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路夢再次踏入雷霆競技場時,情況已經大不相同。
四輪對決下來,加上雖然勝利但受傷嚴重無力再戰的,每一輪都會淘汰掉半數以上的參賽者。
此刻場中剩下的都是連勝的精銳,也就大概百來人,再不複最初幾日嘈雜哄鬨的景象。
他們彼此之間小心保持距離,目光中都帶著警惕和審視,因為說不定站在自己身邊的就是接下來要刀劍相向的對手。
更重要的是。
到了這第五場,就是決定誰能夠出線的時候。
贏下這一場,就意味著你將成為王國法律認可的“戰士”。
合法佩刀,殺人不禁,榮耀加身。
在往常,之後的幾輪對決,對大多數參賽者其實已經沒有了意義。它更像是一場表演,證明自己的實力在同期中屬於哪個檔次,新晉戰士們拿出去吹噓也能讓自己找雇主的時候賣個好身價。
——當然,現在不一樣了。
往後的名次高低將會直接決定他們能被授予何種軍職官階。
但不管怎麼說,總得要先贏下這一場。
所有人都鉚足了一口勁。
比起漸漸稀疏的參賽者,觀眾席上的人倒不斷增多了起來。
對決的激烈越發刺激人的神經。
另一邊。
賭場中流動的開幣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如果運氣好能猜中一個大冷門,甚至可以一躍成為斯昆鎮中的富家翁,後半輩子的吃喝都不用愁——前提是能夠安全地從這裡走出去。
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能夠站在現在的參賽者,並不像他們最初想象的那樣,由重賽的老兵包場。
場上的,有大半都是大家從來沒見過的新人面孔。
有雞賊的賭徒試著通過暗中賄賂獲取他們的情報,以提前猜測勝率……然而其中的一些連主辦方都說不清來曆,資料語焉不詳。
隻能說王國之大,無奇不有,能人輩出。
這其中,又有那麼一位格外地引人矚目——
“路北遊……”
白發青年走入場內,有人喃喃道。
他依舊是那副簡單乾練的裝束,如同旅人浪客,然而人們看向他的目光卻不一樣了。
他們關注路北遊,不是因為這個人表現出了多強的實力,而是他取勝的方式實在與眾不同。
他每一次都是隨手抄上一件武器,上去後也不揮舞,就這麼直接甩出去,把對手砸下場。
屢試不爽。
在前三輪對決中,路北遊用的都是鐵棍——這讓他的第四輪對手察覺到了可趁之機。
這個怪人的力氣雖大,但似乎並不怎麼適應正經使用武器。
鐵棍畢竟是鈍器,到了他們這個層次,隻要能夠撐住砸過來的第一下,不至於受太嚴重的傷——對方武器脫手,那就到了自己反擊的時候了。
事實上路北遊第三輪的對手就是堪堪被砸出圈,隻是在規則上判負而已。
第四輪的仁兄信心滿滿,提前上場,紮穩腳步作出格擋的姿態,雙臂交叉護住所有要害。
等到路夢上場,的確是故技重施。
隻不過這一次他砸出去的是一根狼牙棒,布滿駭人的尖刺。
結果除了第一輪的弱雞,就數這位仁兄受傷最嚴重。
“路先生……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正當路夢活動著筋骨的時候,一個警衛靠過來。
他的手裡還提著一根鋼棍,表面光潔如新。
“嗯?”路夢奇怪,“為啥。”
“是一位貴客送給你的,”警衛有些無奈,“他說我們的武器雖舊,但也得省著用。”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向觀眾席上的小隔間示意。
這位每次都是借用的主辦方提供的武器,結果一砸出去就報廢,有借無還。
大概是連那些大人物都看不下去了。
路夢看了一眼警衛手中的鋼棍,用料紮實,兩端磨出持握的花紋,打製得也很講究——起碼不至於他一砸就廢。
雖說值不了太多錢,但可比之前用廢的那些武器加起來還要有價值。
用這節省成本可說不過去。
他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腳邊。
那裡放著一個長條布袋。
“多謝好意,不過我是個鐵匠,”路夢說道,“今天我自己帶了趁手的兵刃。”
沙克警衛:“……”
你自己有還總是用我們的?
而且按這人的戰術,適合他的武器是什麼……大鐵坨子麼。
不過。
警衛其實能夠理解對方的做法。
從路北遊上場到現在,還沒有人能夠猜出他真正的實力。
在前幾輪的對決中,不乏有人過早地暴露他擅長的風格,結果被對手研究出了克製的法門,大爆冷門。
眼下路北遊的幾輪對決,看似吸睛高調,那也隻是外行人看的熱鬨。
對真正潛在的對手來說,他恐怕還是參賽者中最神秘的那一類。
“人類,路北遊!”
“人類,黃俊!”
第五場,又輪到路夢上場了。
“嗯。”他提起布袋,走上前去。
這次的對手也是一個人類,稍微有點意外。
報名海選的絕大多數還是沙克族,而敢於參賽的異族多少都是自恃有本事的,相對來說晉級的概率高些。
但是從絕對的比例來說,人類加上蜂人,也占不到總數的十分之一。
其中路夢和小霍還占了兩個。
現在居然對上了另一個人類。
——路夢原本還期待能不能見到有骨人參賽,可惜並沒有發現這些機械種的身影。看來擁有漫長生命的他們活得確實苟。
“哢噠。”
路夢踏上了賽圈,腳下卻是一個搭建好的木台。
到了這個階段,競技場內的空間已經寬裕許多,承辦的行商也開始做起了面子工程,這樣會顯得更有商業價值。
更重要的是用圍欄把觀眾和參賽者分隔開,既不讓對決受到乾擾,也防止無乾人等受傷。
一個面目滄桑的中年人早就在台上等著。
他倚靠在圍欄上,一手扶住腰間的刀柄。
“路北遊?”男人拇指一頂,出鞘的是一把精鋼打刀。
這樣的輕刀很難在戰場上切開敵人的甲胄,但要貫穿人體卻是輕而易舉。
偏偏雷霆競技場不允許著甲,而擅長輕刀的使用者原本就需要輕裝上陣以換得極致的速度。
賽製對他很有利。
“黃俊。”路夢點頭,“你以前是聯合城的武士?”
對方的虎口上遍布厚厚的刀繭,是經年苦練才能留下的痕跡。
若是一般的傭兵和漂流者,缺乏彆人的供奉,是很難有時間和精力潛心練習刀術的——他們隻能從實戰中學習。
“都是過去的事了。”黃俊平靜地說,“怎麼,你還打算把我砸下去嗎?”
新賽場的範圍比之前的小圈大了四倍,可以隨意閃轉騰挪。
哪怕被擊中,也不會輕易下場。
他嘴裡說著,腳下已經開始移動,繞著路夢緩緩踏步。
黃俊的腳步穩健,每一下都踩死在地面,確保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守都能快速發力。
他的身形看似散漫,實則總是在試著閃進路夢視線的死角,這樣能夠不斷逼得對方改變應對的姿態,直到露出破綻。
路夢卻對他的意圖視而不見。
他隻是提著布袋,靜靜地站在那裡。
“武士……”路夢開口,“以你的實力,在聯合城裡也算得中上了吧,何必要跑到沙克王國來呢?”
以實戰等級衡量,一個正式武士起碼也有50級。
還是那句話,實力的梯度是金字塔形的,雖說這距離頂尖的強者還隻是中段,但他已經超越了周圍的大多數人。
黃俊沉默了一下。
“你沒有去過聯合城,你不知道,那裡真正有用的東西隻有兩件東西。”
“血統和開幣。”
“一切的權力……都是順著這兩樣東西流傳的。”
話音未落,他突然暴起,腰中打刀騰躍而出,直刺路夢的後心。
黃俊也很奇怪對手為什麼沒有跟上自己的動作——或許是人家不想落入敵人的節奏,也可能是單純經驗淺薄、意識不到。
然而這本來就是陽謀。
如果你不作出應對,那就等同放任敵人進入身後的死角。
這個曾經的武士一直都沒有完全拔刀,就是為了把出鞘瞬間的極速刀鋒,留給必殺的一刺。
他的刀一直都很快。
黃俊的主家曾經帶著他去和競爭對手談生意。中途話不投機,對方手下的武士竟是從桌底抽出一把忍刀揮向他的主家。
上一刻雙方還彬彬有禮,對向端坐,互相敬酒。
下一刻酒杯裡就濺滿了殷紅的血漿,如同墨一般化開。
不過,倒下的不是黃俊的主家,而是對方和那個武士。
因為黃俊比他們更快,他的打刀藏在酒樓侍女的裙底——會談期間,他看似狎昵,實則手掌一直緊握刀柄。
當衣裙撕裂的一刹那,黃俊也割開了兩人的喉嚨。
華麗的布料與鮮血翻飛。
這是很早之前的往事了。
回到雷霆競技場上,黃俊刺出了同樣快的一刀。
刀沒有慢下來,他很欣慰——這說明自己的心也還沒有完全變老。
不過就在刀尖將要刺到對方後心的前一刻,黃俊的手腕一翻,讓打刀偏離了幾寸。
這樣便不會貫穿心肺,最多隻是切開肩胛肉。
一直以來自己都不是因為仇怨而殺人,都不過是主家的任務罷了。
現在黃俊已經從主家脫離出去,來到沙克王國隻是想過普通的生活,沒必要再招惹人。
他也不喜歡殺人。
而且,黃俊他們偷偷打聽過。
這個路北遊好像還是個武器匠師,也算值得交好。
讓他受傷拿不起武器、知難而退就夠了。
“錚!”
一聲厲響。
印入黃俊眼簾的不是紛飛的血花,而是他自己那張帶著詫異的臉。
一邊還透出打刀受力彎曲的倒影。
‘鏡子?’他下意識想到。
……不對!
那是一把足有兩掌寬的長刀!
布袋被利刃撕開,露出烏金色的刀面,光滑如鏡。
正是這寬闊的刀面在最後一刻前死死抵住了刀尖。
路夢的速度確實比不上黃俊,然而他隻需要準確捕捉對方出手的時機就夠了。
——那就是剛才話音中換氣的一刹。
足以後發先至。
路夢倒負長刀,微微偏頭。
黃俊正好對上了他的視線,突然覺得那眼裡藏著的光似乎比刀鋒還要冷硬。
還沒等到這位武士反應過來,路夢單手下壓。
刀面迎頭向黃俊打去!
“啪!”
手中的打刀根本格不開這勢大力沉的一擊,他的腦門狠狠挨了一記。
競技場內光線充足,可黃俊的眼前突然一黑,四處閃出金星。
他隻好憑借多年苦練養出的本能揮刀格擋。
然而就在每一道刀勢將成之際,對方總能恰到好處地力劈打斷,把黃俊的蓄力硬生生憋回去。
他完全失去了先機。
對方同樣是個刀術大家!
而且說不定更勝自己一籌。
你不是個鐵匠嗎!
無論從哪個角度算都是不務正業吧?
黃俊忍住質疑的衝動,在對方的揮砍下連連後退。
“砰!”
突然,他的後背猛得撞上了什麼東西,肌肉生疼。
——是圍欄。
下一刻,黃俊的脖子一涼。
劈刀架在了上面,壓出一道凹陷。
他的後背瞬間沁透,冷汗像打開了閥門一般泄出。
黃俊這才發現,剛才的對攻中,路北遊一直用的都是刀背。
否則隻要這一下,他就已經身首異處。
而在雷霆競技場上,殺人並不算過失,反而還是勇武的一種表現。
“路北遊,勝!”見狀,一邊主持的警衛連忙宣告。
黃俊的手一鬆,打刀掉落在地。
既是放鬆,也是失落。
這時,另一邊的賽台也傳來了結果:“黃傑,勝!”
路夢注意黃俊聽到這消息,臉上浮現出一絲驚喜。
他收刀問道:“親戚?”
“嗯,我弟弟,刀術比我還有天賦。”黃俊很振奮,“剛才……謝謝北遊大師。”
畢竟算是對方手下留情,黃俊決定坦言。
“之前您問我的問題——誰都不願意背井離鄉,除非萬不得已。”
……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主家。
因為主家想要把黃傑交出去,為了討好一個貴族的兜帽侍衛——僅僅是他這個弟弟在向貴族鞠躬的時候慢了一點。
那凸起的背脊礙了大人的眼。
事後黃俊才知道,其實那個貴族隻是隨口提了一句,很快就把這個平民小子拋在了腦後。
不過兜帽侍衛們還是牢牢記在心上,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給主人留下印象的機會。
黃俊成為武士,就是為了他的家人,當然不可能放手。
“……現在,我們隻是想要更好的生活。”
路夢朝旁邊的賽場看了一眼。
那個叫黃傑的看起來比黃俊要年輕許多,也更有朝氣,此刻正舉著染血的打刀向哥哥這邊招手。
而他的對手是一個魁梧的沙克人,捂著肩上的傷口,垂著頭一言不發。
沉重的分段斧掉落在地。
分段斧其實更長於群戰而非單挑,打刀則正好相反,賽製確實很有利於這對兄弟。
路夢想了想,對黃俊說:“知難而退吧。”
什麼意思?
黃俊一愣。
其實按照雷霆競技場的賽程,即便他們在第五場輸掉,還有一次複活賽的機會。
這原本也是為了儘量不漏掉那些實力已經夠上戰士資格的人。
隻是在這屆特殊的比賽中,‘複活’的機會就彌足珍貴了。
黃俊正想追問,但白發青年已經背著他那奇怪的大刀,走下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