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本的所有神社都不同, 調神社沒有鳥居，去往神社的台階空蕩蕩的一覽無餘，在黃昏落下的帷幕裡，神社老式的建築也透出時間沉澱的暮氣, 顯得有些寂寥。

“原來神社沒有人的時候是這樣的嗎？”在柊月瞳的印象裡, 有祭典的神社總是很熱鬨的, 再不濟也是環境清幽雅致很有氛圍感，“感覺有點陰森森的。”

乙骨憂太順著柊月瞳的視線看過去，環繞著綠植的石台上隻有一個小小的神社建築群, 背靠著山林。原生的喬木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生得十分高大，籠下的陰影幾乎能完全將神社區域覆蓋進去。

樹影影影綽綽，輕輕晃動著, 像一隻隻張牙舞爪的怪物。

乙骨憂太將背上的劍袋拿到了手裡，看向柊月瞳的時候突然注意到山下街道裡亂起來的燈光：“有警笛的聲音, 好像發生什麼事情了。”

“咦？有人來……”柊月瞳的話音卡在喉嚨口，粉色的眼眸瞪大。

乙骨憂太也被來人驚到了：“你……呃, 還好嗎？”

氣喘籲籲衝上神社台階的少年屬實過於狼狽了。

白色的襯衫短袖像是被暴力撕扯過一般, 半邊袖子衣衫襤褸, 剩下的部分沾滿了血跡, 褲子也灰撲撲，整個人都像驚弓之鳥一般。

永井圭沒想到他都跑到神社這種平常沒人的地方來了, 這裡竟然還有兩個人在！

他條件反射就想跑, 但一個轉身就被兩人之中的一人按在了地上。

“放開我！放開我！”永井圭奮力掙紮, 還沒從自己死而複生成為亞人的驚恐中緩過來，滿腦子都是今天看到的視頻裡，亞人被抓住後的淒慘境遇。

“冷靜一點, 我們不會傷害你。”乙骨憂太驚訝於這個人渾身上下的血跡，按住人之後卻發現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傷。

“那就放開我！”

“恐怕現在不行，”柊月瞳回頭看向沉寂的神社，果然不是錯覺，她起印落下帳，“「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汙濁殘穢，儘數祓除。」”

永井圭隻覺得眼前一暗，黃昏的餘燼消失了，周圍完全陷入了陰暗的環境。

景色還是那個景色，卻變得說不出的詭異。

“繪馬……要繪馬嗎……”

寫滿祈願的繪架上，形狀奇詭的兔形怪物尖尖細細的聲音混雜著男女老少的音色抑揚頓挫。

神龕的走廊下，淨水池的水槽中，甚至是茫茫的樹影裡……咒靈們緩緩逼近。

“這是什麼東西……”

永井圭驚恐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這些生物是真實存在的生物嗎？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

乙骨憂太用了點力氣壓製住永井圭：“雖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事，但請你暫時待在這裡不要動。”

說完，乙骨憂太鬆開了永井圭。劍袋抖落露出了其中的武士刀。

永井圭看看少年手中明顯是真品的刀劍，又看到白發少女腳邊不知何時拔起的藤蔓，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沒有給他搖搖欲墜的世界觀穩定的時間。

隨著繪馬架上的兔形怪物炮彈一般俯衝了過來，像是開戰的信號，潛藏於陰影之中的怪物們紛紛傾巢而出。

永井圭本能的想逃跑，他抓準時機往石階下跑去，但不知道被什麼東西一絆，他低頭看去，是一隻正對著他詭笑的怪物。

其恐怖程度不亞於現實版的午夜檔。

“啊啊啊——”

永井圭慘叫著瘋狂踢向抓住自己的咒靈。

抓住他的不過是隻四級咒靈，被他這麼兩腳一提，立刻鬆了爪子。

永井圭也跟著失去了平衡，眼看著就要從石階的最高處直接滾下去。

那一刻，台階上出現了一個漆黑的人形陰影。

柊月瞳瞳孔緊縮——這家夥是，亞人！

藤蔓疾射而出捆住了永井圭的腰將他拉扯了回來。

“你……！”

那血跡是……他剛剛死亡過一次嗎？

柊月瞳對著永井圭張開手：“呆在那彆動。”

翠綠的藤蔓纏繞著織了一個籠子將完全懵掉的永井圭關在了裡面。

乙骨憂太瞥了一眼柊月瞳那邊的情況，一刀斬滅眼前的二級咒靈，眼尖的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從耳房裡偷偷溜了出來，試圖逃跑。

正是神社的管理者宇多田雅博。

最後一隻咒靈化為花瓣，柊月瞳來到永井圭面前解開了藤蔓織就的籠子，乙骨憂太也拎著逃跑失敗的宇多田雅博回到了神社中央。

“你們是什麼人！”宇多田雅博先發製人，他不斷偷偷打量著周圍，試圖尋找可供逃生的路線。

“現在裝無辜已經來不及了，大叔，”柊月瞳一邊讓藤蔓捆住了宇多田雅博，一邊給新田明打電話，“你大晚上的出現在這裡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乙骨憂太收刀入鞘，來到了永井圭身邊伸出手：“能站起來嗎？”

永井圭遲疑了一會兒才伸手抓住眼前少年的手站了起來：“謝謝。”

這兩個人還不知道他的身份！

永井圭目光閃了閃：“你們這裡也不需要我，我還有事，可以先離開嗎？”

乙骨憂太愣了一下。他之所以會按住這個人也是因為他身上有大量的血跡看起來很可疑。

本來他以為這個人是受傷了，但他身上沒有傷，那麼這血跡就可能是彆人的，怎麼想都不能讓這個人隨便離開。

“這……”

“當然不行，山下那些警察是在找你吧，”柊月瞳盯著永井圭，“你是亞人，而且剛剛死了一次，而且還是在很多人面前。”

柊月瞳將手機舉起，裡面的新聞界面播放的赫然是路人拍攝的永井圭闖紅燈遭遇車禍，被當場碾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死而複生的場景。

乙骨憂太震驚的看向渾身是血的永井圭：“所以他才渾身是血嗎？”

“你們……想怎麼樣？”永井圭一步步往後退，眼中充滿懷疑。

柊月瞳收起手機，對永井圭豎起拇指眨了一下眼睛：“放心吧，我們也不是什麼見得了光的職業呢！”

這樣說彆人會更不放心吧！乙骨憂太無奈，他對永井圭道：“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如你所見，我們的任務隻是清理這些非人的‘詛咒’，就算你是亞人我們也不會對你出手。”

永井圭並不信任，他天性冷漠，理性至上，他實在想不出這兩人有什麼理由幫助他。

“你現在能好好的站在這裡，而不是被那些警察帶走，就已經是我們的功勞了，”柊月瞳指指天上，“這個結界能讓普通人主動避開這個區域，如果你不願意相信我們，也可以選擇找一個你相信的人帶你離開。這裡信號並不受損。”

永井圭第一時間摸出了手機確認了信號，又警惕的看了眼兩人沒有阻止的架勢，這才開始飛快的翻起通訊錄。

他大概翻了有十分鐘不止，短短的通訊錄都要翻爛了。

是翻得柊月瞳和乙骨憂太都忍不住要同情的地步。

乙骨憂太來到柊月瞳身邊欲言又止。

要是說一開始兩人還期望這個少年信任他們，現在他們更希望這個人能打通一個電話了，要不然也太慘了吧！

柊月瞳悄悄拉了一下乙骨憂太的手，湊到他耳邊小聲的說：“他要是一個朋友都找不到，我們給他一個台階下吧。”

少女呼出的熱氣撲撒在他耳畔，是前所未有的親昵，乙骨憂太有被可愛到。

“嗯，就按瞳醬說的辦。”

柊月瞳對著乙骨憂太笑

永井圭翻通訊錄的手一僵，他看向兩人嘴唇動了動，最終也是什麼都沒說，隻是用眼神控訴——

你們說話也不是那麼小聲！

柊月瞳和乙骨憂太無辜的回望，少女小小的吐了吐舌尖。

突然，永井圭腦海裡靈光一現，一個被他曾經從手機刪除的號碼。

在段在的糾結後，永井圭飛快的按出了記憶中那個號碼。

柊月瞳和乙骨憂太都緊張地盯著他——他終於打出去一個電話了！

電話那頭的人很快接了起來，永井圭用著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迫不及待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海！”

正在收拾東西的海鬥並不意外，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等著這個電話：“你在哪裡，圭？”

話到了嘴邊永井圭又遲疑了。

海鬥聽到沉寂下去的聲音，似乎跨越空間理解了永井圭的遲疑，他擲地有聲：“我的話沒問題的。”

永井圭強迫自己定下懷疑的心：“……我在調神社。”

“等著我，馬上到。”

在掛上電話後，永井圭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有了種落地感，再抬頭對上眼前不知名，卻實實在在出手幫了他的少年和少女時又生出幾分理虧感：“謝謝你們幫了我。”

他握著手機像是抓住了某種希冀。

“或許吧，”柊月瞳盯著永井圭眸色平靜，“倒是你做好準備了嗎？接下來，你需要面對的世界。”

永井圭臉色難看了起來。他並沒有什麼計劃，根本就是被逼著走一步算一步。

他的所有信息都已經在網上曝光，警察也參與到了抓捕亞人的行動中，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完成更緊密的抓捕計劃了吧。

“我……”他根本無路可退！

“為什麼偏偏是亞人……可惡！為什麼偏偏是我啊……”

乙骨憂太擔憂地看向柊月瞳，少女盯著宛如困獸的永井圭神色平靜的驚人。

“乙骨同學，小瞳！”新田明穿過「帳」來到了調神社。

“新田姐。”

新田明來的路上就遇到了盤問的警察，在調神社看到滿身是血的少年時當場愣住。

這不是熱搜第一，山下那些警察在找的“亞人”永井圭嗎？

“這是怎麼回事？”

短短時間裡永井圭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很快恢複了他那副理性到十分冷漠的樣子，對新出現的新田明隻遠遠圍觀著。

“我們在等他的朋友來接他，”柊月瞳解釋了一下，又問了問新田明山下的情況。

新田明搖搖頭，斜乜了眼離得遠卻豎起耳朵在聽的永井圭，講的更細了一點：“這附近因為「帳」的關係沒有搜捕人員，但我猜主要道路都設了卡，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有警察在檢查每輛車的乘客和後備箱了，還有搜查隊帶著警犬在附近的山林搜尋。”

聽到這個，永井圭的臉色肉眼可見變得更差了。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對亞人？亞人不也是人類嗎？”乙骨憂太猶豫著問道。他不明白，教科書上說，能分辨亞人和普通人的隻有死亡，那樣的話，真的有必要進行這種分類嗎？

“這……”新田明抿抿唇，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因為貪婪，”柊月瞳淡淡道，“眼角膜，臟器，皮膚，血液，骨髓……亞人隻要死亡就能再生。如果把人比作資源，那麼亞人就是零成本的無限可再生型的資源。

如果是人，那麼掠奪者就要面對道德和倫理的批判與法律的製裁。

所以亞人才被稱之為‘亞人’。”

乙骨憂太瞪大了眼睛。這太過分了……！

新田明捏了捏眉心：“沒錯。因為數量過於稀少，我們國家還沒有出台亞人相關的法律，所以現在亞人的人權根本沒有辦法得到保障。

厚生勞動省倒是設立了亞人管理科，但具體是個什麼情況還不了解。

不過我聽說在暗網，亞人的價格已經被炒到50億美元了。”

永井圭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

他看了一眼來電人，是海鬥。

他顫抖著手，按下通話鍵。

“圭，你還在調神社嗎？”海鬥的聲音有些喘，他像是跑了很久，“奇怪，我在調神社找不到你。”

永井圭這才理解到柊月瞳口中結界保護了他的的含義。

海鬥站在神社的台階上，隨著他掛上電話，視界就像鏡花水月般破碎，明明他也沒有眨眼，但調神社正門口最上面的台階上，就這麼突兀的出現了永井圭的身影。

“圭！”海鬥三兩步跑到了永井圭身邊，這才發現調神社還有其他人在。

“海……”永井圭本來像扯出一個笑容，但試了幾下都失敗了，最後隻能挫敗的低下頭。

海鬥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問永井圭：“他們是？”

“他們是幫我躲過追查的人。”永井圭道。

海鬥猜到了，他對著眾人道了謝又問：“那圭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外面的道路真的已經被封鎖了嗎？”

海鬥點頭：“恐怕是的。”

他把包遞給永井圭：“你家那邊已經完全被記者還有警察包圍了，最近應該都會被盯著，慧理醫院那邊也是。”

“這麼快？”永井圭咬牙，這麼下去被追上也是早晚的事。

海鬥突然轉過身對著柊月瞳，乙骨憂太和新田明一個大鞠躬：“我知道這樣說很冒昧，但你們幫助了圭，我懇請你們再幫助圭一次。”

三人沒說話，海鬥繼續道：“圭不能在繼續呆在埼玉市了，但如果是信息不發達的鄉下！或許能給我們提供暫時的庇佑。”

柊月瞳和乙骨憂太一齊看向新田明。

新田明短暫的愣神後，思索了一下：“確實，如果是偏僻的鄉下，暫時躲藏應該不是問題。”

但她很快又皺起了眉頭：“不過現在永井君的容貌和過往信息都已經在網上完全暴露了，而且你們兩個應該沒有多少積蓄吧，到了鄉下生活也會成問題。”

“之後我們會自己想辦法的。”海鬥主動道，對方肯表現出願意幫忙的態度他就很感激了。

新田明見狀很快有了決斷：“你們兩個跟我來。”

柊月瞳和乙骨憂太相視一笑。

新田姐果然靠譜。

作為輔助監督，新田明在公安係統裡也是有正式身份的，她隻需要提供在“辦案中”的證明，就可以有權避免搜車。

尤其是後座還坐著戴著手銬的“犯人”。

宇多田雅博瘋狂想用眼神引起排查警察的注意，讓他注意到空著的副駕駛有問題，然而負責排查的警察根本沒注意。

確認了新田明出示的逮捕令沒有問題，排查員又象征性的檢查了一下車輛的後備箱後，就放行了。還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辛苦。

宇多田雅博氣得翻白眼。

什麼蠢貨！人當著你們的面跑了都不知道！

柊月瞳沒好氣的踩了他一腳。喜歡翻白眼是吧？那就讓你翻個夠！

新田明開著車一路來到了郊外。

就像新田明猜測的那樣，整個埼玉市的主要交通乾道都設置了路障。每過一個路障排查口，乙骨憂太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網上關於亞人的話題熱度已經爆炸了，永井圭的消息被瘋傳，甚至連記者去采訪永井圭家人，朋友的視頻都隨處可見。

成為亞人的永井圭像隻珍稀動物一樣，被大肆傳閱，認識不認識的都要出來說兩句蹭蹭熱度，更多的人則在追尋永井圭的蹤跡。

甚至有人直接在論壇開出了關於永井圭的巨額懸賞。

柊月瞳解除小型結界後，副駕駛上沉默冷靜的少年顯出了身形。

獨自騎著摩托過了路障卡口的海鬥很快趕到了指定地點彙合。

已經換過衣服，甚至戴上了平光眼鏡做偽裝的永井圭戴上頭盔，跨上摩托後座。他看向站在不遠處的三人：“謝謝你們。”

“現在放心還太早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挑戰啊，永井君。”新田明鼓勵道。

永井圭點點頭，末了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又道：“可以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當然，我叫新田明。”

“柊月瞳。”

“乙骨憂太。”

永井圭一一認真記下：“我是永井圭。”

柊月瞳對他搖了搖手：“再見了，永井君，海鬥君。”

乙骨憂太也祝福：“一路順風。”

“走了！”海鬥擰下油門，摩托發出轟鳴。

柊月瞳將被氣流激蕩起的長發攏到腦後。

“我是這麼認為的。不死，是這個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

無論是少數人的「不死」，還是大部分人的「不死」。

死亡是生命最後的公平。

而亞人是連這份公平也被剝奪的可悲生物。

“但這或許也是一份生命的偏愛不是嗎？”乙骨憂太拉住面色不明的白發少女，認真道，“因為值得，所以給出了無數次重來的機會。”

柊月瞳望著乙骨憂太，粉色的眼眸瞪大。

“錯的絕對不是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