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風鈴木盛開滿寧市的大街小巷時,向斐然的複健終於完成。
“可以跑跳,可以劇烈運動,可以爬山,當然——”醫生鏡片後的目光促狹:“也可以單膝下跪。”
向斐然歎笑了一聲:“多謝。”
“感覺如何?”
等待機器打印單據的空隙裡,醫生問。
“慢了。”
從去年七月到今春三月,這實在是一個太過漫長的過程,令他錯過了跟商明寶求婚的第一先機,也錯過了她大哥的兩場結婚儀式。
“已經相當順利了。”醫生寬慰,“也好讓你這個天才知道知道,很多事該按部就班還得按部就班,跟這裡沒關係。”他點點腦袋,調侃道。
半年多的相處,也算是半個朋友了,醫生順便問:“終於解禁,第一件事想做什麼?”
“上雪山。”向斐然回道。
醫生:“……等、等會兒?”
向斐然掀眼眸:“不行?”
他早就開始恢複體能訓練了,這一點醫生也知道,計劃表和強度還是經過他首肯的。
“不是,”醫生迷茫極了:“這事情有癮?倒不是不行,看你自己……”
向斐然笑了笑:“不是有癮,是求婚。”
他說完,醫生更迷茫了:“上雪山,求婚?”
“嗯。”
雪山之巔,萬籟俱寂,最貼近神明的地方,請眾神見證。
醫生木著臉:“想法很好,問題是你求婚對象上不上得去。”
他印象裡的商明寶瘦得像紙片,皮膚雪白,很難說服彆人她是個愛出戶外的人。
向斐然頷首:“上得去。”
——雖然以防萬一,他兩個月前就開始讓商明寶做針對性訓練了。
醫生猜得不錯,商明寶根本就是個不健身的人,在遊泳池劃幾個來回就是她一周運動量的總和了。過去跟向斐然出野外,純是仗著年輕硬拉。
面對那張循序漸進、迷惑性極強、專業科學的訓練表時,商明寶眯著眼,目光狐疑地在向斐然和表格之間逡巡了數個來回。
“不想跟我一起出野外了?”向斐然看著她,淡聲問。
鬼使神差的,商明寶硬是從他的平靜中看出了些絲忐忑和受傷。
“想,當然想。”她搖頭又點頭,語氣乾脆,“我陪你去,以後每一次我都陪你去。”
放任他一個人遇到危險這種事,她不會再允許發生第一次。
她這麼堅定,目光裡簡直有視死如歸之感,連那張訓練表也被她下意識地攥皺了。向斐然失笑一聲,從她手心將紙張解救出來:“商明寶,你想的是陪我一起出野外,還是一起去死?”
商明寶一把捂住他的嘴,漂亮的眉頭蹙得死緊:“你不準亂說。”
向斐然還是亂說到底了,若有所思一陣,像是認真地建議:“你確實不應該跟我一起出野外,這樣我出事了,你還能聯係救援隊。”
……亂說的後果是,他一整天都沒能再跟她說上話。
各類檢查報告和單據打印完畢,疊成厚實的一遝。醫生在上面扣上一枚回形針,笑著問:“再去戶外,你不怕?一般來說,多少都會留下點心裡陰影,有個脫敏期。”
他是否是問了什麼可笑的問題?眼見著一貫表情稀少的男人從唇邊牽出了一絲笑,意味不明的,但大約帶著自嘲。
如果他要留下心理陰影,那麼早在談說月遇難的現場,這陰影就已經烙印下了。
“有陰影。?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向斐然接過單據,從椅子上起身:“陰影是,想做的事趁早,想表達的話也要趁早。”
從醫院出來,一謝做東請客,要為他慶祝。
酒杯被一謝敲得叮叮當當,他執杯,清清嗓子說祝酒詞:“話不多說,這杯酒祝咱們小美人魚——”
向斐然微眯眼,遲疑地問:“什麼?”
一謝不怵他,無辜地一歪腦袋:“小美人魚啊,有錯嗎?”
這回滿桌子的人都聽清了,齊刷刷“噗”的一聲爆笑開來。商明寶笑得倒進向斐然懷裡,被他無奈攬住:“彆跟他們鬨。”
方隨寧沒處撲,滾到圓桌底下,一謝沒多想,順手攙了她一把。兩人一上一下對視一眼,目光一頓,都明明白白透出個黑體加粗的“滾”字。
酒過三巡,問起接下來想做什麼,商明寶答說上雪山,向導都聯係好了。
太邪門兒了,哪個植物人一複健完就緊著上雪山的?一謝脫口而出:“不會是要上雪山求婚吧?”
向斐然:“……”
一謝拍胸口順氣:“哦哦,忘了你們已經求過婚了,嚇死我了。”
方隨寧抿著筷子尖,沒多思考便隨聲應道:“求過婚又怎麼了,可以再求一次啊。雪山頂上多浪漫。”
一抬眼,發現她的表哥、他的發小一臉黑沉面無表情。
可以,認識這對臥龍鳳雛,他向斐然八輩子造的孽都一筆勾銷了。
席散,各人都默契地推脫有事,將一人世界交還了回去。酒樓藏身於一個露天街區式的商場中,被問及想乾什麼時,商明寶說想喝咖啡。
在品牌導覽燈牌上搜尋許久,商明寶選了位於最底層的一家特調。動線很繞,扶梯距離這裡頗遠,慢悠悠地走了一小段,向斐然牽住了她的手。
商明寶心裡一跳,莫名地雙頰生燙。她膚質細白,一臉紅就藏不住,從眼尾連著紅到耳根,在向斐然眼前無所遁形。
“臉紅什麼?”他腳步頓了一頓,低聲問。
商明寶也說不清。婚也求了,老公也叫過了,親密事沒少做,但這樣牽著手走在大庭廣眾之下,似乎已是很遙遠的事。
——確實遙遠了,已經快是三年前的事,遠得像上輩子發生的。
她搖搖頭,小小聲:“好久沒約會,有點不習慣。”
這好辦。向斐然一路都沒再鬆開她的手。
點了咖啡,坐在露營月亮椅上
慢慢地喝著,一起選最近場次的上映影片。椰林被投下淡影?[]?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一旁的散尾葵在風中發出葉片摩挲的聲響。
路過的人都看他們,無他,著實養眼。連帶著咖啡店的生意都好了起來,因為他們喜歡喝的東西不像是難喝的。
……事實是很難喝,商明寶將自己點的那杯雪利酒dirty推到向斐然面前,耍賴要他幫忙喝了。向斐然面不改色地喝了,喝完才覺得有些醉上加醉。
也許是身體代謝酒精的能力還沒恢複,他額外要了杯冰水。
選的電影也不怎麼樣。剛過情人節,那些紮堆的爛片還沒下線,商明寶選了個愛情輕喜劇,定了最後一排的情侶座。
結果沒喝醉的她睡得倒香,喝多了的向斐然看得很聚精會神。
……沒彆的,她開場前多嘴說了句這男演員她以前喜歡過。
睡至中場,商明寶轉醒,聽到他嘴裡嚼動碎冰的細響,睜眼,在昏蒙的光線下看到他喉結曲線滾動。
這是他的第一杯冰了,是入場前買的冰可樂。
頸邊被她的頭發蹭得癢癢的,向斐然歪低過臉,氣息附著她耳廓:“醒了?”
商明寶“嗯”了一聲,坐直身體:“很好看嗎?你看得這麼認真。”
不應該啊,她翻過評分也刷到過帖子,都說挺爛。難道斐然哥哥是網上說的那種愛看爛片的人?有些人就愛看爛片,覺得解壓不過腦,讓他看點有深度的還不樂意。……要真是這樣,可不準他跟小哥哥聊電影,會負分的。
神思亂遊之際,耳旁聽到向斐然平淡的一聲:“好看。”
聽不出情緒,就覺得挺真心的。
商明寶真懵了,“啊”了一聲。
向斐然回過臉,巨幅銀幕剛好轉入黑夜,倏爾整個廳皆暗了,隻剩下微弱的光勾勒他流暢削薄的側臉輪廓,一雙鎖定她的眼眸如冷星。
“你以前喜歡過的人,不錯。”
商明寶:“……”
男明星在銀幕上開口了,鏡頭推特寫對著他:“寶寶,我愛你。”
很典型的粉絲向電影,女主角退位,經由鏡頭語言高明地成為在場的諸位。果然爆發出一陣低低的花癡歡呼,有人偷偷屏攝,閃光燈閃了一閃。向斐然沒開口,薄唇抿著,但搭腿環臂的坐姿看著著實不太好哄。
等男主快告白完了,向斐然才體貼地問:“心動嗎?”
商明寶斬釘截鐵地搖頭。
“不是為這個來的?”
“完全不是!”
向斐然還是那副高冷模樣,垂著不動聲色的眼睫:“是嗎,醒得倒準時。”
商明寶恨不得一棍子打暈自己。
她強行製造不在場證明:“我去下洗手間……”
真想走,被向斐然扣下了——他牢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拉倒進懷裡。
這樣慌亂的場面,爆米花都差點被商明寶失手打翻,也不知道他神經怎麼康複得這麼好,竟能眼也不眨地將之摁回了原位
。像是很順便地,他指骨修長的手從中撿出一粒??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喂進了商明寶微張的紅唇中。
商明寶:“……”
咕咚一聲,嚼也不嚼就給咽下了。
怕打擾彆人,向斐然講話音量始終控製得又輕又低,近乎氣聲,唇瓣若有似無地貼著她的耳骨。
他問:“喜歡他什麼?”
這問題不好回答,得好好想想。商明寶絞儘腦汁,殊不知這幅樣子落在向斐然眼中更罪加一等。
看來,還是深思熟慮後認真的喜歡?
“長得不錯。”商明寶開始作答,一五一十。
“還有呢?”
“人品也還可以,沒什麼黑料。”
“嗯。”
“自律,經常發健身照。”
“……”
“上進,名校學曆,不是那種言之無物的草包。”
“……”
“人也挺幽默風趣的,有點少年感。”
掰著手指頭一項一項數,渾然不覺頭頂早就沒聲音了。還想說什麼,冷不丁下巴被抬了起來,下一秒,雙唇被向斐然吮住。
他的唇和嘴巴裡都是冰的,剛剛嚼吃過冰的緣故,偏偏氣息很燙,過了沒一會兒,交融的唇舌也升溫滾燙起來。商明寶身體裡也蹭得被點了火,並膝坐著的一雙長腿貼得緊緊的,兩手在軟墊上緊了又鬆,留下汗濕的掌印。
實在是怕吻出些水聲,她不敢喘息不敢吞咽也不敢回應,由著向斐然索取含弄,舌面和舌尖都麻酥酥地癢。
一道靈犀上線,商明寶忽然察覺過來,口乾舌燥地問:“斐然哥哥,你是不是有點醉了?”
中午那頓飯,一謝幾個沒少敬他,後來他又悶了那杯攙了雪利酒的咖啡。
“沒醉。”向斐然一臉正經,但話語漫不經心:“吃醋而已。”
吃醋、而已。
破案了,果然醉了,清醒時做不到這麼坦誠。
商明寶抿了抿唇,不敢再惹他,正襟危坐起來,目光越過下方攢動人頭看向銀幕。
嗯……前牆頭的臉怎麼忽然不耐看了?也就那樣,比向斐然差得——
思緒斷了,眼前黑了,商明寶也懵了。
她眨眨眼,睫毛像刷子,若有似無地掃過向斐然蓋著她眼睛的掌心。
這人……吃起醋來不講道理的?
“走麼?”他冷靜地問,讓她做選擇題。
距離落幕還有半小時,兩道身影從最後排起身,從通道處安靜低調地離場了。
片子太爛,提前走的人不少,鋪有紅毯的走廊上人影零散。少頃,通往樓梯間的門被擰開了,隨著鬆手而發出撞擊聲。
商明寶脊背貼著那冰冷沉重的防火門,被吻得甘願踮起了腳尖。
沒了觀影禮儀的製約,向斐然的吻又凶又狠。吻停下來後,他一手撐在商明寶耳側,目光裡的侵略性和不爽不加掩飾:“就這麼喜歡他?誇五條還不夠?”
商明寶的
唇妝花了,鼻尖的那抹紅讓她看著很是委屈無辜:“我怕你覺得我就是圖他臉,膚淺……”
“圖他臉。”向斐然像是恍然大悟,點一點頭,面無表情地問:“那怎麼不繼續圖了?”
商明寶水紅的舌尖探出來,淺淺舔了舔下唇,十足賣乖的姿態:“因為更好看的回來了。”
她所指明確,向斐然卻不為所動,要聽她點名道姓:“哪個?”
“向斐然。”商明寶飛快地回。
“所以,你說到底就是圖我臉。”向斐然不疾不徐地說著,又冷淡地叫了她一聲的全名。
“嗯?”
向斐然目光觀摩,聲音低沉下去:“你怎麼這麼能買櫝還珠?”
“……”
認識這麼這麼多年,這是商明寶第一次在向斐然身上看到可以稱之為自戀的時刻。他雖然獨來獨往,但從不孤芳自賞——連名利都能自絕於身外的人,當然也不可能自我沉浸在外貌、身體、才智或其他的什麼上。可是不得不承認,他將自我認知擺到該有的位子上時,有一股桀驁恣意的魅力。
“要是我不回來,”向斐然頓了頓,“下家就是他了?”
商明寶這才發現有歧義,慌亂糾正:“不是指這次回來,是好早以前追的星。”
“那就是指雨林拍紀錄片的那次回來?”
商明寶怔住,體會到百口莫辯的慌張緊迫。該怎麼解釋那個“回來”隻是順口,沒有確切指什麼……是她張口就來。
“所以,”向斐然這次的停頓比上次久,抵在牆上的手臂鬆了,“我們分開的那一年多,你的目光,停在過彆人身上。”
聲音平靜,隻有他知道心臟的揪緊艱澀。
怎麼回事,吃個醋把自己吃得方寸大亂了?今天是他回歸為正常人的第一天,不該放任情緒走進這樣不愉快的窠臼。
不等商明寶肯定或否認,向斐然便勾了勾唇,指腹很緩地揉上她的嘴角:“過去了。”
“沒有那回事。”商明寶貼上他那隻手,讓他撫住自己臉側:“我是開玩笑的,我早就不追星了,對哪個偶像有好感已經變成了很順帶的事,我沒有給他投入過什麼……”
太囉嗦了,商明寶安靜下來,在落針可聞的樓梯間裡,她抬起眼,看向向斐然。
“你就是我的明星。”
遇到他以後,他就是她生命裡的明星。
唯一璀璨的星。
喝多了的向斐然很好哄,為她這麼簡單的一句告白,他呼吸也頓了,喉結的滾動也停了,身體微微地僵住,眼神和神情都寫了震驚,偏偏繃出了十足的平靜冷然。
商明寶看不透他(看得透才有鬼),小心翼翼地問:“哄好了嗎?”
這一句後,向斐然驀地吻住了她。
商明寶套著高透黑絲的腿隨著他撫過的手掌而生熱。
樓梯間將一切聲響都放大,不知道親了多久,聽到自己鼻尖溢出的低哼,商明寶面紅耳赤,將臉死死埋進她身
前的頸窩,說什麼也不肯再親了。
“這麼吃醋嗎?”
“嗯。”
“以前怎麼沒見你吃醋……”商明寶嘀咕。
“吃。”向斐然的聲音沉響在她頭頂,“你帶伍柏延上你的宴會、你周圍人隻知道他不知道我、你在斯裡蘭卡被他救而不是被我救——”
商明寶呆滯住,心想原來你記性這麼好……要命要臉,不顧一切去捂他的嘴:“我錯了錯了……”
她一疊聲軟軟地說,鼻音哼出來很嬌憨。
向斐然細密而輕地親她的掌心,帶著醉酒後的迷離。過去的醋不重要,現在讓他不好受的另有其事——生理上的。
皮膚的每寸溫度,都說明了他的難耐。
安靜中,聽到向斐然喉結咽動的細微聲,歎出的呼吸也是沉的。
“想帶你回家。”他如實說,嗓音莫名的有些緊,低頭親了親商明寶的發頂。
話裡的意思跟他身體的反應一樣昭然若揭,商明寶隻覺得腕心都是一空,講話乖下來:“……那就回家。”
向斐然反而笑了笑,放下她被他弄亂的風衣:“不急,還沒逛完。”
他看得出她的興致勃勃和雀躍,過去半年對他來說不容易,對她又豈是好過的?每日三點一線,隻穿梭在家裡、醫院和公司,偶爾陪他回植物園開組會、指點一下實驗,在綠茵花卉間走一走就是了不得的散心了。
這是很漫長、很漫長的一天,有日落和夜色,電影和雞尾酒,上弦月綴在高樓旁,像古代婦女的碧玉簪子。
交握的手始終沒鬆開過。
商明寶心裡醞釀著問題,啃著冰淇淋時,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出口了:“斐然哥哥,你不會真的想到雪山上再跟我求一次婚吧?”
向斐然還能怎麼答?隻好輕描淡寫:“……彆聽一謝和隨寧亂說。”
商明寶歪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嗯,雖然很浪漫,但每次出野外我都灰頭土臉的,不夠漂亮。這個idea這麼好,留給隨寧吧。”
向斐然實事求是:“誰敢拉她到海拔五千米以上求婚,她就會把誰踹下山。”
很顯然,上乞力馬紮羅山頂求婚的方案被徹底淘汰。
很難說清楚向斐然是怎麼想到去紐約西五十六街的公寓求婚的。
紐約,他曾經選擇的終老之地。在某一個懸日墜下的黃昏,他會慢慢地、微笑地收拾著最後一次出野外的行李,走出房門,將鑰匙留在門口的棕櫚地毯下。人們再度打開這扇門時,會看到他有關她的一切。
——那就是不婚主義的向斐然,有關自己人生儘頭的一切安排。
但他的人生已如此不同,日月換新天,西五十六街的公寓不再是他的句號,是她親賜存放他唯一的寶貝的地方。
聯係到現如今的公寓主幾經周折。
那是棟合作公寓,向斐然首先找到了最初的房東,得知房子已轉手後,轉而聯係上了公寓的股東業主委員會——受公寓屬性規定,
他們對每一間公寓的買賣都有所記錄。
接電話的是業主委員會中的一員,一名頗有建樹的金融律師,在他聽來,電話對面的那道英語地道而乾脆,神奇地剔除了美式發音天然帶給人的口若懸河之感,讓人不自覺便心生信賴。當對方說到自己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念博士時,同校畢業的律師微笑地點點頭,歡迎他前來故地重遊。
向斐然夾煙的那隻手端起了透明水杯,抿了一口,沉靜地問:“那麼,可否請你將對方的聯係方式告知給我?”
在經過了必要的身份認證和人情牌後,房東的聯係方式被發送到了他手機上。
固話撥過去久未有人接聽,向斐然遵循國外的社交習慣,寫了一封措辭嚴謹、禮節挑不出錯的郵件,發往那個以粵語拚音為域名的Gmail郵箱。
蘇家怡。
“撲街哦……”蘇菲推上老花鏡,將這封郵件看了又看,直看出花來。
她看作是未來姑爺的人,給她寫了一封郵件,懇請借她西五十六街的公寓一用,好用來求婚。
那郵件裡寫:
「漢語詩經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我和我夫人年少相識,攜手六載後分彆,曆經生死及其他相比之下不足為道的困難,一回首已過而立之年。
紐約是我的福地,我在這裡求學,與她重逢,也在這裡獲知她對我的愛。
這間位於九樓的公寓,曾見證我們的朝朝暮暮,那年聖誕,不知閣下是否曾有耳聞,曾有一場百年一遇的暴雪光臨。那一夜過後的清晨,哈德遜河冰面上的金光反射到這個露台,照在她的臉上。我在樓下看著,手裡提著帶給她的早餐,那是我這一生見過的、位於過的最美的畫面。
現在,我懇請閣下允許,讓這間見證了我們開始的公寓,再一次見證我們的起點。」
因為域名是粵語拚音,這封郵件用英文、中文及粵語中字分彆寫了一遍,工整、清晰,點到為止的表情達意。
蘇菲深呼吸,帶鏈條的老花鏡被她推上額頭又撥下,如此反複三四次。
真的撲街了,她要不要告訴明寶?
當管家這麼久了,這麼一小點自主權還是有的——蘇菲拍板,沒告訴商明寶,公事公辦地回了郵件過去,將鑰匙從香港郵寄過去。
那天,飛機降落紐約國際機場,稱有學術會議要赴的男人,徑直走進了這間紅磚建築的大門。
這座城市自一戰後便有了如今的規模了,時間很快,變化卻小,中央公園的四季輪換,帝國大廈永遠遊人如織。公寓一旁,那三個垃圾桶和從前一模一樣。
向斐然無聲地笑了笑,步伐未停。
電梯上升時,遠在寧市的蘇菲猛地拍了下大腿——
完了。
撲街。
怪她年老昏聵,那間公寓自他們買下後便做了複原,什麼洗烘機啦,床墊衣櫃啦,窗台上閒置的陶瓷花盆(曾養死過從紮西處帶回來的野草種子),床頭的雅馬哈電台音響……以及所有的蘇菲遺忘了但向斐然不可能遺忘的一切。
鑰匙擰動,門扉推開,不設防的一眼,回首處時光不曾偷走的一切。
從布魯克林集市上帶回來的洞石置物托盤上,一枚鑰匙靜靜躺著,是他離去前曾放下的。
銀色冰箱上,她硬逼著他一起親手做的壓花冰箱貼,一套六枚,整整齊齊。
牆上的照片牆已經泛黃了,十幾張,被用圖釘釘進咖啡色的毛氈背板中,每一張下面都用馬克筆寫著時間地點——
張張都是他和她。
他怎麼這麼愛穿衝鋒衣?
而她,又是怎麼做到總是如此可愛的?
向斐然在玄關處站了許久許久,半晌,不得不垂下臉來嗬笑了一聲。
“商明寶,到底是誰跟誰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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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又一個下午。
空置已久的房間鮮花布滿,門窗洞開,哈德遜河的河面如此遼闊,一架飛機俯瞰而過,帶起金波上的風。
商明寶一無所知地推門走進,如她所願的漂亮、精致,而他也著西服,束領帶,注視著她,為她單膝下跪。
心臟是那麼不可思議地酸脹、飽滿。他為她寫的郵件,她在一分鐘前知悉,一目閱儘,卻字字能背。
那也是她所見過的、曾身處的最美的風景。
這一生,就此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