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陸懷熠蹙了蹙眉頭, 撐著芫娘的肩頭,“芫娘,醒醒。”
然而芫娘雙目輕闔, 聞聲也沒有半分反應。
陸懷熠伸手又試了試芫娘的額頭, 這才發覺她渾身已經燒得滾燙, 並不似往常的風寒那般微微發熱。
他眸光一頓,索性攔腰將人抱起來, 回頭吩咐旁的小旗官道:“繼續往山上去尋那夥人的下落, 從山中下來的人,要仔細查驗,務必一個都不要放過。”
“丟掉的官銀, 大抵是被藏在山上。”
交待完細碎的事宜,陸懷熠便帶著芫娘往鳳翔樓趕回去。
差著國公府裡頭的仆婢替芫娘換了衣裳, 郎中已經提著藥箱子匆匆趕過來。
“小娘子這是淋過雨受了寒,又太過勞累才會病倒。”
“隻要開一副退燒的方子,好好睡一覺發一發汗,再仔細休息三兩日,便能無妨了。”
“我這便去開方子熬藥, 還請小公爺稍等片刻功夫。”
陸懷熠將郎中送出門,而後才又重新回到芫娘的床邊。
他瞧著芫娘臉上的泥灰,再次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
做吃食是芫娘最引以為傲的本事。
她做的吃食乾淨,往常身上也總是打理得纖塵不染。
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像現下這樣臟兮兮的。
總得給她擦乾淨了才好。
陸懷熠叉著腰盤算完, 開始在芫娘的小屋子裡頭打量起來。
這地方比英國公府的柴房實在大不了多少。
鳳翔樓留給了芫娘一間單獨的住舍,然而這住舍格外局促, 滿共放一張床榻,並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就已然算是滿滿當當。
但她的屋子裡頭卻和芫娘平日裡瞧起來都一樣, 是乾乾淨淨的。
陸懷熠也不知道芫娘是用什麼法術,她將她的東西全都收理得井井有條,令他在這小天地裡頭足足瞧了兩圈,才找到了手巾和盆子的蹤跡。
小公爺往常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如今自是第一回做這些事。
隻不過握著芫娘的手,他做這些事竟也破天荒地多出了無數耐心。
陸懷熠發現,也不知是為什麼,即便是這些瑣碎的事,他也想親自來照顧芫娘。
他坐在芫娘的屋子裡,仔仔細細替芫娘擦起塵泥來。待的擦乾淨,他的目光一挪,才終於落在芫娘臉上。
芫娘一動不動地躺著,她的發絲在額邊隨意的垂下,鴉睫在眼下覆下一片淡青的影。
她生得白淨,如同一朵雲輕輕落在了床榻上,暄軟又可愛。
陸懷熠眯了眯眼。
先前怎麼就未曾覺得芫娘這樣靈巧好看呢?
他的神思一時之間越跑越遠,他拿著手巾的手也下意識頓了頓。
手巾吸滿了冰水,此時早已經又垂又墜。隻不過片刻功夫,水滴便從毛巾上彙聚成滴,直直墜落在芫娘唇珠上。
陸懷熠這才回過神,伸出拇指在芫娘唇上輕輕一揩。
隻在碰到的那一瞬間,他才恍惚發覺,芫娘的唇瓣又彈又軟,僅僅挨到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陸懷熠唇邊勾出幾分不知饜足的弧度。他將毛巾搭在芫娘額上,眼見得方才分明已經擦乾了芫娘唇上的水漬,卻還是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唇瓣。
那感覺果然是不一樣的,比什麼推牌九跑馬還要澎湃人心得多。
陸懷熠伸手在她唇上碰了好幾下,直等到郎中端來煎好的藥汁,他才終於消停,轉而望向了中藥。
藥汁色褐而味濃,隔著遠遠的距離便能聞到一股令人掩鼻的氣味。
陸懷熠皺了皺眉頭,壓著自己那幾分反胃的感覺,終究還是端起藥碗將勺子輕輕搭在芫娘唇邊。
芫娘躺著,藥汁怎麼也喂不進她嘴中。
陸懷熠思忖片刻,忙不迭將芫娘扶起身來。
隻是這一回再喂她吃藥,她竟不由分說地鑽進陸懷熠懷裡。
芫娘還燒得迷迷糊糊,卻不忘皺起眉頭,嘴裡也嘟囔得委委屈屈:“娘……苦……我不想再吃了……”
“要抱抱,不要吃藥,好不好?”
陸懷熠一愣,忍不住笑了。
芫娘從前最是要強,拿著擀面杖和雞毛撣子教他做了無數回人。他怎麼也沒想到,芫娘竟然也會撒嬌。
她撒嬌的時候聲音軟軟糯糯,像個米團似的一個勁往他懷裡拱,這任是誰瞧見,都要覺得她實在可愛,再也不肯撒開手了。
他從善如流擱下碗,抱了抱芫娘,芫娘果然不再嘟囔。
陸懷熠見狀,一邊哄著芫娘,一邊又囑咐郎中換個滋味淡些的方子重煎一劑,便不再喂芫娘吃了。
沒了這苦澀澀的藥汁,芫娘很快就重新安穩下來。陸懷熠將她放回到榻上,她的氣息便悠長幾分,隨即靜靜地再次睡去。
陸懷熠等著藥重新煎來,一時得了空閒,便坐在芫娘床邊翻起芫娘帶下山的半本賬冊來。
南城近些時日官銀頻繁丟失,三三兩兩的小數目湊起來,也有上萬兩數目。
錦衣衛一路追查,方才捏到良寶客棧這一條官銀的藏身之處。然而監視以後方才發覺,官銀大抵早已經被轉移走了。
如今這賬冊既是那些歹人欲要燒毀的,那就大有可能記著丟失官銀的細責和數目。
然而賬冊本就被燒得殘破不堪,昨日又在山中被水一泡,字跡已是被毀得徹徹底底,隻能看到紙頁上暈出一團又一團的墨漬。
陸懷熠將賬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方才發覺,已經沒有一頁能辨出字跡來了。
這賬本早已廢了。
他來來回回地翻看著賬冊,腦海裡始終不停地思考著對策,隻到整本都翻完,隻餘下臟兮兮的封背落在他眼裡,他才忽然眼前一亮。
芫娘帶回來的東西實在太過重要了。
就算是看不見這賬冊裡頭的內容,他也能憑借著臟兮兮的殘本想出辦法。
陸懷熠忙不迭將賬冊收好,囑咐下人將東西帶回英國公府。
“去找個裱糊匠,做本一模一樣的新的出來。”
“若是宮外的不行,那就去宮裡頭找找,必得連封面裱花,紙張厚度都一模一樣。”
“等做完了,就讓陸巡拿著這賬冊故意透露給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找見了賬本。”
從前推牌也是一樣的道理,隻要詐一詐對手,保不齊就能從對方的手底下找出錯縫,進而再一舉擊破。
囑咐完那賬冊的事,陸懷熠心下算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這才到門外去重新張望那煎藥的郎中。
未幾,一個身影朝著芫娘的屋舍行來。
陸懷熠隨著這動靜回過眸,沒料到正對上一雙蒼老的眼珠子。
老孫愣了愣,卻仍舊不多遲疑。
他難得挽了個整整潔潔的發髻,隻瞥陸懷熠一眼,進門便將托盤擱在芫娘桌上。
“聽說芫娘在香凇山碰上了山洪。”
“這是五神湯,拿給她喝,比什麼藥都管用。”
老孫冷著聲對陸懷熠說完,這才又掏出一本牛皮紙縫出來的紙紮,上面記滿了菜譜:“等她醒來,把這個給她,她會用得著。”
“鳳翔樓覬覦這記滿了宮廷菜的冊子,我卻從來沒有讓他們如願。不過如今歲月不饒人,這冊子若是一直留在我身上,倒實實在在是浪費了。”
“這丫頭聰明,看了定然能學的會,就讓她占了這回便宜吧。”
陸懷熠倚在門邊挑了挑眉。
“做掌灶本就不是芫娘最終的目的,她不是誠心要把你從鳳翔樓擠走,更不想斷了你的生計,這你必然明白。”
“如今她打從心裡不想再留在鳳翔樓裡頭,隻是因著你的緣故,她才走得有些顧慮。”
“不管你認不認,她心裡早就把你當做了師父,既然如此,你就不該一直辜負她。”
老孫苦笑一聲:“誰的情我都不想領,我跟誰也都沒有關係。”
“隻叫她彆病壞了,來日叫人看著眼煩。還有,那牛皮紮子的事情,叫她跟誰也彆透露,不然她就是給自己招惹麻煩。”
言罷,老孫徑直而去。
桌上的五神湯正晾著,碗上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陸懷熠端起來一瞧,隻見得碗中湯色清亮,還透著一股淡淡的微甜。
他替芫娘輕抿一口,便覺得一股暖意順著舌尖直流淌進了肚子。
草葉的香氣氤氳在甜湯之中,有點像荊芥,又好似還有蘇葉,久久回蕩在唇齒之間不會散去。
幾點若隱若現的辣味夾雜其間,絕不喧賓奪主,若是再細細品嘗,方能發覺這是薑的味道。
但最重要的,還是莫過於這所有的滋味都同這湯底的甜融為一體,使得這碗五神湯既不會太過甜膩,又不會似藥汁一樣難以下口。
這甜湯滋味清爽,確實比吃藥要強太多了。
能將這湯的幾種味道煮成這般恰到好處的程度,沒有功夫的廚師是絕不能行的。
看來這老孫確確實實是有兩把刷子的。
陸懷熠果斷端起碗,又重新坐回到芫娘的床頭。
芫娘方才不肯喝藥,但陸懷熠也有法子,隻要將她抱進懷裡,她就會乖乖“就範”。
依著剛才喂藥總結出的經驗,陸懷熠熟稔地將芫娘攬進自己懷裡頭。
他將五神湯喂到芫娘嘴邊,芫娘還迷迷糊糊,皺了皺眉頭不肯張嘴。
“乖。”陸懷熠垂著眸子輕道一聲。
芫娘果然就不再亂動,乖乖躺在他懷裡,由著他將一整碗五神湯灌進嘴裡。
“芫娘果然最乖了。”陸懷熠將她囫圇抱在懷裡,兀自慢慢笑了。
芫娘一點也難抱。
要是往後都這麼一直抱著她,好像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