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彆人家裡不好睡到太晚,商明寶憑著鋼鐵般的意誌在七點鬨鈴中爬了起來。
她起床的第一眼,就是去看那一蓬月見草。野花有野花的美,自然舒展之態比那些工整的園藝品種更有趣。她抱起那隻雙耳花瓶,走到窗邊,對著晨光翻來覆去地看。
雖然加了水,但果然還是蔫了。
方隨寧被嚴令禁止跟商明寶討論此事,隻好表情浮誇地話裡有話地揶揄了幾句這花漂亮。商明寶對她的潛台詞一無所知,倒是在早飯時,忽然提說:“你舅舅看上去挺年輕的。”
方隨寧剝著白水蛋,語出驚人:“是咯,不然怎麼騙人二婚?”
“啊?”商明寶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方隨寧雖然沒什麼家醜不可外揚的自覺,但一想到這是她斐然哥哥的私事,便點到為止地住口了,隻說:“總而言之,他人不怎麼樣,你怎麼這麼好奇他?”
商明寶正想說,餐廳外卻傳來兩聲咳嗽聲。這是助理發出的警報,方隨寧心領神會,拿胳膊肘撞了下商明寶。兩人連忙若無其事地坐正了,過了會兒,門楣下的水磨石地面上,果然遞進來向聯喬的影子。
已經是九點,向聯喬問助理:“斐然吃過早飯了?”
“吃過了,又出去了。”
“又出去?”方隨寧和向聯喬的聲音一同響起。
兩人都以為他又出野外采標本,但其實向斐然是開了車去市區。
向聯喬退休後的生活十分清簡,一台紅旗車就代了所有的步,向斐然問了司機,知道今天沒有出車計劃,便開它下山。
黑色轎車因為車主身份原因,比尋常車打理得更板正肅穆一些,沒有任何裝飾物,就連香氛氣味道也是舒緩而規矩的,唯一的兩則例外,一是開著它的青年太過年輕,二是副駕駛座的那隻長耳毛絨兔……太粉。
沒辦法,昨晚上回燈下仔細看了看,濕泥土蹭進去的汙漬不好清理,隻能拿到專業的乾洗店看看。
他將車在街邊停好,轉到副駕駛那側,俯身給那毛絨兔解開安全帶。
乾洗店的玻璃門潔淨透明,映出穿黑T的男人一手抱粉色玩偶、一手插兜的散漫模樣。
這家乾洗店是向斐然在點評網站上搜的高分,且就開在一片富人區旁。一問價格,確實十分感人。
“如果要今天立取的話,額外需要再加兩百,基礎會員打9折。”店員按慣例說完,察覺到對面男人眉心蹙了一下。
但這顯然是小姑娘抱著睡覺的東西,既然被從香港不嫌麻煩地帶過來了,想必她對它依賴很深。
向斐然微妙地歎息一聲,掃碼付款。
“先生要充會員嗎?充兩萬打75折哦。”店員笑容甜美,但一開口就很驚悚。
“充不起。”
店員莫名堅持他充得起,積極遊說:“一萬也可以的喲,我開權限給您75折。”
向斐然沒回她,對著微信賬戶餘額裡的“327”陷入了沉思。過了兩秒,他低聲說了聲“稍等”,撥出一個電話。
“喂。”
“你那天說哪裡缺人?”
雙方就一晚報酬是兩百還是三百膠著了十數秒,終於在兩百六十上談妥。掛電話前,向斐然淡定補充:“記得管宵夜。”
聽了全程的店員:“……”
店裡安靜得像剛死了人一樣,向斐然微微頷首:“下午來拿,失陪。”
清洗烘乾加起來要四個小時,他約定了下午兩點來取,驅車前往植物所標本館。標本館不對公眾開放,但可以憑學生證登記進入。進入館內,他在那裡看了數小時的龍膽科標本,並順手更正了六份錯誤鑒定。
標本館老師吃完中飯回來,見到他,很自然地過來打招呼:“上一期phytokey你發的新種很漂亮啊。”
phytokey是SCI三區,很適合發表新種。向斐然大二時就在這裡發過一篇罌粟屬的新種。用他的話來說,發表新種對於植物學來說是“不值一提”的學術成果,但他這一篇論文從形態學的鑒定到基因測序、係統進化樹都呈現得十分完美,遠超一個大二學生所具備的學術能力。
因為這一點,他被綁架到了國內植物分類學巨擘周英澍教授的課題組。剛開始全係同學都很羨慕,後來就不了,尤其是在知道了彆的碩博生有補貼而他沒有的時候。
標本館老師覷到他又改周教授的鑒定,笑道:“周教授下午也過來,你們師徒約好的?”
空曠的室內,空氣仿佛有了一秒鐘的凝滯,向斐然放下鋼筆、合上標本冊、推開椅子起身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面無表情道:“我先走了。”
作為全國第三大標本館,這裡存放著數百萬份標本,裡面有海量因年代、技術或其他種種原因鑒定錯誤、張冠李戴的標本。理論上來說,任何借閱者都有權利糾正錯誤、寫下新的鑒定結果——隻要你夠自信專業。
向斐然順手改過上百份,其中有三十多份好死不死都出自周英澍之手。這其實很正常,因為周英澍是研究竹子類群的,並不是對所有科屬種的形態鑒定都很擅長。壞就壞在某天,向斐然一邊修正,一邊深深地歎了一聲,說,師門不幸。
悄無聲息在背後站了很久的他師門掌教周教授本人:“……”
吃一塹長一智,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栽倒兩次,向斐然在標本館老師的忍笑聲中揚了揚手,走得頭也不回。
回到乾洗店,長絨玩具已經煥然一新,外面則套上了一個透明的塑料薄膜袋子。
店員一邊心靈手巧地係著粉色蝴蝶結,一邊笑道:“是幫女朋友洗的吧?這樣顯得可愛一點——蝴蝶結免費的哦。”
向斐然抱起玩偶,一向惜字如金的嘴巴裡難得多吐出了兩個字:“不是。”
彆說他沒記住那小孩的名字,昨晚上黑燈瞎火的,他連臉都沒看清,隻記得手電筒光下她的驚慌繚亂。何況她是方隨寧的同學,方隨寧沒有性彆,四舍五入一下她同學也沒性彆。
同樣的話在到了樂隊排練室時,也被拿出來玩笑了一通。
玩樂隊的都是窮逼,高檔的地方租不起,破居民樓怕擾民,便在那種老式小區裡找了個平房倉庫當排練室。見方的三十幾平大開間,裡面堆滿了電線、樂器、煙灰缸和泡面盒。
向斐然到時,主唱正三截彎地倚著門框抽煙。他眼尖,從擋風玻璃前覷到了兔子,咬著煙含含糊糊一聲笑:“喲,大少爺談戀愛了?”
兩人自小相識,向斐然懶得多話,淡聲:“滾。”
窮逼的樂隊換成員像換抹布,近期又加了新成員,還沒打過照面。趁人齊,主唱回頭往門裡吼一句:“出來接客!”
過了會兒,出來兩隻更萎靡不振的鵪鶉。其中一隻向斐然認識,是吉他手,也是主唱的表哥。貝斯手是新招的。
主唱一歪大拇指,吊兒郎當地作介紹。說到向聯喬的身份職務時,貝斯手臉色明顯一變:“撲街啊,怎麼跟我們他媽的三個喪逼玩樂隊?”
主唱和吉他手都狂笑起來,向斐然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煙,勾了勾唇:“他開玩笑的。”
貝斯手一想也是,什麼破樂隊啊,要外交大使的孫子親自玩?立刻信了。
其實他們幾個都是學生,靠駐場演出賺點外快,向斐然平時做課題很忙,因此從樂隊正式成員裡退了,算是編外。
他們的歌是吉他手寫的,總自詡滾石遺珠,實際上一唱就被酒吧顧客投訴。半個月前主唱腦子犯抽,跟顧客杠上了,連唱兩首原創,被人拔了插頭。主唱且美呢,說“yoyo what's up 那我們就來一場不插電——”
被連人帶包丟了出去。
向斐然帶了新的商演邀約過來,剩下三人感激涕零豪情頓生,約定從下周起每周演三天,每次三小時。
“你住哪兒?”主唱湊過去給他點煙,問,“冇計,還是老樣子?”
住山裡多少有點來回不便,學校那邊又沒有打留宿申請,假期有演出時,向斐然就在排練室打地鋪。
得到肯定答複,三人良心上線,將烏煙瘴氣的排練室收拾了一番,好歹將煙灰酒瓶和泡面盒扔了,再噴了一斤能熏死駱駝的空氣清新劑。
搞完一切還早,幾人去台球室開了張台。主唱杵著杆子坐在高腳椅上,一邊等開球,一邊叼著煙問那粉紅兔:“成沒成?還是在追著?”
台球室烏煙瘴氣人聲喧鬨,向斐然俯下身,杆頭對準白球,在清脆的擊球聲中漫不經心道:“隨寧同學,名字沒太記住。”
主唱服了:“沒記住你就給人跑腿?”
向斐然被他煩得不行:“行了,她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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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佳青年在台球室抽了五支煙賺了兩千賭金時,商明寶和方隨寧乖乖找了一下午的課題。
夏令營需要交課題報告,沒有具體規定,由學生們自己提交選題。說得煞有介事的,其實不過是找個由頭讓他們自己玩。
兩人天馬行空,一會兒說研究粉圈,一會兒說對比香江兩地青少年的流行文化,找來找去,都覺得很沒意思。
方隨寧支棱起來:“要不然讓斐然哥哥帶我們壓標本、認植物?”又趴回桌子上:“算了,狗東西不會搭理我的。”
他早上還威脅她說月見草的賬算她頭上,因為商明寶是她的客人!離譜!
“他是學什麼的,這麼懂植物?”商明寶問,心裡掠過了一絲奇怪的念頭。昨晚那人,似乎也在研究花草?
“學生物的,但他興趣方向在植物學。”方隨寧隨口一句:“他爸,也就是我那舅舅,也是學生物的,還是清華博士呢。”
兩人無所事事,直消磨到晚飯時間。
向聯喬問了兩人的課題打算,方隨寧腆著臉問:“外公,要不你跟斐然哥哥說一聲,讓他帶我們。”
向聯喬早看穿她的把戲,不動如山:“這是你自己暑假裡最後一件大事,應該你自己想辦法。”
方隨寧噘噘嘴。向聯喬又轉向商明寶,話語很含蓄:“如果做植物課題,也許要爬山,你吃不吃得消?”
他臉上總有儒雅笑意,但經年的威嚴又從氣場裡透出,商明寶面對他稍有些拘謹。向聯喬便拄起拐杖:“等你用完餐後,到書房來找我,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向聯喬的書房在三樓,不算特彆大,但氣氛厚重,幾千冊藏書都有明顯的翻閱痕跡,書脊上印的文字五花八門。
商明寶進來時,他正伏案給學生的專著寫前言,藍色墨水瓶蓋子開著,一支樸素的英雄鋼筆搭在劃了線的簿子上。
“你爺爺給我來過電話。”向聯喬不怎麼寒暄,開門見山道,“我知道你心臟不好,你要過來,其實你爺爺和父母都很不放心。”
商明寶沒料到這一層。轉念一想,爺爺交遊廣闊,向聯喬又是大學教授,兩人有交集也屬正常。
她馬上會意了剛剛飯桌上的一問:“您擔心我身體吃不消?不會的,隻要不劇烈運動就好。”
“我看你平時也不吃什麼藥?”
“會吃一些輔酶,有一些藥副作用明顯,所以沒特意吃。”商明寶有問必答,驕傲地說:“我今年隻發作過兩次哦。”
向聯喬被她逗笑:“你知道你媽媽為什麼讓你過來?”
商明寶點點頭:“心臟病不是關我的塔,她不希望我當長發公主。”
她表現得堅強乖巧又樂觀,向聯喬的目光不自覺柔和下來:“你很聰慧。那麼你告訴我,你們餐桌上提的幾件事,你心裡最想做是哪一件?”
商明寶其實對什麼都不太感興趣,她的世界快樂和好奇的閾值都太高了。一個女孩子,從出生起就站在世界之巔看風景的,要怎麼才能對這日常的、俯視的一切產生興趣呢?
這裡的一切,她都看過更好的。
但為了成全方隨寧的心願,商明寶還是說:“植物學。”
向聯喬笑起來:“斐然主意大,我也未必請得動他,而且他話不多,對植物的耐心比對人好,我恐怕你被悶到。”
“沒關係。”商明寶答,心想我也很嬌氣,說不定在被他悶到前,他就先被我煩死了。
等向斐然晚上九點多回到家,向聯喬已在標本室守株待兔多時。
他親自出面,按理說總該馬到功成,但隻得到向斐然乾脆利落的兩個字:“不帶。”
向聯喬豁出老臉:“爺爺的請求就這麼不值得你考慮?”
向斐然執筆在台紙上寫標簽,眼皮一絲不抬:“很忙,伺候不了。”
以善於談判斡旋、講話滴水不漏著稱的前外交大使,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他走後,向斐然叫過蘭姨,讓她把玩偶放回客人的臥室,且不要聲張。蘭姨表面不說話,心裡卻話很多,統一成刷屏的一行:啊???
標本室的燈毫無意外地亮到了後半夜。
向斐然沒說謊,他確實忙。采集一時爽,夜夜火葬場,這次出去一周,總共采了大概五百多份標本,天天壓到半夜三點。
隻是沒想到,出來抽個煙的功夫,又會見到這位客人。
商明寶是來找月見草的。她白天特意留心觀察,發現了許多將開未開的花苞,花期應當就在今夜。左右睡不著,不如下樓來看花。
向斐然站在廊下一聲未吭,抽了幾口後,將還剩半截的煙撚了,抬步走向月見草邊。
“睡不著?”
商明寶一個激靈,月白睡裙下,身體像小貓似的抖了一下。扭過頭去,向斐然兩手插在褲兜裡,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將至淩晨兩點,月正當空,商明寶沒出口的“舅舅”和呼吸都一起停頓了下來。
他實在長了一張不怎麼安分的臉,眉弓立體,眼神明明淡漠,眉宇間卻有一股難征服的桀驁,穿一件淺灰色連帽衛衣,寬鬆款,看上去年輕得要命。
商明寶從目光到心裡都十分迷惑。昨晚還能說是光線暗的緣故,今天的月光可要明亮多了,他確實就是這樣年輕,但偏偏真是一位長輩。難道是向爺爺他們老來得子?
“舅……”她嘴唇張了張。
“免了。”向斐然立刻讓她打住。
他終於注意到了她的樣貌,問:“你比隨寧小?”
果然是長輩會問的問題……
商明寶將長袖睡裙的袖口揪過手掌,回答長輩:“比隨寧小一歲。”
向斐然仍是站在原地,口吻很淡:“這麼晚不睡,想家?”
想家這點心事很無足掛齒,畢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講出來會很丟臉。但被對方一問,商明寶頓時覺得鼻酸。
她“嗯”了一聲,很輕,很短。
向斐然略感一絲意外:“我以為把那個娃娃還給你,你應該能睡得好一點。”
商明寶也意外,眼眸欣喜地被點亮:“還給我了?什麼時候?在哪裡?”
“讓蘭姨放你房間了,你沒看到?”
商明寶明白了:“我跟隨寧睡一起,沒去那邊。”
‘那現在知道了,”向斐然抬了抬下巴,似命令:“可以回去睡了?”
他講話時的神情總是很淡,眼神也沒有彆的情緒,叫人吃不準他的態度。
到底耐煩,還是不耐煩?大概還是不耐煩多一點。
商明寶很識趣,也懂得在長輩面前裝乖,慢吞吞地“哦”了一聲:“那我走了……”
她幾步路走得很磨蹭,確定他不會叫住她後,一直留神的心落了下去,一直揪著袖口的手臂也垂了下來。
豈知涼而沉的夜霧中,會突然傳來他聲線平穩的一句,“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