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十三個樹洞 荒唐破碎的夜晚(1 / 1)

在樓下看到春早來電的下一秒, 原也心就一墜,隱隱猜到有事發生。女生略微發顫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恐慌到口齒不清:“你能上來嗎……我——”

她的話語被掐斷在這裡。

原也攥緊手機, 以最快速度疾奔上樓,進門後,他喘著氣放緩步伐。

客廳裡像個被搬空的冰箱,往昔煙火氣儘散,寂冷無比。

目及默不作聲低頭的春早和桌邊的春初珍時,他眉頭緊緊蹙起。

春初珍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少年避開她的雙眼, 視線隨之掠過亂糟糟的桌面。

跳停在部分物件上時, 疼惜和憤懣的情緒隨即在他眼底激湧開來。

他胸膛很深地起伏一下, 握緊懸在身側的手,走到春早身邊。

女生全程沒有看他, 似斷掉關節的人偶,腦袋脫力地掛在脖子上, 毫無生氣。

中年女人並未立即發作,相反語氣平淡,如嘮家常:“小原啊, 我不讓春早叫你,你準備什麼時候上來?”

原也沒有接話。

“五分鐘?八分鐘?十分鐘?”春初珍輕哼:“你們時間真多。”

她嗬歎一聲:“花樣也多……厲害啊,在我眼皮子底下搞這麼多小動作。把人當傻子麼?是不是?”

少男少女並排站在她跟前, 均一聲不響。

春初珍火氣上湧, 手嘭得拍上桌子,將那些物品都震移:“說話啊!”

“是不是把我當傻子!?”

春早單薄的肩膀被悸得輕微一顫。

原也餘光留心到, 呼吸變沉,腮幫發緊。

“不說話——行,我替你們說, ”女人語調緩和下去,但也更加幽冷:“早就發現你們不對勁了。”

“尤其是你,”彆人的孩子她暫時不想管,隻是痛惜心寒女兒如此不分輕重。她將矛頭對準春早:“春早。”

她手一伸,隨意撥來桌上部分東西:“我不是不知道你這個盒子,以前都睜隻眼閉隻眼,我想著,女孩子有點秘密也沒什麼,你姐姐以前也寫日記。你倒好,你都放了些什麼?”

她揀起一張信封,放下,又拿起一張咖啡卡,再放下,還有似曾相識的瓶蓋,好像在貶值展出和販賣她的軟肋和自尊。

最後拈著那個瓶蓋,左看右看:“這東西都要留著,還畫圖案,乾嘛,”她仿佛被逗笑了:“有這心思搞這些,怎麼不多做幾道題?”

春早的鼻息變急,一股劇烈到無法承受的灼痛襲向她的大腦,最後在眼周彙集成滾燙的慟然,搖搖欲墜。

她幾乎無法呼吸,無法站直身體,手指也開始輕顫。

瞥見女兒紅到快滴血的耳根,春初珍丟下那個瓶蓋。

它在桌上滾了一遭,噠噠旋轉幾圈,慢悠悠停住。

仿佛一個承上啟下的信號,春初珍正式打開奚落的話匣,她深吸口氣:

“春早,我就問你一句,你這副樣子對得起我嗎?從小到大,我這樣培養你,照顧你,考上宜中立刻給你租房陪讀,你看看你現在在乾什麼,你腦子裡整天裝的都是些什麼啊。”

豆大的淚滴從春早面龐下墜。她哽咽著,沒有爭論。

“我知道你想狡辯說什麼,你想說你學習穩定,排名沒掉,是沒掉,但你高中之後數學低於130嗎?這門本來就是弱項,上次成績更是沒法看。你知道我暑假為什麼每天看著你麼?就是怕你都到這個要緊關頭了腦子還不清醒,還整天想著往外跑。你暑假跟我說什麼,有東西落在這了,要來拿,我說我幫你拿,你回什麼,你說——不用了。”

“不用了……”春初珍重複著,笑得上體一抖:“我看你是心思全落在這了吧。”

“五月份那一陣,我就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狀態有變化。我想著觀察觀察吧。你倆倒好,越來越過分,剛剛在樓下乾嘛呢,之前也是,幾次在樓上看你們,你們兩個有半點學生的樣子嗎?”

“高三了——”

“已經高三了。”

她瞥原也一眼,繼續挖苦自己的女兒:“你旁邊這個是厲害,回回第一,你呢,你準備上什麼學校?把心思都花在這些地方,你能上什麼學校你告訴我?高三了還不知道收心,還整天卿卿我我打情罵俏,你有半點女孩子的樣子嗎?!”

春初珍斥責方落,原也再無法忍受,抿到慘白的唇瓣動了動:“阿姨,請你不要這樣說她。”

春早聞言,淚如泉湧,死咬著牙關不讓自己泄出脆弱。

春初珍的雙目移到他臉上,少年眉眼鋒利,逼視而來。

維護意味確鑿,足令她心頭一跳。

女人被他無所懼的樣子激惱,怒極反笑:“你彆著急啊,正好,我也想問問你呢。”

“你喜歡她啊?”春初珍語調平靜。

原也毫不猶豫,字正腔圓:“我喜歡她。”

春早鼻腔裡溢出抽噎,但很快被她自行遏止住。

春初珍又問:“有多喜歡?”

男生停在那裡。毋庸置疑,他很喜歡春早,看到她難受,聽見她被這樣殘忍地指責,他的心也像是被不停地撕裂著。但這個時刻,他無法設想或證明自己可以為她做到何種程度。他無法出聲批駁她的母親,儘管已經忍耐到氣血上湧大腦轟鳴,他也無法握住她的手,草率出走和逃離,徹底甩脫這間窒息壓抑的小屋,因為她終將也必須回到這裡。他僅能做的,隻有站在她身邊,講出一些力度甚微的話語。他就像個無能為力的廢物。

春初珍似是預料到了,轉頭找到桌上的紙條,作為重要信物和證據,輕飄飄丟到他眼前:“你就是這樣喜歡她啊?給她上網,給她手機卡,然後呢,讓她跟你談戀愛?方便你們談情說愛,這就是你的喜歡?”

原也如鯁在喉。

春初珍趁勢逼問:“你是穩清北的,她穩嗎?要是考不到一起去,你願意為了她不念清北?”

“真是好笑。你考個一本,就能選清北,她呢。”

“你對她負責嗎?”

“你要真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孩子,你就不該這樣害她。”

“你喜歡她卻做不到高考結束再追求她,這一兩年的時間都等不了?你就是這麼喜歡的啊?”

“假如以後你們考不到一塊去,異地了,幾年都見不到,你還有那個信心和決心跟她談?你們現在天天住一起,天天上下學,天天能見到面,覺得感情可深了,非對方不可,以後呢?你敢保證一點變化都沒有?她高考要是因為這個沒考好,誰負責?你負責嗎?我告訴你誰負責,不是我,也不是你。”

她指向女兒,音色鏗鏘:“是她自己。她自己負責。”

她對原也的敵意和恨意在這一刻升至頂點:“你自己不想好就算了,不要來帶壞我女兒。你父母不管你,沒人教你禮義廉恥,沒關係啊,但是彆來禍害我春——”

話音未落,從頭到尾沒吐露過一個字,一句話的女孩遽然昂首,正視自己的母親:

“媽,你彆說了。”

她臉頰濕痕遍布,但此時的音色不帶半分哭腔,相反涼而低,似急凍後的滾珠落在房內。

眼神也是。瞳孔陰黑,充斥著困獸/欲將撲咬前的不死不休。

春初珍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春早低問:“你現在的樣子,就跟禮義廉恥搭邊嗎?”

春初珍震怒:“你說什麼呢!”

“我說——你不配。你不配當媽,不配說教。這些假大空的廢話,這麼多年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你是不是還覺得你很有道理,你以為我真的聽進過心裡去?”

她扯出一個冷淡的笑:“沒有。”

“一次也沒有。從出生到現在,我沒有一秒鐘不想擺脫你,遠離你。你還記得姐姐大四寒假的時候麼,有天晚上,你跟她在客廳吵架。我姐是怎麼說你的,她說才不想變成你這樣的女人,找個不管事的老公,把孩子當發泄和出口,再過完庸碌的一生。”

原也錯愕地看了眼春早,想扯一扯她胳膊,提醒她冷靜下來,不要再講出更多言不由衷的狠話。

春早迅速掙開了,力氣大得出奇。

此刻的她,變得像一根纖直透明的試管,徹頭徹尾清空,無液質,無反應,誰都彆想再往內灌注任何實驗用品。

誰也彆想再對她的性情和人格指手畫腳。

她不在意。

她也要讓自己變成那個寒夜裡的姐姐,把自私的砍刀義無反顧地揮向母親,縱使鮮血淋漓。

胸口彌散著潰爛般的痛意,她接著說:“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姐姐,還有爸爸,我們沒人從心底裡服過你,喜歡你,還不都是被你逼出來的,裝出來的。就你這樣的,活得像個笑話的人,也配教育彆人?聽你的話,人生才是徹底完蛋了。”

春初珍眼底浮出難以置信。

她注視著這個全然陌生的女兒。驚惶之中,她努力支撐出一個高高在上的蔑笑:“你才是彆說笑。如果不是我,現在這世上還有你春早?”

春早繃著張臉:“那我還要謝謝你生了我咯?”

“不止是我生了你,是我還救了你的命,”春初珍眼眶驟紅:“為了讓你出生,我丟掉了喜歡的工作,丟掉了本該有的人生,是啊,我成了一個隻能在家燒飯打掃的,被你們看不起的家庭婦女。我全心全意,無微不至地照顧你,培養你,你不心懷感恩就算了,要這樣說我——”女人吸出一聲低促的鼻音,失望透頂地望向女兒:“你旁邊這個,才認識一年,以後還不知道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為了他,要在這給我列罪狀?”

“不是我,你連見到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還想認識他喜歡他?你做夢吧。”她嘲諷地說著。

春早再無法抑製,心防決堤,淚如斷珠般往外瀝湧。

她的喉嚨裡扯出艱澀的哭腔:“媽,如果你不那麼想生下我可以不生的,你就不用被我拖累人生,你也不用千方百計地支配我控製我,花時間花精力花代價照顧我,還要因為我去攻擊一個無辜的人。”

“我就是喜歡他怎麼了,有那麼見不得人罪不可恕嗎,你憑什麼可以一直一直,讓我的每一次每一種‘喜歡’都變得那麼低卑,膽怯,見不得光,隻能藏在那個棺材一樣的鐵盒子裡。憑什麼,我就想問你憑什麼,就因為你是我媽媽?”

“這麼多年,我幾乎都在順從你的喜好,因為我覺得我能理解,那或許就是你對女兒的愛,即使有錯,即使窒息,即使痛苦得要死了,可我總會長大的,熬出頭就好了,這樣你的愛能落到實處,我的人生也能回到自己手裡。”

“那你呢,你真的愛我嗎?你確定你給我的這些是愛嗎,你尊重過我的那些‘喜歡’了嗎?”

她的情緒如烈火烹油,爆裂之後一瞬枯熄:

“我突然搞明白了。你才不愛我。”

“你恨我。”

“你用我從你身上經曆的,感受的所有痛苦懲罰我,懲罰我毀掉了你的人生。”

“這才是你,我親愛的媽媽。”

“你根本不愛我。你恨透我了。”

話落,空氣裡仿佛摁下休止符。

春初珍面色徹底漠然,眼神也是,沒了焦點,像兩口枯涸的井:“是的,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

“好啊,我現在就從你眼前消失。”

擲下這句話,春早拉上身邊的原也,再不回頭地衝出這間密不透風的牢籠,這個荒唐破碎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