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在山腳下沒挖幾鋤頭，又改換他處，同樣是隻掘開些山石，再換到其他位置。

他像是能分辨山石的不同，對於刨地這項本事經驗十足。

相隔約莫一裡半，邢子平等四人不禁駐足觀望，而如他們一樣的人其實還有不少。

藏身各個方位的外來修士，超過五十名五境之上，都在旁觀老道刨地。

“屍神宗的六境道士，四件護身法寶有三件破損，應當是前不久才與人鬥法吃了大虧，尚來不及修複法寶。”邢子平看破老道的境界。

如是小尼姑淨靈過來，就能一眼認出老道，是屍神宗的上陽子。

這邊的四人看了有大半炷香時間，老道改換了上百個位置，往深處又走了大半裡。

很快，施展出五品瞳術，也難以看清老道的具體動作。

玉瓊子五境圓滿的修為施展瞳術，就見老道不再移動，盯著一處連連揮動鋤頭。

“屍神宗的人喜歡挖古屍，他這是挖到禁地來了！”

“此等尋死之人，不消多看。”宗主和二長老兩人收起瞳術。

邢老也沒了再看的興致，他抬腳要走，卻忽地回身往來路上看去。

其雙瞳漆黑不見眼白，七品“虛瞳”能在此看出兩裡半，來路上三十餘藥人趕向他這邊。

當先兩具藥人為七品，後頭六品藥人過十具，其餘則是五品藥人。

隨著距離拉近，屬於七品武夫的天罡，以及依附在藥人身上的七品異蠱子蟲，在黑暗中化作一大團模糊扭曲痕跡，無聲無息間侵襲而來。

“留仙宗的藥人，不止！藥人煉製手法略有不同，來自三個蠱師宗門。”

邢子平口中輕哼，抬手間大大小小上千個血色旋渦扭轉，一部分抵擋異蠱子蟲和天罡，一部絞殺向兩名七品藥人。

裡許外一聲聲壓抑的悶響傳開，雙方隔空交手，不約而同地將威勢收斂起來，並無多少餘波。

宗主任文山和二長老封修文，兩老也回轉過身，冷眼看著逼近的藥人。

見這一波藥人後面，還有其他藥人聚集過來，三人都不打算與來人硬碰。

邢老出手抵擋的同時，背後雲氣騰動，就要卷住三人一起離開。

然而此時玉瓊子口中驚呼道：“邢前輩，那老道的身子在變少。”

她始終注視老道的動作，有些看之不清，但能模糊看到老道的身子少了一塊又一塊。

令人心中發涼的是，老道手裡還在揮動鋤頭，恍若不痛不癢，一無所覺，渾然不知自己的肉身丟了部份。

三老聞言側目，瞳術施展後，他們都要比玉瓊子看得清晰。

視線中的老道淒慘無比，左邊小半個肉身消失不見，整個殘軀在往外淌血，偏偏不見是何人在對老道出手。

遠遠看去，老道立身黑暗之中，一心一意地還在刨土，身子就這般一塊塊沒了。

“他身下有東西被挖出來！邢老，我們快些遠離此地。”宗主任文山雙瞳陡然一凝，看到了鋤頭下的土石坑中，露出了小半截乾屍。

“鐺、鐺鐺……”鋤頭砸在山石上的聲響，一聲比一聲急促。

合圍過來的藥人已經過百，但他們此刻都沒有了動手的意思，所有藥人面部都擠出一隻隻眼瞳，黑的白的藍的金的……種種頂著眼球的子蠱一動不動。

能見到禁地內出現的怪異景象，算是極為難得的機會，不過這種機會沒幾個人願意親身經曆。

尤其是本體身處此間的修士，附近遠觀老道的人，不少在悄然遠遁。

邢老沒有留下再看，雲氣聚成一葉小舟，載著四人騰空而起，繞道向對面的大啟皇朝而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小舟飛掠間，四人都覺得比在外界慢了許多。

數息過後，以七境遁速本該遠離附近才是，可視線中老道所在的位置還能見到，好似他們並未移出太遠。

再看去時，老道成了薄薄一層皮，手中鋤頭也掉在了地上。

邢老心中一沉，果斷舍棄蠱術，落在地上後，四人以雙腳狂奔。

下一刻，瞳術可見的範圍內，附近所有遊蕩的夢遊之人，統統向著老道所在衝去。

繼大幫夢遊之人後頭，留仙宗、白靈山、幻蠱宗，三宗蠱術控製的藥人失控，同樣闖入灰白山體範圍。

緊接著，附近還未走遠的修士，半是掙紮半是前移，慢慢移向老道。

但凡闖入老道三丈範圍者，無論人族妖族，亦或隨身的邪祟，所有帶有生機的活口，儘如老道一樣肉身缺失變少。

黑暗無一人發出慘嚎，這吞噬諸多生靈的一幕，發生得悄無聲息。

奔出三四裡後，邢子平等四人這邊，玉瓊子最先失控，一瞬間神情恍惚，一瞬間又神色掙紮。

而後兩息不到，宗主和二長老也變得不對勁起來。

“邢老。”二老齊聲低呼，聲音打顫。

他們隻能指望邢老，將身家性命賭在這位太上長老身上，

邢老應付不來的話，那就得一起交代在此。

進來之前他們聽多了禁地的傳聞，身為小天地過來的人，對此缺了些敬畏之心。

但此時此刻，幾人是親身領教了禁地的凶險，尚未踏足真正的中心地帶，靠得近些就遭了殃。

這場意外是因屍神宗的老道而起，是被此人連累。

可即便沒有這老道，也難保不會有其他意外，因而闖進來的生靈，死活大半還是看運氣。

邢子平眉頭大皺，察覺有股甜香飄來，閉息甚至封閉周身毛孔，甜香之感還在，引得他也想要過去。

甩袖將三人卷入內空間，邢子平手中一抓，一面雷芒閃爍的戰鼓出現。

此靈寶得自大燧地下的陣心空間，非尋常靈寶，在他試著血煉時才知無法完全認主，是一件入了八品的靈寶，其內器靈已頗具靈性。

可這件被邢子平當成最大依仗的寶貝，在放開一層毒雷護罩後，也無法隔斷甜香。

凶險關頭，他掌中靈寶一換，被一副女子皮囊取代。

皮囊披到身上的刹那，仿佛無孔不入的甜香霎時消失無蹤。

最後看了眼灰白山體內一具具消失的人形，這位已是七世身的蠱師半點不敢耽擱，向著遠離灰白山體的方位奔行而去。

……

陰玥皇朝，青霞郡外。

禁地不歸林占地三千裡，照外界流言，哪怕是在外圍活動，也有可能莫名其妙的丟了性命。

比起才誕生六百年的恒夜山，不歸林更為久遠和神秘。

上頭豔陽高掛，茫茫古林外，一行五名草莽模樣的修士到來。

從五人身上的駁雜氣息來推測，多半是無甚精妙功法的野修，但這隻是外人所見。

幻象掩蓋之下，走在前面的兩人實則是一對青年男女，後頭三個就有些怪異了，皆是童子，一男兩女，三人都不到成人腰高。

一行人正是趕到不歸林的柳風等人，三個童子，氣勢最足的當然是小尼姑淨靈，後面的曹天石和周婉都得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聖尼前輩，晚輩脫胎六世身時日不長，找王蠱不急。”曹天石眼見著不歸林到了，心中發慌，他記得小尼姑說過要送他去個好地方。

被曹天石叫作前輩，小尼姑神情不悅地冷哼道：“你不去也得去，不歸林中有許多古怪地帶，蟲淵是凶險最小的一處，你指不定就能活著帶出王蠱。”

曹天石聽到“指不定”三個字，老臉抽動，換個意思來說，就是指不定他得把命交代在裡頭。

周婉快步跟在最後面，她原本被柳風丟在養蠱池內，死皮賴臉地一番哭求，才得以到外面透氣。

這時，她心中似有所感，開口道：“柳風，玉瓊子有事找你。”

話音剛落，周婉雀躍如孩童的神色一變，被凝重之色取代，身形緩緩拔高的同時移步向前。

柳風看來時，一個身段修長，展露白皙長腿的女子已站在了他的身後。

眨眼間周婉的意識被玉瓊子取代，這便是她當人分身的地位，隨時可能會被抹去。

“玉瓊子，你是來要回這具分身的？”

“分身欠你一條命，自當任由你處置，我過來是有事提醒你。”

其餘四人目光下，此女一臉驚悸之色溢於言表，仿佛剛經曆了死劫。

沒等柳風開口再問，玉瓊子將她在恒夜山所見的一幕幕道來。

她在喪失自我之前，虧得邢老出手，而邢老會半路帶上她，還是因她與柳風的關係不清，說來得謝過柳風。

“吞噬他人的離奇之地，不歸林深處也有，你說的剖開後肉身經絡、臟腑不顯……”小尼姑淨靈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恒夜山誕生的歲月遠不如其他禁地，其傳言不多，她還未聽說過此事。

一路上她被柳風反複勸說過，得知了乾屍的非人之處，不僅沒有臟腑和經絡，連骨身都無。

此時，柳風的臉色比淨靈還不好看，他目前需依仗淨靈，因輪轉教內隻有這小尼姑對他親近，不太可能害他。

他跟在小尼姑身邊，倘若那具乾屍突然發難，他也得一起倒黴。

見柳風看向自己，淨靈沉著小臉道：“我心裡有數，等用過後就丟了那東西。”

她這一話出口，曹天石和姬秋反應過來，將小尼姑一個月多前得到的黑鐵大盾，與玉瓊子所說的乾屍聯想到了一起，登時變了臉色。

“中途如無意外，我會與蛻仙宗之人一同前往大啟皇朝。”玉瓊子沒多留，交代一番過將意識退了回去。

身子重新縮小的周婉，就見四人臉色奇差，也不與她解釋，扭頭就走。

不歸林三千裡，諸多進去的修士，大多在外圍三百裡活動。

路上周婉見到了不少邪修魔修，而深入七百裡後，林子內靜悄悄的，連邪修魔修都沒了蹤影。

有淨靈指點，幾人沒有在林中急著趕路。

天色漸漸暗下來時，他們來到不歸林一千裡的

深處。

再往內看，林木連帶一草一石皆為灰白之色，那裡正是不歸林真正的中心。

比起恒夜山的中心百裡灰白山地，不歸林的中心有五百裡之廣，無人探明過當中具體情況。

繞著中心走了半刻，前方林地內出現了一個地洞。

感應到淨靈接近，大群紅袍妖僧自洞口魚貫而出，三百餘光頭悉數拜伏在地。

看到三百妖僧的模樣，包括小尼姑在內，眼中都不由閃過意外之色。

目光過處全是皮包骨，袍子下空蕩蕩的，如一副副人形骨架。

面前三百妖僧，柳風當初隔著空間屏障見過，絕不是這般生機缺損的慘相。

“他們這是被人奪了血肉精華！”姬秋也見過這些佛修。

連她都看得出來，小尼姑當然也看得出，一雙小手拽成拳頭，怒聲道：“本聖尼不在的時候，大食教的肥豬又來欺負你們了？”

眾佛徒抬起腦袋，頂著一張張凹陷的臉頰，向聖尼大人點了點頭。

“領頭過來的，還是顏傾國和顏傾城那對姐妹？”小尼姑接著發問。

見眾佛徒還是點頭，小尼姑不再廢話，向眾僧招了招手，帶頭向著南邊的林地走去。

柳風和曹天石等人來不及歇腳，才到這邊，貌似馬上就要與人打上一場。

聽小尼姑話中的意思，抽乾這幫佛徒的，乃是同樣藏身不歸林的修士，教派為大食教。

小尼姑帶人過去，顯然知曉那幫人的大概位置，不是

不然，就不隻是抽乾佛徒的血肉精華，而是直接下殺手。

“大食教的肥豬，如何傾國傾城！”

周婉混在眾皮包骨當中，等著見識大食教的修士，沒敢細看深處的灰白色林地，那裡頭叫她本能地感到畏懼。

與她不同，柳風對所謂的大食教興趣不大，注意力大半放在不歸林中心。

當初隔著空間屏障，他看到了深處當中的幻象，還記得其中有片約莫四裡的小村，因一畸形少年郎的執念而生。

“淨靈留下盾內乾屍有大用，對付完大食教的修士，許會前去她說的那處險地搜尋機緣。”

柳風心知，淨靈要去的地方，恐怕就在不歸林的中心之地，如玉瓊子所說恒夜山中心一般的灰白地帶，當下通眼所見，裡頭幾乎尋不到一縷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