看?”
一團蓬蓬的小白毛湊過來,帶著點草莓牛奶香波的味道,殷刃想都不想用就知道來人是誰。家裡新換的洗發水,買電飯煲送的兒童款,他嫌棄太幼稚了不肯用,樓諫自己用得卻很起勁。
最近樓諫頭發長長了點,就又新去理發店,將他那一頭白毛的發根補染了一下,還稍微燙了點卷,看起來有點軟乎乎的,手感摸起來特彆好。
這樣一頭怪異的白毛,如果換成是任何一個高三班級裡面都會被叱責為異類,並且馬上被班主任提溜出去修理成為光頭。
但是如果是一提到,這小孩兒是學藝術的!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了。
並且樓諫還長得很帥。
彆的不說,燙了頭發後,樓諫的身高看起來都比原來更高了兩厘米,這其實不過是虛假的增高。樓諫卻還是自信地覺得是他最近嚴格進行的食補菜單有了效果,挺開心。
倒是和他一起的殷刃身高最近是切實長了不少,他原本營養不良有一大半都是腸胃的問題,飲食作息正常後,身高也跟著蹭蹭往上長了上去,眼看就要比樓諫還高了。
“不錯不錯,小殷同學最近進步很大嘛!”
“——不過還是有一點點改進的空間。”
樓諫勾住殷刃的畫筆,隨意地在他人物草稿的胸口和大腿的位置上改了兩步,儘管隻是很簡單的兩步,但是明顯能夠看出來整體的輪廓感一下子好了不少。
又是這樣。
殷刃鼓了鼓臉,那點沒藏住的孩子氣就又露了出來。
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地學,似乎和對方比起來都差了一點。他也不是
非要和對方爭什麼第一,就是有的時候覺得有點難受。
……具體為什麼難受他也說不上來。
“好啦,彆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了。哥今天中午帶你出去吃大餐好不好?”
樓諫扯了扯他的包子臉。
“不想吃,又不是你做的。”
殷刃有點不開心地扭過頭去。
最近因為他們實在是太忙,樓諫有段時間沒有好好投喂他了,一直是吃的所謂營養定製外賣,味道倒是不錯,但是殷刃也還是不開心。
他突然又想起什麼來,抬頭就看見對面的女生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們,還用手捂住了嘴,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殷刃更煩了。
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煩什麼。
……
樓諫的確是帶他出去吃大餐,畢竟不吃白不吃。
他曾經的老板魏溪請客,他今天過生日,把身邊能夠請到的人請了個遍。魏溪向來都是愛熱鬨的人,他對朋友義氣,身邊的朋友也對他義氣,有來有回的,人緣好得不行。
浩浩湯湯的人一桌子甚至都坐不下,還開了兩桌。
“我轉過年來就三十五歲了,今天非常感謝大家能來,我在這裡感謝各位多年以來對我的關照了,以後也請多多指教!”
魏溪紅著眼睛舉起杯來,自己先乾了,周圍一片叫好的聲音。
樓諫趁空給小孩兒的碗裡夾蝦丸,殷刃自然是不能喝酒,樓諫於是就也沒喝,老老實實地陪著他在一邊喝橙子果汁。
有人鬨上頭了要來勸酒,樓諫就笑了笑,伸手將殷刃的杯子蓋住。
“沒成年呢,還是小孩兒,你們喝你們喝。”
人聲嘈雜,觥籌交錯。
人一多殷刃就又開始有點自閉,樓諫在一邊催他吃東西,一邊老母親一樣猛猛給他夾菜。
“你怕什麼,趕緊吃,吃完了我們還要回去上課呢。”
“哦。”
殷刃用筷子戳戳自己盤子裡一動不動的炸魚條。
“哥,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啊?”
主要是魏溪這幫搞搖滾的,身上都喜歡穿幾個環呀,打幾個耳釘啊,穿點暗黑係的服裝啊什麼的,總之就是看起來就有點不正經。
看起來就像是一幫社會閒散青年……不過實際上好像的確也沒差。
“我之前的一些朋友。”樓諫也不想和他詳細說這些。
“我在酒吧打工的時候認識的。”
他笑了笑,又安慰人。
“隻是看著壞,其實都是些挺好的人,都是裝的。”
這個他倒是信。
殷刃一邊往嘴裡塞魚一邊想。
他當時剛看見哥的時候,也以為對方是很壞很壞的人呢,差點報警把他抓起來,後來才覺出他的好來。
“你之前在這種地方打工啊。”
他想了想,心裡還是有點不舒服,就又悄聲湊到人身邊咬耳朵。
樓諫也悄悄咬回去。
“是啊,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之前沒錢,過得可慘了。到處打黑工,還被壞老板拖工資不還,差一點就被騙下海去做牛郎啦!”
殷刃不怎麼信他,他這個人嘴裡向來沒幾句真話,信口開河更是常有的事兒。
他小聲嘟嘟囔囔。
“你要真的去做了牛郎,我就去你店裡,天天點你天天點你。”
“——反正我有錢。”
過了一輪敬酒,樓諫上去單獨和魏溪說了兩句話,就拉著殷刃和對方告辭。
他們倒是真的來吃飯的,下午還有課,真推不了。
好在魏溪當然也知道他們還在上學,倒是仔細打量了一下躲在樓諫身後的人。
“這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小徒弟?”
殷刃眨巴了下眼,眼神裡面就透出一點不自知的清澈愚蠢來。
他平時不怎麼看朋友圈,也不知道樓諫在這裡給他安排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形象。
“這不是看著挺帥氣挺聰明的嘛!”
“現在是我弟了,和我一屆的小孩兒。”樓諫說。
魏溪一聽就忍不住笑,拍拍人肩膀。
“你這話說得,明明你也就是個小孩兒啊……去吧,哦對了,考試要好好加油啊!”
自此之後又過了一周,明明已經快到九月,天氣卻愈發得熱起來了。窗外的蟬鳴聲不絕於耳,雖然開了空調,但是樓諫卻還是覺得有些盜汗。
空調開多了就有點空調病,出門的時候覺得有點頭暈,頭重腳輕的,說不上來的難受感覺。晚上的時候也不是很能睡得著,翻來覆去地難受,他索性關了空調開了窗,爽爽利利地在屋子裡面出了一身汗,然後鑽進浴室裡面去洗了個澡。
他們到家的時候現在都挺晚,基本上也都是十點了,不過比起其他的高三學生還是要輕鬆很多的。
據說好多學生都得要十一二點才能回來,慘得很。
樓諫這段日子也過的不錯,脫了衣服洗完澡對著鏡子看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腰上都多了一點肉,捏起來軟乎乎的。
“還是要鍛煉起來啊。”
他把那點軟肉在手上掐了掐,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胖了。但是看臉的話卻又看不出來,體重也隻稍微重了一點兒,還是沒到標準的體重線。
“等什麼時候買台跑步機吧。”
他在心裡面打定了主意。
“正好也能帶著小孩兒一塊鍛煉身體。”
頭發濕漉漉的,因為是夏天他也懶得用吹風機吹,太熱。
隻是走到了露天陽台上面,等著它自然吹乾。風挺涼快,他靠在陽台上面,卻看見旁邊殷刃也還沒睡,隱隱約約的一道影子隔著紗窗走來走去。
手放在耳邊,是在和人打電話的姿勢。
樓諫原本還算是挺好的心情一下子就壞了起來,就算是告訴自己不要亂想。
但是想來想去,能主動和對方打電話
的也隻有白盛忻。()
他往前湊近了一點,悄摸摸挪到靠近的這邊陽台上,果然就從窗戶玻璃縫裡面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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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你下周要來靈都嗎?”
“好,沒有問題,隻是……”
行行行,原來是還有點不太確定的,這下子確定了。
尖尖的犬齒不由得又有點癢,想咬人。
說實話,最近實在是過得太舒服了,樓諫都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過白盛忻了。
他自己也刻意地放縱著自己去忘記了曾經發生的一切,人的記憶是最有欺騙性的,很多苦痛的東西過十年的時間再去看,就也覺得不算是什麼。
曾經以為天大的事情,也不過爾爾。
就仿佛他的生活從來都是如此平淡。他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和身邊的同學沒有什麼區彆的高考美術生。
隻是當那傷口再次被人意外揭開,才發現裡面的傷口沒有愈合半分,仍舊鮮血淋漓。
樓諫重重吸了一口氣,壓下自己的心情。
假惺惺地去熱了一杯牛奶,端著去敲隔壁的房門。
“砰砰砰!”
敲門聲一響,整個房間裡面很快就安靜了,殷刃有點慌亂地將房門打開一半,露出半張臉來,從小到大都沒說過謊,臉色緋紅一片。
“乾嘛,我,我正要睡覺呢哥!”
“哦,原來是這樣啊。”
樓諫笑得溫文爾雅,不動聲色。
“我剛剛聽見你房間裡面有聲音,還以為你沒睡,在和誰打電話呢。”
“啊,是我,我在背課文。”
殷刃的臉頰微紅,從他的手裡面接過牛奶,說了聲謝謝,趕緊轉身又把門關上了。
連點光都沒露出來。
樓諫站在他門外磨了磨牙,心想真是一隻小白眼狼,白養你這麼久。怎麼旁人和你招招手,你就屁顛顛和人跑了?小沒良心的!
還有就他這撒謊技術,能有人信才有鬼。
算了,這事兒還是不能急……
頭發還沒乾透,濕濕地往下耷拉到脖頸上,今晚橫豎都是睡不著了,他轉個彎就上了三樓的畫室,提溜畫架和畫板下來到了二樓的露天大陽台上。
月光正好,牆上的三角梅一大片一大片地開,粉色的雪團一樣從石頭圍欄上面淹下來,涼風吹來,花影亂晃,有幾枝垂落到淡青色的台階上,是很濃烈的毫不收斂的繁華景象。
樓諫的心稍微靜了下來,重新在畫板上面繃開一張畫布,提起筆來。
三角梅明明是沒有香氣的,他卻似乎能夠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是已經腐爛的屍體的味道。淺淡明媚的粉色,也像是從豔麗深褐色的血紅色褪來的。
他又想到血,想到屍體,想到他曾經廢掉的那隻左手,想到病床前面不斷尖叫著的心電監護儀,想到很濃很濃的比夜色還要更深的黑暗。
一夜未眠,他畫到月亮快
() 落了才收筆,看著面前的半成品畫像無奈地笑了笑。
明明看見的是花,但是他畫出來的卻像是血。
血洇在空中,從巨大的白色月亮上落下來,又被花簇擁著,像是在最繁華最盛大的時候迎來屬於自己的死亡,有種很慘烈的難以描述的殘酷美感。
——可是,他再也畫不出曾經少年時候的自己能夠輕易畫出來的畫了。
他有些悲哀地在心裡平靜地想。
“早。”
等殷刃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樓諫已經坐在餐桌前面吃著三明治了,面前放著一大杯咖啡,臉色看起來有點頹廢,但是眼神卻格外的有神,甚至有些亢奮了。
“哥你昨晚沒睡呢,就畫畫?”
殷刃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已經看見了被搬到走廊來的那副畫架,樓諫這次的畫有點大,也挺重的,沒搬回畫室裡,丟在二樓的過道裡就完事了。
“嗯。”
樓諫又灌了一口咖啡,將另外一份夾了火腿的三明治推到他面前。
“你的。”
殷刃有些不讚同地搖了搖頭。
“你這樣不好好休息是不行的。”
“就你多嘴了?還管上你哥了是吧。”
樓諫將三明治塞他嘴裡,殷刃咬住一口嚼了嚼。
“你畫得是什麼啊?”
他剛才看了好一會兒,其實沒看出來樓諫畫的究竟是什麼,但是卻本能覺得有種很詭異的美感。讓人看了有點害怕,但是卻的確好看。
“謀殺。”
樓諫沒抬頭,吐出這兩個字來。
殷刃呆愣愣問:“誰死了?”
“彆問了,不是你該懂的事兒,你就好好畫你的素描水彩靜物圖就行。”
殷刃有點不滿,覺得樓諫又把他當小孩兒了。
其實樓諫有幾年都沒有正經地畫過畫了,那種隨筆和習作不算。
他上輩子後來的手根本畫不了,最近陪著小孩兒找了找感覺,才依稀能夠感受到曾經在他身上的天賦並沒有離他而去。
不是每一天晚上的月亮都一樣好,為了等到合適的光影,樓諫連著幾個晚上都沒怎麼好好睡覺,一直到將那幅畫畫完,整個人都感覺掉了半條命。
但是他靈感上來了,不把畫畫完就全身都不舒服,就像是他靈魂裡面的一部分被塞進這幅畫裡面了。
畫完之後他自覺完成了一件大事,對最後的成品挺滿意的,還挺得意的給宴修祁拍了張照。
樓諫:新畫的,如何?評價一下!
宴修祁:不錯不錯,話說我怎麼感覺你的畫風現在更成熟了,比之前畫得還要好。
樓諫:廢話,我已經老了,能不成熟嗎?
宴修祁:才十八歲而已,扯什麼老,你要是都老,那我不得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裡了?
宴修祁:正好,最近帝都有個私人畫廊有個還挺大的青少年畫家油畫比賽,你這畫抽空給我郵過來吧,我幫你報上名。
他又想了一下,覺得快遞可能不太好,太暴力了怕給弄壞。()
宴修祁:算了,你先丟在你畫室裡吧,等我下周有空找你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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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諫不置可否,他的脾氣其實也還是沒怎麼改,隻喜歡畫畫,對除了畫畫之外的很多事情都是有點無所謂的態度。
宴修祁炒作這種事情熟練得很,他也懶得去管更多。
畫完這幅畫他和畫室那邊請了天假,結結實實地在家裡睡了一天,睡得頭都昏昏沉沉。等到晚上的時候,這才饑腸轆轆地穿著睡衣起來覓食。
他原本以為殷刃已經睡了,結果一看一樓的廚房裡面還亮著燈,殷刃本來坐在沙發上面玩手機,看著他出來瞪了他一眼,從廚房裡面端出一碗面來。
香氣撲鼻,新做的手工蟹黃面,上面還鋪著一層厚厚的瀝過的蟹黃,濃濃的油脂其實有一點膩,但是實在是太鮮了。
樓諫用筷子將上面的蟹黃攪散開,卷起來吃了一口,鹹甜鮮滑,絕!吃得他眯起了眼,一口下去感覺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有價值了。
還是活著好啊!
“好吃不。”
殷刃淡淡坐在他旁邊,手機上外放開了聲音,打著貓咪消消樂,他隻玩這一個遊戲。
樓諫忙著嗦面沒回他,等到一份全都吃完才心滿意足地摸了摸肚子,往沙發上一躺,手臂就擱在人大腿上,有點膩歪地和人撒嬌。
“我家寶寶真厲害!都會自己做飯吃啦!”
殷刃冷哼一聲,用手機下面在他的腦袋上面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不然光等著你給我做,我不早就餓死了。”
“不錯,有我的八分水平了!再努力努力,爭取超越!”
樓諫吃人嘴短,也不生氣,毛毛蟲一樣卷著毯子,往前蛄蛹了幾下身子,就躺在殷刃大腿上,仰頭看他漂亮尖瘦的下巴。
殷刃的消消樂就有點玩不下去了,他和樓諫相處得久了,現在其實已經不怎麼那麼容易臉紅了,隻是有的時候還是受不住。
樓諫有時候太纏人了點。
一點逼數都沒有,在他的心裡,他們兩人之間就沒有什麼所謂的過界一說。
他有時候都想不明白,怎麼看著對方在畫室裡面和彆的同學相處都還挺冷淡的挺有邊界感的,怎麼到了他這裡態度就完全不一樣。
不過如果樓諫真的像是對待外人那樣對他,那他恐怕又要更難受了,總之怎麼都是彆扭。
心裡有事兒,玩遊戲就不認真,就算是右手在刷刷刷,挺久都沒打出連續消除的音效來。
樓諫往他屏幕上看了一眼,揚了揚下巴。
“嘖,怎麼玩這麼菜的呢?右邊最下面那三個大臉貓是看不見嗎?”
“我怎麼沒看見,是打算湊六個的,怎麼我打個遊戲你還要管啊!”
殷刃嫌他煩,把他腦袋撥弄到一邊去,不讓他看了。
樓諫也不在乎,順勢又躺下來,剛吃完飯肚子裡面還熱乎乎的
() ,他舒舒服服地捉了他的左手放在自己手裡面玩。
他們兩個人的手貼在一起,手心對著手心交纏在一起。
上輩子這輩子都是左撇子,畫畫的時候隻用左手,所以有時候有些畫法就和老師講得也不太一樣,都要慢慢地自己摸索著來,剛開始的時候也受了些磋磨。
少年的手指都瘦長,是骨節分明的那種精致的漂亮,手指長得要命,猛地一看小指都有正常人中指長。樓諫的皮膚顏色還要更冷一點,殷刃的則是挑了一點透明的粉,但是都挺好看,兩隻手合攏在一起的時候更是好看得像是一副畫一樣。
樓諫揉了揉他手指的關節,將他白天畫畫用得有些僵硬的肌肉搓揉出一點熱意來,才拉過來在他的中指外側上面親了一下。
他的嘴唇很熱,還很軟。
手下一滑,手機裡面傳出遊戲失敗的音效來。
“你可要千萬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讓這隻手受傷,這是你用來畫畫的手。這比你的命都重要。()”
樓諫又絮絮叨叨道。
萬一以後出了車禍啊,或者是被人撞倒了,或是彆的什麼時候,人其實下意識會去扶地面,你也不要下意識就用這隻手去扶,不然萬一受傷了,你後悔都來不及。?()”
“好啦,知道啦。”
殷刃剛才被他拿著手玩的時候其實就有點臉紅,隻是還強撐著重新開了一局。
“我等著去買點護手霜來,好好養一下,畢竟這麼好看的手可不能出事。哦,然後以後你也不準做飯了要不,萬一切菜的時候切到手怎麼辦?上次我還從超市裡面買了一整盒的塑膠手套,怎麼之後就怎麼都找不到了……喂喂喂,你記住了沒有啊,喂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樓諫有點不放心地追問他。
殷刃的手腕還被他虛虛地抓著,此時他的手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在他的掌心裡面輕輕蜷縮了一下指尖。
“嗯,記住了。”
……
轉過周,白盛忻果然到靈都來了。
殷刃在畫室裡畫畫的時候接到了他的電話,偷看了一眼身邊的樓諫,悄悄走出去接了。
“阿刃,你現在在家嗎?”
白盛忻的聲音永遠低柔動聽,就像是他這個人一樣,永遠挑不出來一點錯處。
完美得像是一個被精心雕琢出的假人。
“啊,我不在家,我……現在在學校呢。”
殷刃蹲在草坪邊上。
不知道怎麼,總覺得他這個電話打得有點偷偷摸摸,像是背著男朋友和人偷情一樣,悄悄用手擋住了手機話筒。
其實他最近沒和白盛忻怎麼聯係,自從他上次和對方視頻,被樓諫衝過來坐在他身上,對著他又親又抱的發瘋後,他就總覺得看見白盛忻的時候有點尷尬。
他後面試著和對方解釋了,說他們不過隻是朋友,開玩笑的……
白盛忻也隻是笑了笑,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兩人彼此
() 之後不約而同,都沒提樓諫那事兒。
“今天中午一起出來吃個飯嗎?好久都沒有見到你了,上次我的訂婚宴你也沒有來——”
殷刃嘴唇蠕動了下,想說自己其實是去了的,對方的名單上面應該有他的名字,隻是對方把他忘了。
隻是最後他也還是什麼都沒說,保持著沉默,繼續聽著對面說話。
白盛忻其實本來也沒有希望他的回應,在過去大部分的時間內,殷刃在他的眼裡就一直都是自閉沉默的漂亮花瓶。
隨便哄一哄就能很聽話。
白盛忻溫聲軟語聊了半天,最後卻還是回到了畫展的事情上來。
“我上次委托你幫我畫的那一副參展的畫,阿刃你肯定已經畫完了吧?”
“嗯,嗯啊……畫,畫完了。”
殷刃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指甲稍微有點長了,在柔軟的皮肉下留下淡淡粉色傷痕的陰影。
“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的。”
他聽見電話那邊的人嘗嘗舒了一口氣,又接著不斷地說著。話語結束的終點,是約他下午的時候在彆墅的畫室裡面見面。
陽光從頭頂的梧桐縫隙裡面投下來,有點刺拉拉地晃眼。
殷刃伸出手擋了擋,心裡有點鈍鈍的難受,他又想起之前他第一次和白盛忻偶遇的時候來。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沒人管很久了。
父親整日不回家,是遊蕩在外的浪子。
他活得像是一隻晝伏夜出的大型寄生蟲,甚至找不到自己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面的意義。不喜歡出門,也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他完全將自己的內心封閉了起來,結成了一隻小小的繭。
偶爾陽光好的時候,他會支起畫板,在院子裡面畫畫。
小樓附近基本上很少人走,層層疊疊的爬山虎擋住了路人向著裡面窺探的好奇視線,直到秋天,爬山虎的葉子一片片地掉下去,他畫中的場景也越發哀泣蒼涼。
那天他看見有人停到了外面,身姿輕盈,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色風衣。
那就是白盛忻第一次和他見面。
“你在畫什麼,能讓我看看嗎?”
他的聲音溫柔,黑眼睛有些好奇地從柵欄外面看過來。
殷刃難得為他開了門,不是因為他的話語有多特殊和動聽,而是因為那個樣子的白盛忻真的很像是他的媽媽。
她也最喜歡穿白色風衣,柔軟輕盈地飄蕩著走上樓來,是枝頭半開未開的白茉莉。
……青年停在門口的樣子,就像是她回家了一樣。
之後就是相識,然後又很湊巧的,他成為了自己的油畫老師,一切就像是流水一樣自然。
殷刃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見鐘情,他在此之前從未接觸過愛情這種東西。
但是他的世界裡面的人實在是太少,所以每一個都要被他仔細地記下來一刀刀地刻在心上。
他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不是很在乎外界人的很多評價,卻
又願意對每一個被允許進入他世界的人付出自己赤誠的真心。
隻是很多年後(),殷刃才想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配他付出真心。……他對彆人好,隻是他喜歡,彆人就算是拿他的真心去喂狗,也隨他們去。
是他樂意給的。
可是,是白盛忻變了,還是他變了呢?
他打完電話沒馬上回畫室,站在樓下發了會呆,陽光將他的後背曬得暖洋洋的,等回了畫室,樓諫伸手在他的身後拍了拍。
他的手很涼,很快就將那點熱乎氣沾掉了。
“做什麼去了?”
“我,出去透透氣。”
殷刃低聲說,又繼續畫那副沒畫完的畫,努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畫畫的手都不太穩。
樓諫眯了眯眼。
陽光落下,石膏人像臉上的影子移了移,投下一片暗暗的影子。
樓諫回頭看了一眼這間最角落裡的小畫室,現在算是自由練習的時間,隻有最後面一排有一個男生坐在畫板後面玩手機,沒畫畫,刷短視頻嘿嘿笑出了聲。
“殷刃,你知道嗎?”
他放下了畫筆,站起身來將手搭在殷刃的肩膀上,是一個距離很近的很親密的距離。
殷刃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他聽見樓諫說話的氣息緩緩吐到他的後頸上,他整個上半身都麻了,雞皮疙瘩激起一片。
努力控製著自己想要逃離的衝動,他聽見樓諫又繼續說道。
“你是很有天賦的,你的這種天賦和其他人的天賦都不一樣。這種東西,可以將你帶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那是現在的你所想象不到的位置。”
“你未必對那個位置渴求,但是殷刃……”
樓諫的聲音低低地沉下去,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哀求的語氣。
“算我求你了,給你自己一個能夠看看外面的機會好不好。”
兩人的視線快速地在空中交錯了一瞬。
殷刃的心中一慌。
明明哥不應該知道自己過去幫白盛忻做的那些事情的,但是莫名的,他就是覺得對方那雙淺色的眼睛已經將一切都看穿了。
他咬了咬唇,像是一條即將在這種灼熱陽光下被炙烤到死亡的陰暗蛆蟲,無所遁形。
“不要辜負你的天賦。隻有你的畫作上面光光正正地寫著自己的名字,那才是你的作品。”
樓諫在他的肩膀上一拍,站起身來。
第一次沒有等他一起,就自顧自地走出了畫室的大門。
遊蕩出畫室的時候,樓諫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四處遊蕩的幽魂,眯起眼睛看向頭頂熾熱的陽光,懶懶散散地走著。
一時之間,感覺快要被曬化了。
有個同畫室的同學在走廊裡迎面走來,和他打招呼,邀請他去吃午飯,轉而又問他怎麼沒看見殷刃。他們兩個向來都是同出同進,在外人看來就是關係好得不得了。
“哦,我身體有點不
() 舒服,正打算先回去。”
樓諫有點敷衍地扯了個謊。
“那你好好休息啊,我就看你臉色總是發白,身體不怎麼好的樣子。有空去吃點中藥調理調理啊!”
同學還算是關切地回他一句,轉頭就看見樓諫晃晃蕩蕩地丟了魂一樣往前走,一頭差點撞在路邊行道樹上。
同學伸手:哎?!!
下了樓,在馬路牙子上蹲了一會,樓諫腦子更暈了,捂住額頭的紅痕,眼前的金花都開始往外冒。
他現在又要去哪兒?
總不能回家,要是真的和白盛忻撞上,他脾氣一時控製不住,一不小心把人給弄死就完了。
關鍵是他還真不一定能保持冷靜。
真是越活越過去了,他最近覺得自己不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甚至連自己是個什麼樣子的人都看不清了。
他在地上蹲了剛一會,就有一個看起來六七歲大小的,穿著蓬蓬公主裙的小女孩拿著一袋分裝小雪糕走了過來,遞給蹲在地上的樓諫一支,聲音脆生生地:“哥哥,請你吃!”
樓諫仰起頭笑了笑,接過雪糕摸了摸她的頭:“你都給我了,你自己吃什麼?”
“這一袋有七個,我還有六個。你長得好看,我分一個給你吃。”
小女孩抿嘴對他笑笑,臉紅紅地向著等著一邊的家長跑了過去。
好嘛,原來還是個小顏控。
樓諫樂了。
對她揮了揮手,將雪糕塞進嘴裡,哈密瓜味兒,甜滋滋地涼,從嘴裡涼到心底。他感覺心情好了點,吃完雪糕條眼前沒有那麼暈了,也終於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了。
坐上車的時候,他瞄了眼自己的手機,發現不過是一會沒看手機,小孩兒就已經連續給他發了好幾條微信來,語氣裡面多少帶著點委屈巴拉。
小狗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翻車了,還在疑惑是不是自己露出了什麼馬腳,因為樓諫的突然離開急得直跺腳。
【哥你去哪兒了?】
【哥你今天中午還回家吃飯嗎?】
【哥怎麼不回我消息?/哭哭表情包】
【哥你彆這樣,我錯了好不好……】
【我先給你道歉好不好,不要不回我消息】
……
【理理我嘛,求求啦】
樓諫看了又看,到底還是沒忍心。好歹是自己養了這麼久的小狗崽子,怎麼能說放手就放手不管?
【我出來靜靜心,彆擔心,今晚上就回去。】
他打字說道。
那邊幾乎是秒回他。
【好哦,那我在家裡乖乖等你回來。】
【小狗崽趴趴表情包.gif】
【小狗崽叼碗表情包.gif】
喉頭動了動,樓諫又有點想笑,心軟乎乎的。
轉而他有些煩躁地退了微信,將手機息屏塞進了口袋裡。
他有點不懂,怎麼有人能同時這麼乖,又這麼哏,認
準的東西死都不回頭(),讓人想要生氣又氣不起來℅(),隻牙根癢癢。
“小哥,你給我的那個地址,是往這條路走,沒錯吧?”
思緒被出租車司機的話給打斷,樓諫將手隨意搭在車窗上,向著外面看去。
眼看車外的風景裡高樓大廈逐漸消失不見,連綿的農田泛著翠綠的浪波,蔬菜大棚一小片一小片地連著。漸漸地,農田也少了,蒼翠高聳的山崖逐漸出現。
他們現在已經行駛出了市區,向著靈都以北的星峰嶂方向走去。
“啊您跟著導航走就成,就去……明澈湖療養院。”
明澈湖療養院,樓諫其實很是不想來這個地方。
這是一家高檔療養院,位置就在靈都之外山清水秀的明澈湖旁邊,旁邊這一片都是高檔的彆墅度假區和農家樂,隻是看地理位置就肯定不是家便宜的療養院。
他上輩子依稀瞄過一眼賬單,光是各種種類繁複五花八門的收費療養欄目,一個月也不知道得多少錢。
妥妥地瞄準的就是目標群體——就像是他爹那樣的有錢沒良心的人。
……貴沒事啊,有的人就是要喜歡貴的,越貴越好,越珍奇越妙,不然怎麼才能顯出他對人的好來?
自他重生之後都已經過了這些個月了,他可能的確是個沒有良心的白眼狼,竟然從沒有想到來看他那個住在這裡的,已經瘋了的母親一眼。
樓諫垂下眸子,手指不自覺地捏來捏去,發出輕輕的脆響。
人總是趨利避害的,就像是有很多痛苦的回憶,隻要不去想,就會慢慢地忘掉。
有很多身邊的人,因為距離太遠,於是就忘記了曾經被那人加在身上的傷害,隻記得那人對自己的好來。
……就像是他母親一樣。
他母親最開始的時候也不是瘋子,她是被他父親一點點逼瘋,逼進療養院的。
出租車在一座古香古色的農家小院前面停下,樓諫順著一條還算是寬敞的山路網上走了十幾米,來到了刻意裝飾得低調奢華的大門前。
明澈湖療養院有著一套完善的參觀通道,甚至還專門修建了一條來講解自己品牌文化的玻璃展示長廊,從高高的曲折棧橋上面往下看去,就能看見明澈湖波光粼粼的湖面,就像是它的名字一樣。清澈得像是一面鏡子,沒有一絲塵埃。
每年夏天靈都市民們都會聚在這裡辦夏日音樂節,虛擬的破碎煙火從湖面上升起來,倒映在湖水裡,很美。
樓諫借著參觀的名義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負責指引他的向導小姐素質明顯極好,一路上溫聲細語,就算是看著樓諫還是有點未成年的少年樣子,但是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這位先生,您這次是為您的哪位家人來的呢?我們這裡是細分化的管理方式,根據不同的年齡和不同的病症類型,可以選擇不同的服務哦。”
“我爸。”
樓諫雙手插兜,笑得懶洋洋。
“他現在還沒病,不過我努力努力,爭取十年內把他送到你們這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