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完茶杯後,朝輕岫便靠在椅背上,她看了查四玉一眼,後者立刻上前,對張伯憲道了句硬邦邦的“請”字。
張伯憲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感覺自己衣襟一緊,身不由己地踉蹌轉身。
查四玉幾乎是強硬地把張伯憲從門主書房中帶出,卻沒送人離開,而是單手把張伯憲提到了農莊的側院中。
張伯憲感覺胸口發悶,他想喊叫,卻一直無法言語,直到衣領處傳來的力道稍稍變弱,才駭然開口:“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他忍不住懷疑,是否是因為自己方才表現得過於儘忠職守,終於使得眼前那群亡命徒暴露了自身無法無天的真實面目。
查四玉語氣冷淡:“來者都是客,張將軍難得上門一趟,我們自然要好生招待張將軍。”
她說著,就將人隨手擲在地上。
張伯憲驟然被甩到地上,頭還在發暈,因此沒有站穩,一個趔趄後直接栽倒在泥水坑裡。
“……”
查四玉輕輕側身,避開了飛濺的泥水。
徐非曲跟在查四玉後面走進側院,看著在泥水坑裡摔得有些狼狽的張伯憲,倒是放緩了語氣:“張副將莫要著急,你看天色已晚,雨又下得大了,我們擔心閣下半路出事,所以請你再次暫時住一晚,等明天太陽出來後再走。”
朝輕岫住的地方離季容業的營帳挺遠,全力趕路也得要大半個時辰,何況現在路況不好,估計得更久。
張伯憲隱覺不安:“隨我來的那些親衛呢,怎麼不見蹤影?”
徐非曲:“他們方才就已經離開,現在應該已經快到地方了。”
張伯憲喉頭滾動。
可能是天冷,可能是剛剛濺了滿身的泥水,張伯憲覺得渾身陣陣發寒。
雖說在武林高手面前,那兩位親隨的戰鬥力約等於無,可有同伴在旁,總可以讓人更有勇氣。
張伯憲勉強挺直腰板:“若是你們對我動手,季將軍絕不會善罷甘休。”
徐非曲微露詫異之色:“張副將為何如此說?我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否則何必請您留宿。”然後向查四玉一點頭。
查四玉:“張副將,你先將身上兵刃交出來。”
張伯憲駭然後退:“……你們!”
要不是準備對自己不利,為什麼要收走他的兵刃?
查四玉皺眉:“我們不想殺你,你也彆給咱們添麻煩。”
張伯憲:“既然你們沒有惡意,那收走我的武器做什麼?”
查四玉終於冷笑:“萬一你自裁於此,門主會責怪我們辦事不利。”
張伯憲面色漲紅,最後大概是想明白了對方真要乾掉自己,大可不必用到武器,所以還是憤憤然地交出了佩刀,又被查四玉盯著解下了藏在腰上的匕首,轉身回到被安排的客房內休息。
這間客房原先也是農舍,此刻依舊保留著濃鬱的田園鄉村氣息,周邊是一圈泥牆,屋簷下的位置掛
著竹筐,還有扒鋤、木滾、犁杖等農具,院子門口有來自問悲門的尋常護衛把守。
因為天氣濕冷,張伯憲方才又摔了一跤,查四玉就給張伯憲端了熱水來跟火盆來,讓他自己烤衣服。
人在屋簷下,張伯憲不得不客氣一些,拿了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對查四玉道:“有勞你讓人送套乾淨衣裳來,我把臟衣服換下,交給仆人清洗。”
查四玉:“沒有仆人,不過可以給你盆,自己洗。”
張伯憲感覺自己受到了針對:“……堂堂問悲門,居然連雜役都沒有嗎?”
查四玉板著臉:“門主不愛人多。”
“……”
問悲門中當然有雜役,不過朝輕岫不習慣彆人貼身照顧,出門時習慣輕裝簡從,至於前任門主岑照闕,他常年不肯待在家中,生活習慣缺乏參考價值。
張伯憲隻好咬牙認命。
等到查四玉離開後,張伯憲就關上房門,坐在火盆前休息,他甚至不用太考慮通氣的問題——客房這邊有些窗戶紙是破的,可能因為之前一直空置的原因,直到現在也沒被人補上。
風聲嗚嗚亂響,可見天氣的確不太好。
張伯憲忽然覺得,在問悲門這邊留宿也不是太糟糕的選擇——沒一會功夫,雨就變大了,大得有些暴烈。
那雨一直下了一整夜,睡夢中的人,還能聽到隆隆的雷聲。
翌日。
清晨,朝輕岫在晨光中睜開雙眼,她看了眼床頭,沉默半晌,敲敲窗戶,對外頭的人道:“四玉,將白水叫過來。”
一個時辰前就起來練劍的查四玉立馬出門找人,然後發現許白水就站在院子裡。
其實一刻之前,許白水已經準備好跑路,可惜正門早被簡雲明給堵住,她估計了一下自己全力奔行時的速度,覺得應該無法甩脫對方,隻好遺憾地放棄了最佳跑路時間,被查四玉撞了個正著。
在查四玉的催促下,許白水磨磨蹭蹭走進門,看見朝輕岫正靠在床頭,認真觀察著木櫃上那套表面花團錦簇,頗有幾l分熱帶風的紅底彩紋厚冬衣。
朝輕岫注視了好一會,覺得這套衣服所用布料著實罕見,特地去找都未必能夠找到,也不曉得許白水是從不二齋庫房的哪個角落裡將東西給翻出來的。
查四玉掃一眼那套衣服,面皮微微抽搐。
她記得,之前許白水曾跟門中弟子討論過朝輕岫對服裝的接受度。
雖說幫主性格挺隨和,可眼下這套顯然超過了底線。
朝輕岫掃一眼衣服,溫和道:“原來這是少掌櫃的喜好?”
許白水:“……快過年了,屬下以為幫主可以穿得喜慶些,算是個好兆頭。”
朝輕岫點頭:“有道理。”對查四玉微笑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既然少掌櫃有此雅興,咱們且幫著少掌櫃換上。”
“……”
簡雲明站在院子裡,聽到幫主房間傳來乒鈴乓啷的聲音,過了會,一個穿得仿佛
被燒糊的紅燈籠的許白水走了出來,至於朝輕岫,看著還跟以前一樣,讓人懷疑江南武林魁首的櫃子裡,是否放了十來套一模一樣的白色外袍。
與查四玉等人相比,朝輕岫醒得略晚一點,不過出門時也才剛剛卯時三,她懶洋洋地走到院子內拉練,準備做早課。
見到簡雲明後,朝輕岫向人笑了一下,招呼:“簡兄弟,你今日還好麼?”
簡雲明扶了下包著右上側小半張臉的紗布,面無表情道:“……還好。”
眼見幫主要開始練掌法,簡雲明不欲窺探他人武學,便自覺地換了個方向站。
一個時辰後,朝輕岫徐徐收招,白色的水汽從她身周騰出,她順手拿起放在旁邊的毛巾擦過臉跟手,然後才問:“怎麼一直不見非曲?”
查四玉回答:“清晨時分徐香主出門了,說是找羅村長有些事情,可能是想了解一下千莊的情況。”
朝輕岫看了眼天色:“雖說如此,現在也該回來……”
她一語未儘,忽然停住,抬頭看向院門的位置。
簡雲明注意到朝輕岫的神情,就知道她也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
——雖說朝輕岫內功不夠深厚,聽覺倒是不壞。
徐非曲是跟羅其周一塊回來的,她匆匆拱了下手,就道:“門主,我聽見軍營那邊傳來消息,說那邊的季將軍今晨忽然不見了蹤影,副將們正在竭力尋找,待會可能會來詢問咱們。”又道,“還有一事,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雲捕頭正騎馬過來。”
並非人人都有資格請動花鳥使,既然問悲門沒有喊人,那就多半是季容業喊的。
朝輕岫沉默片刻,感歎道:“那位季將軍倒是很有先見之明。”
捕快有了,偵探有了,失蹤人士有了,按照此類型文藝作品的一般規律,朝輕岫覺得自己很快就能發現點什麼。
她的目光在許白水新換的衣服上掃過,笑了一下——除了新年外,紅色也可以代表彆的兆頭,比如凶殺案件之類的……
*
帶著濕潤冰涼水汽的風拂過雲維舟的面頰。
對普通人來說,現在的天氣過於陰冷濕寒,可對於趕路趕得有些出汗的雲維舟而言,這樣就正好。
她從馬背上眺望著千莊的景色,深覺此處乃是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仙源。
大多數情況下,雲維舟其實不樂意在案件沒發生之前就趕赴現場,不過季容業畢竟背景深厚,又是奉皇命過來屯田,而且對上的還是凶名在外的朝門主,雲維舟也就挪用了自己本該用在過年上的假期,騎馬趕赴千莊,也好讓對方安心。
趕路途中,雲維舟心生泛起無數思緒——在朝輕岫接掌問悲門的今天,她發自內心地希望燕師兄能早日回到江南,之前還直接寫信回師門,看能不能多薅幾l個高手到江南來。
可惜京畿跟北地的情況同樣不大好,雲維舟的希望隻怕還會持續落空很長一段時間。
新到千莊的花鳥使在心裡為六扇門的人力資源問題感慨了幾l句,但整體情緒還是很輕鬆的——她並不覺得會有特彆嚴重的事情發生。
至於季容業在信件裡暗示的那些事情,比如問悲門會派殺手來砍下他的頭,雲維舟覺得可能性很低。
因為那並非朝輕岫的行事風格——砍掉季容業又不能解決問題。
雲維舟的馬已經靠近營地,她忽然勒住韁繩,側耳傾聽遠處的動靜。
此刻的軍營中,四處都彌漫著一種不應屬於清晨的慌亂與嘈雜。
那邊已然出事了,雲維舟想,她這回居然來得如此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