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自知留在鳳翔樓中再不是長久之計, 但若是想要在荷花市場裡做生意,錢決不能用少。無論是租鋪面雇夥計,少不得要使錢,如今不能不開源節流。
故而除過鳳翔樓中的工錢, 芫娘抽空便替旁的主顧捎些食盒子賺打賞。
端午過後大抵半個多月的時候, 芫娘才又應下一筆往香凇山上送飯的活計。
芫娘早早就將食材都準備了個妥妥當當, 趁著天色未亮, 便收拾好食盒, 雇車往山裡頭送去。
香凇山廣闊,不乏有人修建莊園彆院, 點城中的飯食送上山倒也算是稀鬆平常。
冷食擺盤容易在路上搖散,熱食菜色則不耐放置,需得新鮮出鍋的才好。故而這飯食往往是將準備好的半成品食材送到山上, 再由掌灶的處理成可口飯食。
芫娘將東西都準備得妥妥當當, 方一進莊園,她便進廚房裡頭忙活起來。
今日的飯食滿共一隻紅馥馥柳的糟鰣魚, 一盤糖醋小排, 一隻燒雞,又有芹菜桃仁,清炒的雞毛菜,鹹肉竹筍湯,另並有四色果子。
芫娘端起炒鍋和大勺,便如魚得水, 三兩下便趁著明火赤焰上熱熱的鍋氣將幾例菜色悉數出鍋。
莊園裡頭的夥房極大,除過芫娘便空空蕩蕩的,芫娘自然越發覺得揮灑自如。大抵半個時辰過去,芫娘便已經結束了活計, 開始打理起鍋台來。
她細致地將鍋台擦洗一遍,又蹲下身子將灶台下頭的柴灰掃了個乾乾淨淨。
誰料剛剛將一切打理妥當,她便冷不丁見到一個人鬼鬼祟祟潛進了夥房。那人朝著四周打量一周,隨即將什麼東西一下子扔進了灶膛裡頭。
還不等芫娘反應,來人便一溜煙地竄出門去。
“頭兒,夥房裡頭沒人瞧見。”
“那賬本子已經燒了,就是那姓陸的來了,也定然找不到官銀的下落。”
芫娘趴在窗下一望,不由得眸子一縮。
站在外頭的不是旁人,正是當初追殺過陸巡的紫衫人。
芫娘眉頭微蹙,連忙不動聲色地縮回了牆角。直聽得人都已經走遠,她才忙慌慌將火鉗子伸進了爐灶。
灶膛裡的爐火不旺,芫娘在灶膛裡扒幾下爐灰,隨即便將燒去一半的賬冊鉗了出來。
賬本被燒得千瘡百孔,但上頭的銀兩數目卻仍舊依稀可辨,且每一筆都不是小數目。
那些人這麼急著毀掉這賬本,便足以證明賬本是陸大人和六爺需要的。
芫娘隻翻了兩頁,便拍了拍手上的灰,連忙將半冊賬本揣進自己懷裡。
她覺得自己心跳的很快,說不清是緊張還是興奮使然。
她得下山,把這些東西交給六爺。
芫娘忙不迭收拾好東西告彆莊主,隨即便坐上雇好的車準備下山。
誰料天公不作美,芫娘一行剛剛走到一半,便聽到隆隆雷聲接連不斷地傳來。
車夫見狀,頓時將騾子喊停。
“要下雨了,山路上滑,得找個地方避一避。”
山裡頭狂風大作,芫娘捂著自己身上的賬本,扯著嗓子大聲道:“師傅,我急著下山,可以加錢,能不能趕一趕?”
“不行不行,這路太滑了,騾子都不敢走,怕嘞。”師傅連連擺手,“這雨瞧著不小,山裡下雨危險,還是不要敢了。”
“那這雨什麼時候能停?”
“那誰知道?興許三五個時辰,興許三五天,山裡頭這天氣,誰也說不上個準數。”
芫娘望了望天,猶豫片刻隨即從車上一躍而下,她可實在等不了三五天那麼久。
“師傅,你去避一避,我得先趕回去。”
“你把東西都送回鳳翔樓就行。”
芫娘作彆車夫,便在山路上緊趕慢趕起來。
沒過一陣,大雨果然傾盆而至。
天空像是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雨水“呼啦”一下全都從這口子裡頭湧溢出來。
饒是芫娘帶著傘,卻仍舊寸步難行。
這雨來得太猛太大了,比她想象的要大太多太多。
芫娘沒堅持過多遠,便聽得山頭上傳來一陣隆隆巨響,緊接著,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便自山頭上傾瀉而下。
暴雨太大,催發了山洪。
芫娘皺皺眉頭,連忙捂緊懷裡頭的賬冊,尋著周遭的高處攀樹而上。
雨嘩啦啦地拍在她頭頂上,她緊緊攀著樹乾,眼睜睜望著湍流裹挾著山間巨石和樹枝朝山下砸去。
山洪越淹越高,嘈雜的水聲猶如萬千野獸咆哮。
她心下有些怕了。
可是她知道,她得先活下來才行,她還要回去把半冊賬本交給六爺。
芫娘四下打量,朝著高處越爬越遠。
也不知是咬著牙爬了多久,她才終於望見了智妙寺。
寺中的師傅拿來繩索將她牽上山頂,芫娘才算是終於得了一方安全的歇腳處。
寺中已經聚集了好些人,直到此時,芫娘才知道這山洪太大,是十好幾年都不曾遇見過的大洪,山路早已被衝斷了。
智妙寺的師傅們慈悲,在山上四處救人,忙的不可開交。
芫娘擦乾了頭發,便開始替寺中的師傅們燒開水,蒸炊餅,照料其他來到寺中躲雨的人。
直等得天色變暗,芫娘才將薑湯送進最後一間大禪房。
誰料開門的不是旁人,正是盼星無疑。
盼星見狀,忙將芫娘牽進禪房裡:“薑小娘子?你身上怎麼都濕透了?”
“芫娘?”謝雲笈見狀一驚,也連忙上前,“這麼下去會風寒的,快來換身衣裳。”
“這……”芫娘愣了愣,“這不好吧……”
“這有什麼不好的?你快來換上就是了,穿濕衣服怎麼能行?”謝雲笈卻絲毫不遲疑,轉眼便叫盼星拿來了自己的衣裙給芫娘換。
乾乾爽爽的衣裙一換,芫娘自是要比渾身濕答答的時候好受了許多。
一條天青色的褶裙,一件白花菱的長襖,再套上杏子紅長比甲,面料上成,花紋精細,穿在身上舒適又熨帖。
可惜芫娘顧不得欣賞這名貴的衣裳,因為她忙著收拾先前揣在懷裡的賬冊。方才在山中吃透了雨,賬本自然也在懷裡頭吃了好些水。
她一時又悔又氣,隻覺得自責得不得了,隻想著要快些把賬本烘乾了才行。
一旁的謝雲笈見芫娘換了衣裳,便掩唇輕笑起來:“這衣裳倒是襯得芫娘氣色越發好了,像個小美人。”
盼星便也打趣:“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薑娘子這麼一穿,還真像個官家的小姐。”
芫娘被說得紅了紅臉,連忙低下頭收斂好賬本,道了聲謝,又轉移話題道:“雲笈姐姐今日怎麼會在山裡頭?”
“小姐今日進山拈香,不想被山洪困在了這。”盼星解釋起來。
好在寺中的師傅們安排得格外充分周到,不止有這一間足夠主仆居住的幽靜的大禪房,另有被褥,湯婆子合著點心和牛乳。
“除過這山裡頭有些冷,已經算是極好了。”
芫娘瞧著盼星和謝雲笈身上單薄的衣裳,心下自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雲笈姐姐稍等我片刻,我去弄些熱乎的東西來。”
她利索地回到了寺中的廚房,煮一鍋灩灩的茶水,濾掉茶葉,又將牛乳傾倒進去,再加一些薄鹽,便熬成了熱乎乎的牛乳茶。
雨好像已經停了。
寺裡頭的人都已經歇下,四周靜靜的。
芫娘將牛乳茶端回禪房,分給謝雲笈和盼星一起喝。
棕黃的牛乳茶口感醇厚,滋味香濃。茶葉的苦澀悉數被牛乳中和,隻餘下悠長的回香。
一口茶下去,淡淡的鹹味令人倍感熨帖,謝雲笈和盼星頓覺渾身舒暢,從頭到腳都變得暖和起來。
謝雲笈長長鬆下一口氣,又啜下一口牛乳茶:“果然舒服好些了。”
“京中炎炎夏日,真不想山中竟會冷到此般,還好有芫娘在。”
芫娘點亮羊角燈,便又問道:“這些時日山中時常有雨,雲笈姐姐怎麼會正巧這時候來拈香?”
謝雲笈輕輕歎下一口氣:“母親身子孱弱,每逢佳節總要重病一場。”
“今年端午自然也是照舊,前些日子一度昏了好些天未醒,著實令人擔憂。”
“父親和兄長忙於朝事,家中隻有我這個閒人,自然也隻能由我來智妙寺拈香替母親祈福。”
芫娘聞言,不由得抿了抿唇:“雲笈姐姐平易近人,家人定也是良善的人。”
“雲笈姐姐的母親,定會吉人天相的。”
謝雲笈又斟一杯芫娘的牛乳茶,將茶杯握在掌心裡頭取暖。
“每回一碰到芫娘,總是能有些好運氣在,興許借了芫娘的吉言,母親果真會好些。”
禪房裡沉靜片刻,才又傳來盼星的聲音:“薑小娘子,今日山洪不止衝斷了山路,還衝毀了山中的屋舍。智妙寺裡頭收留了不少人,恐怕連禪房也緊湊得很。現下天色已經黑了,你晚上可有安置的打算?”
芫娘輕聲歎氣:“我原本是想急著下山去,不想反而弄巧成拙。”
“晚上在寺裡頭湊合一夜,隻要山路一通,我要即刻就下山去。”
“怎麼能湊活?”謝雲笈輕聲道,“你留在我這禪房裡睡。”
“師傅們隻留給我們兩床被褥,一床得給盼星。”謝雲笈牽住芫娘的手,“另一床就擱在床上,咱們鑽一個被窩,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