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月光的眼(1 / 1)

電子時鐘跳到0:08分,鹿露才剛剛踏進家門。

其他人都下班了,恭子到地球出差忙活公寓的事,家裡隻有林泮還在客廳,泡芙玩累已經趴在窩裡入睡,他留了一盞廚房的燈,坐在靠窗的小圓桌邊看書。

鹿露進門看見他,心情也被照亮:“你怎麼還不睡,這麼晚了。”

“還早。”林泮幫她脫掉外套,拿來拖鞋幫她換,“您要吃點東西嗎?”

鹿露有點困了,搖搖頭:“我洗個澡就睡。”

林泮卻還是給她端了杯熱水:“您喝酒了?”

“味道很大嗎?”鹿露聞聞自己,垮下臉,“我身上是不是都是酒味和香味?”

他笑笑,平靜道:“嗯。”

“唉。”她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邁腿上台階,“亂七八糟的,雖然我不是很意外,但——亂七八糟的。”

“您小心。”林泮立在她身後,虛虛扶住她的背,委婉地問,“有什麼需要我處理的嗎?”

鹿露驀地停住,扭頭看他,表情有些複雜:“比如說?”

他垂下眼皮,好像專注看腳下的台階:“也許我需要記錄一下新號碼。”

她沉默了會兒,口氣突然煩悶:“林泮,我有男朋友了。”雖然沒有很喜歡喬納森,可他們沒有吵過架,他帶給她許多慰藉,她不想傷害他。

林泮一怔,驟然後悔:“抱歉。”

“不用道歉,是我先問你的。”鹿露走上最後幾層台階,脫掉襪子扔進臟衣簍,想鬆頭發,可噴的發膠牢牢固定住發辮的紋路,拆不下來,“你幫我拆一下。”

她一屁股坐向化妝間的圓墩,腳用力蹬下,人便自由自在地滑向化妝桌,直到後背抵住桌沿。

林泮跟進去,幫她拆頭發。

兩人繼續剛才的話題。

鹿露攝入的酒精量不多,但微醺讓她多了很多傾訴欲:“我對娛樂圈的糟糕有預料,可是,說實話,我也不會每天參加這種宴會,有必要因為今天喬納森沒能陪我,就再去找個能陪我的男朋友嗎?”

林泮安靜地傾聽。

“你說呢?”她似乎想得到什麼認可。

林泮靈巧地拆卸掉發飾,把編得緊緊的辮子梳開:“或許,您心裡的問題不是這個。”

鹿露:“什麼意思?”

林泮道:“您在意的並不是他今天的缺席,而是未來他還會缺席多少次。”

上回在北京,喬納森臨時安排工作,沒能陪伴她逛故宮,她一點沒在意,彆說這次是早早就做好安排的時裝周,鹿露絕對不會因為這個而問他“有沒有必要再找一個”。

假如隻有今天,她根本不會起念頭。

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她那樣害怕寂寞,怎麼能不憂慮呢?

“這個問題,喬納森肯定也考慮清楚了。”林泮將她頭發一縷縷纏繞在指根,免得拉扯,“他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色深濃如墨,月球的微光照亮地球的一點點弧度,天際依稀可見藍色星球的輪廓。

鹿露支著頭,看向化妝鏡中倒影的自己。她穿著昂貴的針織裙,摘下的寶石在燈光下折射出清亮的光澤,背後的幾排櫃子不是價值數萬的奢侈手袋,就是大牌各式各樣的成衣,它們就這樣普通地擠在櫃子裡,和她以前在優衣庫買的快時尚品一個待遇。

她已經知道自己多有錢了,也知道自己生活的圈層都是什麼樣的人:全球經濟的幕後財團,政界的風雲人物,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國際公司才配為她服務,粉絲數千萬的魅力超模,隻是身邊的昂貴點綴。

喬納森千好萬好,也是她唾手可得的美貌。

更彆說他們的感情沒有那麼好。

再找個合心意的男朋友日常陪伴,合情合理,連另一個當事人都不會有情緒。

但……真的要這麼做嗎?

她的忐忑不是躍躍欲試的那種緊張,更多的是猶豫和懷疑。現在連個目標都沒有,心都不動,就因為空虛跑去找第二個男朋友,簡直比當初和喬納森在一起還草率。

鹿露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管人家找幾個,社會風俗怎麼樣,人不能因為大家都這樣,自己就跟著做。

她“邦邦”敲敲腦殼,決定把剛才的胡思亂想踢出腦海。

“你當我沒問,我不能因為這種事就對不起喬。”她叮囑,“我剛才是喝多了。”

林泮梳順最後一縷頭發,注視她鏡中的眼睛:“您放心,我不會背叛您的。”

鹿露有點不好意思,朝他笑了笑,又陷入沉默。

林泮沒有打擾她的思緒,進浴室看看,浴缸的水已經放了七成,他把擴香器放到角落,替換的衣物疊放在浴缸旁邊的圓凳,拖鞋也放好,這才折返化妝室:“熱水已經放好了,您先洗澡吧。”

鹿露草草點頭,下定決心似的:“你幫我訂個票,我們去若木看時裝周。”

學校有所謂的傳統假期,也就是允許學生申請本國的特色假日,她本來打算放到春節請,十一就不用了,但現在改了主意。既然喬納森不能過來,為什麼她不過去呢?兩個人要在一起,沒有隻讓他犧牲的道理。

她應該先努力才對,怎麼能以此為借口劈腿,太不該了。

“喬忙,我不忙。”鹿露想通了,頓時渾身輕鬆,“我去看他好了。”

反倒是林泮怔了怔才應道:“好,我馬上去。”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她看看表,將近淩晨一點,忙道,“我這裡沒事了,洗好澡就睡,你快休息吧。”

“好,晚安。”林泮慣例幫她調好空氣溫度,掩門下樓。

腳步猶如往常輕微,內心卻不似表面平靜。

今天鹿露去參加天萊的慶典,他多出幾個小時的自由時間,便出門探望了柏澈。

柏澈已經出院了,他之前沒空慶祝,今天專程定了柏納德最喜歡的餐館慶祝。餐館高檔幽靜,菜肴豐盛,柏澈第一次來外出就餐,吃

得非常開心,還喝了無度數的氣泡水。

但飯後▆▆[]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他將他們父子送回公寓,柏納德卻約他到樓下的咖啡館喝杯咖啡。

他是個直爽的性格,坐下就直奔主題:“找你沒彆的事,就想問問你有什麼打算。”

林泮以為是錢的問題:“阿澈的治療至少還要半年,我會繼續打錢過來。”

“不,不是阿澈,是你。”柏納德耐心道,“你打算一直留在鹿小姐身邊嗎?“

林泮沉默片刻,說:“鹿小姐待我很好,給的薪酬也多,如果我放棄工作去結婚,她會失望的。”

“你以為我要給你介紹對象?”柏納德注視著面前這個自己帶大的孩子,林泮從小就看人眼色長大,比誰都懂隱藏心事,有時候,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是問你——”他斟酌道,“你打算一直給鹿小姐當助理?”

“暫時是這麼……”林泮才說了幾個字,心頭忽然閃過異常,不確信似的抬起眼瞼,卻對上長輩洞察一切的眼神,登時怔住。

他明白了,柏納德也明白了。

兩人齊齊靜默了片刻,柏納德抽出電子煙,輕輕吐氣:“你自己知道嗎?”

林泮抿住唇角。

他知道嗎?當然知道,回衛星城的那天夜裡,因為一個紅豆包子,他即便因為長途飛行而勞累,卻無法驅使自己回到房間睡覺。寂靜的淩晨,萬籟俱寂,他在廚房的昏燈下稱量面粉和糖,捫心自問:我是怎麼了,我為什麼夜不能寐、左思右想,又為什麼要在長途飛行後不去休息,被禁錮在廚房的方寸之地?

東邊的天空越來越亮,答案就越來越清晰。

有什麼工作,值得每天二十個小時去做?什麼樣的雇主,才心甘情願幫她穿鞋係腰帶,幫她整理頭發,每天就住在她的隔壁,早晨睜開眼,腦海中就在盤算她今天的需求?

他在市政廳已經足夠勤勉,人人稱道,也不過從上午八點到晚上十點。

費儘心思,不過是想留在她身邊。

“您是怎麼知道的?”沉默許久,他如是問。

“我不瞎。”柏納德歎氣,“你以前有多敏感自己不知道?走在路上人家多看你一眼,你馬上就能感覺到,和女孩子在同一個場合,永遠和她們保持半米。就算是和那個蕭曼,你們倆居然隔著圖書館的桌子坐,那麼遠,說話都費勁,還談什麼對象。”

他忍不住念叨兩句,“年輕的時候談情說愛,沒有靠腦子的,靠的都是荷爾蒙,你離那麼遠,手背都碰不到,能談出點什麼東西?”

林泮握著咖啡杯的白瓷手柄,一言不發。

“那天你們進來,你幫她擋住門,我就知道不對。”柏納德嗤笑,“你出去買個東西,還沒忘記把她肩膀上掉的頭發摘掉,要是不喜歡她,你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林泮蹙眉,他幫鹿露拿掉頭發了嗎?怎麼毫無印象,但柏納德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騙他,是他太不小心了。

“我以後會小心的。”他說

柏納德挑眉:“為什麼要小心?”他熄滅電子煙,端起咖啡喝了口,一針見血,“鹿小姐對你是什麼意思?”

林泮平靜道:“她把我當做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他從來不否認自己在鹿露心裡的特殊,從理智上說,他是她蘇醒就認識的人,知道她太多信息,了解她太多秘密,她必須掌控他,確保他的忠誠,這是任何一個人都會做的事,而從感情上來說,她很寂寞,多多少少依賴他的陪伴。

這樣複雜的需求,催生了她偶爾矛盾的舉止。

出於友善的本性,她希望他獲得幸福,為他提供生活保障,但出於自我利益,她又有強烈的排他性,怕他真的辭職去結婚,抑或是被人挖走跳槽。

林泮全都知道,而他……助長著她的占有欲。

二十四小時的陪伴,永遠放首位的日程安排,無微不至的照顧,一點一滴,讓她理所應當地以為這都是她的,也永遠都會是她的。“我不會背叛您的”“我不會離開的”,他重複自己的承諾,日複一日加重著她對自己的印記。

這很卑鄙,也絕不是好的雇傭關係,但有什麼辦法呢?

如果不想被替代,不想被拋棄,隻能這麼做。

柏納德卻沒有想這麼多,直截了當地問:“既然鹿小姐信任你,你完全可以再進一步。說實話,助理做得好,她離婚都不會不要你。”

普通人結婚,夫妻財產共享,利益一致,放棄情人的概率比放棄配偶高,有錢人則不然。他們婚前簽訂財產協議,夫妻間涇渭分明,還不如心腹助理什麼都知道。

富豪們離婚的多如牛毛,心腹卻可能帶在身邊一輩子,上過床的更是這樣,隻要不嫉妒不惹事,哪怕色衰愛弛,也依然占有一席之地。

利益永遠比感情可靠。

他不想林泮犯蠢,錯失良機:“雖然我不知道鹿小姐有多少錢,但你顯然不可能有更好的機會了,彆說你喜歡她。人這輩子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容易,終身可靠更不容易,你要想明白。”

林泮卻搖搖頭,清醒地反問:“假如她的丈夫不高興,非要我走呢?”

柏納德啞然。

“我不想讓她為難,她是一個重感情的人。”林泮輕聲道,“有些非分之想,還是不要的好。”他在鹿露心裡很特殊不假,可人最怕對比,和她以後的愛人比較斤兩,多半自取其辱。

這重意思,林泮顧忌柏納德的心情沒有直說,但柏納德聽了出來,不由自嘲。

是啊,親眼目睹了他被拋棄的始末,也難怪這孩子會這麼想。

“那你打算怎麼辦?”柏納德又繞回了最初的話題,“還想結婚嗎?”

林泮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柏納德沒有逼他,喝完了咖啡,留下一句話:“要吸取我的教訓,彆人的信任啊喜歡啊,都靠不住,多為自己打算總沒錯。女人都善變得很,拿到手裡的才是你自己的。”

彼時,林泮無法反駁這句話,可今夜和鹿露聊完,他知道柏納德說錯了。

他知道鹿露是一個很好的人,卻沒想到她會這麼好,明明是喬納森無法陪伴,她卻仍然不願傷害他。

男友猶且如此,以後的丈夫就更是這樣了吧。

窗外的夜色像流水,月光漠漠的,一團暈開的淚眼。

林泮閉上眼睛,心臟蘊出溫柔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