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魔是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穆凱輕聲道,“不過,現在斯昆軍的指揮權確實都在西澤老將軍手上。”
“我是斯昆的城主,但也隻是城主而已。”
大山穆凱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以亞敏現在的見識還無法分辨其中的差異。
如果是路夢在場,他倒是能很快理解。
——這就是最簡單的軍政分離。
在戰時狀態下,斯昆鎮承擔著很重的軍事壓力,後勤物資、募兵征召以及作戰行動都需要統一調配,在通訊和交通不便的情況下,不可能事事都請示阿德馬克,這就需要城主擁有近乎全權處置的權力。
這是斯昆軍鎮時期的體製,也符合沙克王國的部族傳統。
各個領主獨立負責,所謂的國王,隻是一個大家都認同的大酋長罷了。
隻是,當戰爭結束,新政開啟,一個坐擁重兵的軍鎮反而成為了隱患。
西澤是擁有老資曆的沙克戰士,他充當五人眾的時間甚至可以追溯到沙格爾的前任,曆經三朝,沙格爾與石魔都曾經是他的同僚。
西澤對石魔的挑戰看似兒戲,然而當他避來到斯昆鎮後,這裡的軍事指揮權幾乎是自動歸屬了這位五人眾。
西澤和石魔的確有矛盾。
但以老將軍的矜持,他既然挑戰失敗,那就隻能聽命於戰勝自己的國王。
大山穆凱不認為這是一次巧合。
因為有那個巴彥在。
西澤為什麼被激得當眾挑戰,事後又沒有受到任何懲處,恰好保留了他的五人眾身份,方便接管斯昆的兵權。
這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一般。
至於選擇西澤,也是因為這個老將軍離開阿德馬克後,第一時間想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斯昆。
為了爭取五人眾的支持,穆凱不方便也沒有理由拒絕他,反倒被束住了手腳。
如今斯昆鎮裡,城主主政,西澤主軍。
看似合作融洽,卻未必是穆凱想要的。
“孩子,這些距離你還太遠。”大山穆凱拍拍亞敏的肩膀,鼓勵道,“你隻需要知道,隻要你繼續成長下去,便是幫了我的忙了。”
“你是我的學生,赫連是我的親衛,康是我的老部下了,等你們進入軍中,西澤老將軍也會多加關照的。”
有時候,要掌控一支軍隊,最高統帥是誰並不重要。
關鍵的是,能直接調動士兵的中層軍官,他們聽誰的。
“至於剩下的兩位……”大山穆凱一頓,“我聽說他們是你的朋友?”
“艾達大哥他是……”亞敏剛想報出艾達的名字,至於路北遊,說實話他們之間的交情並不算深。
甚至還是競爭對手。
然而他意識到,此情此景下,兩人未來的前途很可能就取決自己的這麼一句話。
如果承認對方是自己的朋友,在老師看來,他們就是值得拉攏的對象;如果隻是普通交情,那就隻是一個局外人,以後即便軍職相同,那也是個被冷落的邊緣人物。
“對的,”亞敏改了話頭,“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他決定撒這個謊,就當是一個小小的人情。
即便是要和路北遊競爭,那也該是堂堂正正的。
“很好。”穆凱笑道,“情況比我預想的要好很多。”
“你們當中無論是誰奪冠,我都會很高興的。”
“不過……”他話鋒一轉,“你知道,那個路北遊畢竟是平皮人,艾達呢我對他也不熟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邀請他們來城主府做客,多了解一下他們。”
“就在今晚吧,畢竟明天你們就要正式決賽了。”大山穆凱考慮著,“你們應該趁這之前多聯絡一下。”
“驕傲的年輕人們一旦踏上戰場,那就是敵人了,可不一定還能好好坐下來喝酒……”
“赫連,你把康也叫來。”他轉身吩咐道,“你也一起。”
“是,大山閣下。”赫連行禮。
亞敏下意識點頭。
但他突然想到……
今晚就是路北遊約定好的,解決克拉爾之選的時間!
這種情況下他們要怎麼趕去城主府!
對了……
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老師?
路北遊告誡過他們,斯昆鎮中可能有高層與克拉爾之選勾結,但那些內鬼的勢力再怎麼強大,又怎麼影響得了身為城主的老師?
而且,若是老師可以出手,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
便是克拉爾之選的頭領‘飛牛’在場,那也不可能是‘大山’的對手!
這樣一來,路北遊和艾達大哥他們的行動,也就沒有危險了。
“老師,你知不知道……”亞敏抬頭,對上了大山穆凱的眼神。
——年輕人忽然止住了話。
他看不懂老師的眼神,卻覺得對方的視線把自己給洞穿了。
就像是不著片縷的,被丟在烈日下暴曬,毫無隱秘。
路北遊說過,克拉爾之選某種程度上是王國的秘密。
但作為斯昆城主、作為大山穆凱、作為老師……
怎麼可能不知道克拉爾之選!
“孩子,沒關係的。”大山穆凱挺站定了身子,罩下的陰影壓得人透不過氣。
“隻要你想明白了,這些你想告訴我的話,隨時都可以說。”
他看向亞敏,眼裡透著慈愛——又或者說懷念。
“但是在此之前,我也可以說一個故事。”
“關於我什麼要收你做學生,也關於你的家鄉——曾經的家鄉。”
“那被毀滅的,卡拉利亞。”
赫連在兩人身後靜靜站著。
不知何時,寂靜的街道上,身穿黑衣的沙克人已經列成了長隊。
……
入夜。
“你的這武器沒問題麼,看起來隻有舊改裝刀級彆。”路夢看向艾達,“你應該早點和我說,雖然沒辦法幫你現打造一把,但我店裡還有更好的存貨。”
艾達手持著分段斧,隻是看賣相上面都出現了鐵鏽,打磨得也很粗糙。
舊改裝刀級彆是什麼概念?路夢的第一把刀就是這個水平,相當於新手裝備。
也就武者級彆的流浪戰士還會用一用,實在配不上艾達的層次。
“而且看起來,形製短了一些?”他以匠師的眼光點評道。
“朋友送的,也用習慣了。”艾達搖頭,“是特意做短的,正好符合我的體型,算是定製品,舍不得換。”
他隨意揮舞了一下,沉重的分段斧在他的手中居然有一種輕靈的感覺。
“倒是你,兵刃準備得齊全,怎麼不穿甲?”艾達反問道。
路夢此刻背著血肉劈刀,腰間挎著直刃刀,都是開頓城級彆的利刃,長短皆備。
他手裡還提著一把沉重的彈簧弩,箭筒綁在大腿上。
艾達第一次知道這人居然還是個射手。
這樣的裝備,無論是近身還是遠程,都能從容應對。
然而這個人類戰士,居然還穿著他的長風衣,衣領在風中微微飄蕩。
這樣的衣物,用小刀都可以拉開,根本起不到什麼防護作用。
“真男人,結構抗。”路夢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艾達笑著搖頭。
這倒是像個傳統的老沙克,覺得自身的骨板鱗甲就是最好的防禦。
然而你可是個人類。
就連艾達自己都穿上了特製的裝甲布,堅韌的皮帶把甲片固定在胸腹和兩臂上,下身用類似的裙裝甲遮蔽護腿,既能提供防禦力又靈活輕便。
“老黃,準備好了吧?”路夢看向另一邊。
黃俊沉默點頭。
他將腰間的打刀推出一寸,刀光清澈。
這是對方借給他用的。
同樣的開頓城級。
黃俊拿到手的時候滿心訝異,他從沒想過能在沙克王國見到開頓城級的兵刃,更沒想過自己能親手摸上一摸,甚至是握住它。
兵刃鍛造,向來是聯合城的強項。
聯合城士兵的武備水平,是三大王國中最高的,靠著裝備優勢,他們才能頂住神聖帝國那人海一般的攻勢。
然而,即便是在聯合城,也隻有那些‘帝國兜帽貴族護衛’才能夠用得起開頓城級彆的兵刃。
兜帽護衛往往都是從大貴族子弟或者小貴族中挑選的,他們才是維護貴族製度的絕對中堅。
相比之下,自己這些武士,隻能算是花錢就能雇傭的打手。
當初就是受一個兜帽護衛的逼迫,黃俊才不得不乾掉主家,帶著弟弟千裡流亡。
而且就算被逼到了這樣的絕境,他也沒有勇氣和能力親手向那個兜帽護衛以及背後的貴族複仇。
結果轉眼之間,自己居然也用上了他們手中的名刀。
這要是打工還債,給自己買上一把,得多久?
一串數字在黃俊的腦中滾動,看不到儘頭。
他看向路夢。
但是這個人,隨手就交給了自己一把。
其實所有人都低估了這個白發青年的潛力。
光是這一手鍛造技藝,拿到東邊去,他都可能被那些加盟都市的大貴族、大商會重金聘請,以禮相迎。
畢竟廢品大師們壟斷高端武器很久了,眼紅開頓城利潤的人不在少數。
由於聯盟政體的特殊性,每座加盟城之間,既是友軍又是競爭對手。
從這樣的前景看。
路北遊如今在沙克王國雖然已經闖出了頭來,但還遠遠沒有達到與他潛力相匹的地位。
還有那個教團……
黃俊搖搖頭,把這些念頭從腦海裡甩出去。
原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考慮起路兄弟的事情就像考慮起自家事來了。
看到對方展現出越來越多的潛力,黃俊也隱隱地高興。
不隻單純為了朋友而高興。
也是發覺自己的前途越發光明。
是時候承認了,他們早就上了賊船。
這次去向克拉爾之選複仇,也算休戚與共。
“注意隱蔽自己的身形。”路夢戴上鐵鬥笠,將白發壓住,“若是被警衛發現,解釋起來要多費不少口舌。”
他踮起腳尖,輕身疾步,向前奔去。
艾達和黃俊緊跟上他。
他們需要先確定敵人的位置,再等待援軍,比如艾達近些日子結交的朋友們,以及和路夢聯係的人。
在此之前,若是大規模人馬行動,很可能驚動對方。
黃俊作為專門給主家乾臟活的前武士,晚上出去的事也沒少做,跟在路夢身後毫無壓力。
然而令黃俊比較意外的是。
在潛行過程中,艾達的表現同樣出彩。他身形靈便,健步如飛,絲毫沒有刻板印象中沙克人笨拙的體態。
的確,從各方面看,艾達都算得上沙克人中的異類了。
黃俊甚至懷疑對方和自己一樣,是個夜行老手。
還好此刻人家也在賊船上。
賊船越大,船上的人也越安穩。
反觀自家這賊船頭子,就不一樣了——路兄弟的腳步好幾次都差點發出聲響,隻是憑借機敏和隨機應變,勉強卡在暴露的邊緣。
這潛行技巧,還不如他們兩人呢。
一看平日裡就沒乾過類似的活計,習慣光明正大了。
黃俊輕歎一聲,嘴角卻有些微笑。
這也沒關係。
以後自己可以代勞。
然而黃俊萬萬沒想到。
就連他們這艘賊船的目的地,都有些不靠譜——
“這就是克拉爾之選的藏身地?”艾達皺眉問道。
“不是沒有可能。”路夢坦然道。
三人藏身在屋簷下的陰影中。
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套巨大又破敗的樓屋。
根本不需要特地察看,透過坍塌的破洞,隨意就能看清裡面的景象。
“這個,路兄弟……”黃俊開口,“雖然我對沙克族的事了解得少,但起碼能分清一點……”
他伸手一指:“克拉爾之選,不可能是無角人吧?”
樓屋中火光點點,無角人們圍在柴堆邊,有的四仰八叉正躺著酣睡,有的打著哈欠互相閒聊,不同的火堆就是一個小圈子,林林總總算起來,可能有數百人之多。
這分明是一個城中無角人寄居的廢墟。
路夢現在住的那套長屋,在過去就是另一處無角人的聚集地,隻是後來被他們買下,重新修繕起來。
但從規模看,完全比不上這棟樓屋。
“怎麼不可能?”路夢用手指比出犄角,“你們也見識過,狂化能激活克拉爾之選的身體機能,提高再生能力,如此,哪怕犄角被割掉,日後還是能夠長出來。”
“而偽裝成無角人,就是絕對不會有人能想象到的方式。”
“你這就有點扯淡了吧!”黃俊驚道,“那些人真的能做到這種地步?這不會有損他們沙克人的榮耀嗎?”
“我們這裡就有一位沙克兄弟,可以問問他的意見。”路夢轉向一邊,“艾達,你說呢?”
“按理來說,哪怕真的能長出斷角,被斬斷過一次犄角,也是莫大的恥辱。”沒想到艾達真的在認真思考,“但如果他們的渴求真的強烈到,寧可忍受這樣的恥辱,也要達到目的……路兄弟說的未必沒有可能。”
“好吧。”既然沙克人自己都這麼說了,黃俊也沒什麼好辯駁。
他問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要是這些無角人都是克拉爾之選偽裝的……豈不是有幾百個狂戰士?
這一股腦衝上來,任誰也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