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鏡塵(1 / 1)

眾軍士嚴陣以待,又是半刻過去,裡頭還是沒有死囚回來。

蜃景般的畫面再次縮小,餘下不到十丈。

照近段時日探查到的情況來看,此入口頂多還能維持一炷香時間。

巡首呂虯大手一揮,七千軍士中分出兩列一千人,快步衝向“窗子”。

軍陣就要推進秘境,車轅上盤坐的玉真子出聲低喝:“慢著。”

他這忽地發號施令,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乍然頓住。

呂虯、澹台忠兩位五境側目,冷眼注視向玉真子。

身後的車簾內一聲脆響,周煦指尖敲擊車駕的力道轉大,似有些不快。

玉真子稍稍偏頭,解釋道:“老爺,貧道方才說的幾個死透之人,他們要出來了。”

他話音剛落,身側人影一空,澹台忠消失不見。

勁風呼嘯,一個眨眼,澹台忠禦風掠至兩百丈外的灌木地,站在了軍陣最前面。

死透之人還能回來,屍體無妨,怕就怕帶出什麼凶險東西。

按古籍上的記載,秘境難得見到還有生機的,多是在大天地之外沉寂了不知多少載,裡頭不會存在生靈。

一個死去的小天地內,叫外人畏懼的有兩樣,一是秘境主人的執念,二是殘存下來的古物。

澹台忠腳下站定,沒說等,“窗子”內景象大變。

前一眼,偌大一宗門氣象驚人,青山綠水,萬餘弟子各行其事。

轉眼繁盛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枯寂的天地,還是那片群峰,卻是草木死絕,陰霧遮攏了群山。

此刻的陰霧之中,有近三千身影,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他人。

這三千身影就是進入其中的死囚,看位置他們沒能走出多遠,離著入口不到五百丈。

其中大半人腦袋歪斜著掛在脖子上,雙臂下垂,傀儡般走向這邊的“窗子”。

不出意外,他們當中是沒了活口。

而餘下不到千人的活口迷失了方向,不知出口何在,在五百丈外徘徊,不斷有人倒地又爬起,變得如其他傀儡一樣。

秘境之外,深林內,夜色下儘是乾咽唾沫的聲音。

他們猜到此行不簡單,那位“老爺”很可能是他們大燧的皇帝,皇帝親至,本該士氣大漲,可他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在後退。

不止是被玉真子以血肉寄生的幾人,其餘所有死去的死囚都在往回路走。

他們嘴巴張合,像是在說著什麼,秘境之外的人無能聽到。

眾軍士都心懷恐懼,在場卻有人眼中大亮。

玉真子、呂虯、澹台忠,三人目光越過那些死人,看向了秘境畫面中近處的一塊藥田。

陰霧下,沉寂了不知數百年還是數千年的藥田內,竟是有一抹烏光。

那是一株靈藥,枝葉發黑,隻在根部位置有暗淡的綠意。

“還有草木之屬的靈植存活!”

捕捉不到其氣息,僅憑外觀看不出具體,因那株靈藥的品種他們從未見過,但能支撐到當下還有生機的靈植絕對不簡單。

三人都沒有急著動身,而秘境入口的“窗子”還在縮小。

兩千餘淪為傀儡的死囚腳步踉蹌,逼近過來,待第一排十餘人越過那一道界限,他們口中的話語聲變得清晰起來。

第一排十餘人落地,踏足此間天地的刹那,“噗通”倒地聲響起,十六人一齊沒了氣息。

緊接著,第二排、第三排,大量死囚越過“窗子”,又一排排倒地。

這邊的眾人看著看著,發現有淪為傀儡的屍身從落地便倒,開始能走出一步,兩步,三步……

沒多久,數十名死囚屍身支撐著不倒,走過了四五丈之遠。

毫無征兆的,這些未倒地的身形模糊,變作一名名身著青灰衣袍的身影。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法袍招展,模糊的面龐上,隱約變作一神態威嚴的中年男子。

這一幕如同秘境內的幻象重現,昔日的宗門之人又活過來一般,他們口中的話語也隨之響起。

“與宗門共存,與宗門共亡……”

“師尊將神工宗托付與我……需護持本宗傳承……”

“本座乃神工宗宗主,犯我宗者,夷平十族,神形皆滅……”

如此詭異的景象落入眾軍士眼中,無人敢妄動,不少人握住兵器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不知者心懷敬畏,呂虯、澹台忠、玉真子,他們三人卻是眼神淡淡。

此秘境內確是沒了生靈,但單是秘境主人死前守護宗門的執念,也足以令一群弱者喪命。

死囚之所以死去大半,是因此秘境主人執念滿含殺機,要殺儘一切來犯之人。

倘若換一道殺意不強的執念,亦或善念,結果不會如此。

但不管是善是惡,終究是人死後的執念罷了,且不知消磨了多少歲月。

看那些死囚還有七八百人迷失未死,二境都能撐過一炷香時間,他們無需太過忌憚。

煉就一方小天地的修士隻在傳說中存在,任憑他們昔日再如何強大,如今不過是一道即將消磨殆儘的執念而已。

“窗口”已縮小至三丈,車簾內傳出燧皇周煦冷淡的吩咐聲。

“玉真子,入內取藥。”

車轅上,玉真子臉上笑意不變,入口即將合攏,今夜若是順利,也隻能拿下近處藥田內的那一株靈藥,看樣子幾近枯死,根部還有些藥力。

僅此一株,還隻是殘根,是不會有他的份了。

想再有所獲,隻能等改日再來一探,深入其中看看。

“是,老爺。”

“佐首大人,勞煩幫忙開開道。”

玉真子口中話還未完,人已出現在入口前十餘丈外,遁速比五境武夫慢了一截,可也完全超出了尋常四境。

澹台忠一言不發,一腳踏地。

“轟隆……”前方秘境之外的土石儘為齏粉。

倒在地上的,支撐著走來的,所有死囚屍身如土石一般碎裂,那因執念幻化出的弟子、宗主一起破滅。

轉瞬間,地面上碎土混雜著血色,化作滿地血泥。

連五境武夫初悟武道修成的小神通都未動用,僅僅是罡氣,就將眼前所有裂為塵沙般的齏粉。

玉真子身形晃過,落足之時人站到了“窗子”另一邊。

他張望一眼此方死寂的小天地,在原地跺了跺腳。

察覺自己肉身無礙,腦子也暫時沒犯迷糊後,抬手施展出一手火行道術,前方殘餘不多的死囚屍身被五色烈火覆蓋。

穿過火浪,玉真子徑直走向近處那塊藥田。

……

同是這一夜,大燧邊境之外,接近梁國的野地內。

一條溪流順著下沉的地勢而下,流向凹地深處。

而溪流上空不到三丈的半空,一片蜃景如水波動蕩,那是一座桃樹滿山的山村。

同樣是死後執念所化,有人心係宗門,也有人留戀一個毫不起眼的村莊。

畫面中雞鴨犬牛,稚童村婦……身影往來,山村昔日景象一一重現。

大燧這邊正是子夜時分,蜃景內,卻是豔陽高照。

桃溪前落花遍地,數名稚童撥弄著溪水,不遠處,幾名婦人正在水中浣衣。

此時的村路上,往來的村民間,前前後後多出四十來名外人。

來人有赤月教半妖,有泥薩道道人,有身子裹在群蠱之內的蛻仙宗長老,還有不知身份的乾瘦僧人。

秘境一出,自是會被各大修士勢力盯上。

這些來自大燧的闖入者,趁著深夜入此秘境,相互提防,分散在山村的各處。

此地就如真正的幻象,他們僅僅是看客,村民仿佛看不到他們,也觸碰不到他們。

四十餘外來之人當中,一身著紫衣的青年面色煩躁。

“小天地依托大天地而存,總該有路通往那邊才是,為何本少就是找不出……”

“一群鄉巴佬,小爺豈能甘心留在燧國,需得儘快回去。”

其他闖入秘境的修士是為機緣,是為可能存在的好處,他陶廣慶則是為尋路回陰玥皇朝。

到大燧有了一段時日,照他推測,大燧這邊和陰玥皇朝應當是挨在一起的。

秘境出現,多半是恰好夾在兩邊中間,被擠了出來。

他從陰玥皇朝走到燧國,加之秘境出現,想來挨在一起的兩邊是在靠攏。

“不是我老家那邊有大人物在謀劃,就是這邊有人動手,亦或兩邊都有變故。”

陶廣慶心知尋到通路的機會微乎其微,又瞧了眼自己空蕩蕩的左袖,內心愈發憤懣。

錯過秘境這條路子,他在燧國待下去,還不知何年何月能回老家。

真有大人物謀劃,短則數年,長則百年都有可能,那幫老不死的陰險,耐性也好,可他沒耐性久等。

與其他燧國修士拉開距離,陶廣慶來到了村頭。

往村外看去,不出三裡地就是一片混沌景象,灰蒙蒙的。

作為陰玥皇朝的二等子民,這點見識還是有的,如此情況是這處小天地腐朽大半,不久後即將崩潰。

但這外人看來的不久,如無意外,起碼也得是上百年。

陶廣慶正要往村外的小路上走,嘴裡“咦”的一聲,陡然看向村頭東面的一株老桃樹。

“嗯?那禿驢木雕……”

樹下坐著一少女,長發及腰,依在一木雕身上,翹首村外似等著良人歸來。

陶廣慶沒有多看那名少女,反正隻是幻象罷了。

他看的是那具僧人木雕,清秀少年模樣,嘴角含笑,神態寧靜。

陶廣慶下意識地破口大罵,那少年僧人叫他有些眼熟,前不久才斬了他一臂。

“娘的,有七八分像。”

他嘴裡罵咧著,以為自己眼花了,有些不信地快步走到近前。

老樹之下,桃花瓣瓣,如雨落地。

一丈之隔,木雕的五官清晰可見,陶廣慶臉色越陰沉,越看越覺得像,與那斬他一臂的鄉巴佬確實有七八分相像。

就在此時,被他當作幻象的少女扭過頭來,開口了。

“外鄉人,你見過我石頭哥麼?”少女手指木雕。

陶廣慶聞聲一驚,秘境大半腐朽,還有活口的秘境很是少見,他為三境武夫,對氣血和生機極為敏感。

不用多感應,他可以斷定眼前空無一物,身後的村莊、村民,及眼前老桃樹下的少女,一切皆為幻象。

“其餘村民對我等闖入者視若無睹,唯獨她與我搭話!莫非她是此間主人隕落後執念所在?”

穩定心神,陶廣慶沒有多遲疑,想著從此女口中獲知出路。

“沒見過!你石頭哥本名為何?他若是在外頭闖出了些聲名,在下說不得聽說過。”

說是如此說,但陶廣慶心中清楚。

生在當代的他,與此間小天地主人隔著數千年,並非同一時代之人。

見過是不可能見過,若是那人聲名太大,在當年是個大人物,那史書中就必會有所記載。

“我石頭哥全名方玉,他被個老和尚騙走了……明明與我有了婚約,他還去當和尚,都怪那老和尚。”

“挨千刀的,他說石頭哥與佛有緣,石頭哥還真信了……”

“方玉?”

少女絮絮叨叨,陶廣慶心中思忖,還真沒聽過,書中也無記載。

“他既是入了佛門,總有個法號,姑娘你說說他法號為何?”

“我記得,叫鏡塵。”少女歪頭回應道。

聽到鏡塵二字,陶廣慶正要搖頭,可猛地想到了什麼,似乎聽哪位長輩提起過。

奈何他當時年幼貪玩,哪會聽長輩之間的廢話,但時隔數千年,還能被當代人提及,必定是在漫漫光陰中留下過聲名的人物。

當然,亦有可能是當代有僧人也用此法號。

“你也沒聽說過他麼?我這就出村,尋他回來與我成親。”這時,樹下傳來少女的抽泣聲。

陶廣慶定定看了眼木雕,又細看向樹下垂淚的少女,此女是個還沒張開的美人胚子。

許是因這木雕與傷他的鄉巴佬相像,這位陶家大少難改惡習,隨口打趣道:“你石頭哥都成佛門禿驢了,如何與你成親?”

“不如你告知我離開的路,在下出去幫你尋他,逼他還俗。”

被他這話一激,少女的抽泣聲變成了大哭聲,引來其他闖入此間的大燧修士。

村道上道道殘影奔掠,人影晃動,霎時就有近三十人來到村頭。

見著紫衣青年在與樹下少女言談,還惹哭了對方,眾人頓時面色劇變。

此秘境內縱是沒有活物,但豈能如此胡來,稍有意外,今日此地可能一個都逃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