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不是沒看過海。
相反, 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向敏慎就曾想方設法帶他去過很多地方, 近到家門前錯落有致的園林,遠到新西蘭曾為《霍比特人》取景的濃綠山脈。他在海島曬傷過,也曾徹夜蹲守全透明的芬蘭小屋,冰天雪地,隻為等候紗幔般的極光在四野降臨。她鼓勵他多閱讀,認識自己;也告訴他, 人應當尊崇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本心。
但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她性格太暴烈, 太鮮豔,也太清晰,像一枝大麗花插在批量生產的流水線花瓶裡。
尤其有孩子之後, 她跟原屹隔三差五地發生爭執,從處事方式,到教育理念,甚至一道口味不相投的菜肴,都能成為他們一觸即發的導火索。
她跟原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以前根本不是這樣的。”
而父親如同聽見笑話, 會冷嗬著反問:“你就跟以前一樣嗎?”
循環往複。
終於有一天, 她對這個男人,對這個家庭的愛被現實消損殆儘。
她提出了離婚申請。
並且毫不手軟, 也一乾二淨地將自己剝離。
一次性清算所有的撫養費,她離開這個家,這個城市,這個國度。從此杳無音信。
原也生活中的色彩戛止在這裡。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記憶都如同出錯的放映機, 反複抽幀,播放著兩個鏡頭,一個是發現媽媽徹底離開的夜晚;還有個是坐在廚房吧台後一根接一根抽煙的原屹,傍晚晦暗,霧氣是白色的,繚繞升騰,而男人沉默灰敗的臉沒在後面,時出時隱。
最後跳閃為絕望的雪花點。
世界從此變為黑白色,他也成了幕布之外靜觀的看眾,被封閉在隻有他一人的影廳。
可惜生活的劇情不會因為他的出離而暫停。
原屹在短期的消沉後,轉換思路,迎接和享用妻子離去後的“真正自由”。
他們共同創辦的教育機構在他的掌權統領下正式轉型,從綜合素質方向變更為學科輔導和競賽培訓,也是那個時候,他的兒子,完美繼承父母基因的原也,從小就展現出異於常人的天賦和能力的小男孩,開始接受嚴苛的係統訓練,原屹為他高價聘請奧數教練進行一對一的輔導教習。
再後來,走美杯、希望杯、華杯、AIMO、奧賽……種種獎項,還有穩定保送重初和重高的頂尖佳績,當真麻木如吃飯喝水。
他的證書與獎杯被陳列在明思教育總店櫥窗的至高處。
當之無愧的金字招牌,慕名報班的家長孩子快踏破門檻。
原也對此並無多少異議。
母親走後,他在摸索的年紀就失去方向,失去動能,成了一個迷惘的人。
他想,若有一個按部就班,也漂亮精彩的軀殼代自己過完這一生,未嘗不可。
隻是,眼見著月圓月缺,四季更迭,他的心頭偶爾也會湧現出不可言說的悲涼和憤慨,就像從幻夢中驚醒,然後被自我厭棄的陰雲徹底吞並。他憎惡當下的所有,也痛苦地想念著他鐵石心腸的母親。但第二天,他又像朝日一樣升起在校園裡,左右逢源,光芒四溢。
高一寒假結束返校後,他驚訝地發現,他漸漸適應的,全景環繞的黯淡熒幕裡,出現了一個有顏色的人。
說不上來是什麼色彩,可能是極淡的青藍色,如她的姓名,早春的天空,早春的新芽,目及之處,總能一眼覺察。
他猜,興許是春節那趟偶遇帶來的化學反應和加持效果。
那時他水土不服,因高燒失利被刷出冬令營,在父親的惋惜和強壓下,準備二次征戰國集為一個清北保送名額。
他沒日沒夜地刷題,就沒有分去過多的注意力。
出乎意料的是,高一的暑假,他又在校外見到她一回。那日是七月盛夏,蟬鳴鼓噪,他穿過樹影,推門進入一家咖啡廳,準備在那邊消磨這個無聊的下午。
取了小票在前台等餐時,原也取出手機,刷看推送到前台的競體新聞。
剛要摘下鴨舌帽扇風,一道椰子水般年輕清甜的聲音牽起他視線。
他看過去,有些詫異:怎麼又是她。
原也將帽簷壓低幾分,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來。
女生站在收銀台前,店員問她需要什麼。
“我不買東西,隻是想問件事,”女生似趕路而來,劉海汗濕了,臉頰曬得微紅,但她面色坦然,並不為不點餐這回事羞怯:“請問你們這邊招收暑期工嗎?”
店員打量她兩眼:“你多大了?”
女生答:“馬上高二。”
店員笑了起來:“要成年了才可以,高考完再來吧。”
“嗯,我也是想高三暑假再來。”她似乎得到了舒心的答案,眉眼彎彎,道謝離開原處。
但並未離店。
她挎著寬大的帆布包,在店內的杯碟咖啡豆販售區遊弋觀賞,最後停在一面公開的明信片牆前,看有心的食客們親筆留下的詩歌或願景。
原也接過盛有冰美式和雞肉可頌的托盤,找了個角度剛好的位置,不再打開手機看直播或視頻,視其為今日的下飯方法。
女生獨自站在那裡,一張一張地掀看,幾乎閱讀完全部。
店邊往來的人流多少會怪異地打望她一眼,但她專心致誌,安謐得像一株湖畔的葦,不關心汲水的雁群,也不在意變幻的天氣。
每回見她,她都給他一種吉卜力動畫裡會出現的女主角的感覺,勇敢,純淨,莫名的治愈。
良久,她終於動了。
她回到貨架,不緊不慢地挑選出一張明信片,又去前台買單。
回來後,她找了個空位坐下,從包裡取出一支中性筆,在明信片背面寫字。
執筆的手移動得很慢,一筆一劃的,莊重而認真。
寫完,她看眼腕表,似覺時間不早,無法坐等墨跡風乾。
遂舉高藍色的明信片,呼呼吹動好幾下,確認之後,她回到滿滿當當的明信片牆前,找了隻空木夾,將它高掛其中。
目隨女生離開店門,原也才想起去吃剩下的面包。
傍晚時分,夕照打窗,他挎上背包準備回去,出門前,他停在那面牆前。
女生使用過的那張明信片並不難找,還未被後來者居上,大範圍的藍也格外醒目。隻是近處才能看出,那是一整面海,湛藍色的,鎮靜而清涼的海水,絲緞一般,拂來眼底。
他長指一掀,將它翻過去,反面寫有一行秀氣但力透紙背的字句:
“我會一直遊到海水變藍。”
落款並非她姓名,而是一隻Q版的簡筆畫小鳥,張翅欲飛。
—
原也對她坦白了第一次偶遇,也將第二次偶遇保留收藏在心底。
那日回去後,女生明信片上的話語變得像一句咒語,一道心電感應,觸及靈魂。
他沒有吃飯,也沒有開燈。
長久地躺在天黑後的房間裡,開始審視渾噩的自己,灰蒙蒙的環境,稀裡糊塗被催動前行的這幾個年頭。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本心迷失在濁水和荒野裡,在沉淪,在凋敝。
那一夜,他做了個決定。
憑什麼,把人生的決定權交由他人。
他將空白許久的網名改為X,那是他母親名字的首字母,也是她之前喜用的代稱。
她和他說,X是未知數,意味著人生有無限可能。
什麼競賽,什麼協議,都去死。他要跳出怪圈,把自己逼入絕處義無反顧一次。
他以宿舍吵鬨打擾做題為由從學校搬出,以此邁出他個人遠行的第一步。
仗著他吃那口飯亦心存一絲愧念的父親,自然對他百依百順,加急加價為他尋覓到住處。
獨行慣了,對於即將到來的前程未卜的旅途,他未曾設想過需要或擁有伴侶。
但那個晚上,來到這間屋子的第一夜,他轉過身,看到門後的女生。
他的想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