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輕岫摘下手套:“我已瞧過了屍體,稍後還請燕大人派幾位捕頭過來看守此處,莫要讓旁人亂動。”看向連紅榴,“至於連姑娘……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暫且回屋休息如何?”
雖然她用的是商量的語氣,話語中卻自有一種令人不敢違拗的氣度。
燕雪客看朝輕岫的樣子,總覺得她眉目間帶著股若有若無的篤定之意,好似已經通過柯向戎的事情進一步驗證了某種猜測一般。
事已至此,連紅榴隻好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屋。朝輕岫也離開存放屍體的房間,她走到院中,對身邊人道:“既然縣衙之事已經了結,剩下就是想法子找出稅銀的下落。”
燕雪客無奈:“朝幫主說的是。”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僅憑這一點,燕雪客就覺得朝輕岫很有領導的氣質。
在朝輕岫看來,縣衙內的事情自然已經結束,然而柯向戎是孫相欽點了派到江南來負責稅銀的人,此事報到京中,還大有官司可打。
要是稅銀最終被找回還好,要是找不回,孫相那邊必定會借此發難,到時候相信無論司徒大人再怎麼對天子曉以大義,也無法將皇帝的怒火按下。
朝輕岫微微一笑:“其實對於稅銀所在,在下已經有些想法,隻是還需要驗證下細節,若是燕大人覺得方便,不妨過來瞧瞧。”
燕雪客看著對方,霎那間袁中陽一案的陰影再度浮上心頭,他閉了閉眼,才道:“既然如此,一切聽從朝幫主吩咐。”
雖不知道朝輕岫有什麼打算,卻不妨礙燕雪客立刻做出合適的回答。
燕雪客同意,旁人更毫無異議——官府這邊原本原本管事的三個人,壽延年暫時下線,柯向戎永遠下線,唐馳光則打心眼裡願意聽從朝輕岫吩咐。
朝輕岫將所有人召到一塊,準備安排接下來的工作,忽然間,她神色微凝,抬首向側方望去。
一個人影渾無重量似從牆外晃晃悠悠地飄了進來,霎那間,在此的所有高手都跟朝輕岫一樣側首望去,不過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翻牆者不是彆人,而是之前被李歸弦打發出去查探的閔繡夢。
閔繡夢面無表情地飄身落地,然後又面無表情地看了李歸弦一眼。
他原本聽李歸弦說,燕雪客在城門外被晾了小半天,這才匆匆趕去,想要向這位六扇門內的花鳥使大人解釋緣由。結果等閔繡夢趕到城門附近時,燕雪客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幾乎以為燕雪客是先一步自行進城後,才打聽到對方是去了自拙幫的分舵。
閔繡夢無可奈何,隻好再去自拙幫的分舵接人。
他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不好,永遠遲了那麼一步。
燕雪客注意到,在看清來人是誰時,李歸弦直接鬆開劍柄,同時朝輕岫手中根根銀針也消失不見,心中也是微微鬆了口氣,覺得還好翻牆之人不過是懶得繞路的閔繡夢,倘若是某個心懷不軌的小賊,剛落地就應該被送去讓仵作進行初步檢驗
了……
閔繡夢先給了李歸弦一個眼神,然後才道:“閔某返回縣衙後,碰巧遇見了查家老爺子,請他稍安勿躁。”
他說得輕描淡寫,旁邊人卻很明白,閔繡夢能讓查家人保持靜默,必然不止是言語交流這樣簡單。
朝輕岫微微點頭,然後:“在下稍後準備做個跟稅銀有關的測驗,諸位若是感興趣,可以隨我一道過去瞧瞧。”
雖然說是“若是有興趣”,不過此刻站在這裡的人,無論出身官場,還是出身江湖,沒有任何一人對稅銀的下落不好奇,全部很想跟著朝輕岫一塊看看。
然而唐馳光剛剛產生這樣的想法,就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作為在場的另一位六扇門高管,她多半得留在縣衙內看場子。
不遠處的閔繡夢也因為同樣的理由歎了口氣。
朝輕岫溫和道:“閔爺好奇的話,也請一塊來罷,此地朝某自會派人照看。”
徐·必然會成為被派之人·非曲:“……”
她神情十分平靜,顯然是習以為常。
朝輕岫見狀,走過去低聲笑道:“我讓白水一會過來,這次就請她暫留此地,你隨我過去如何?”
徐非曲沉吟,末了搖頭:“不必,我也一道留下。”
朝輕岫看她一眼,微微頷首。
其實許白水也算細心,隻是來自拙幫的時間還不長,不像徐非曲這樣清楚朝輕岫許多未曾宣之於口的想法。
被cue到的許白水很快抵達,她聽說了幫主的安排後,雖然也對測試十分好奇依舊老老實實地站到徐非曲旁邊,跟著後者一起看場子。
雖說許白水之前久在北邊,江南武林也有人曾經見過她,比如閔繡夢,就知道這位少掌櫃自幼便頗有主意,而且甚是自負,此刻卻願意聽從朝輕岫乃至於徐非曲的安排,可見自拙幫的厲害。
若是許白水知道閔繡夢的心理活動,大約會告訴他,自己聽候朝輕岫安排,跟她管理幫派的手段關係不大,純粹是加入新勢力後,使用外置大腦已經成為習慣……
確定好了縣衙的安保問題後,朝輕岫才帶上眾人前往自拙幫分舵所在。
外面街道依舊保持著戒嚴的狀態,不過燕雪客穿著花鳥使的官服,又自己給自己批了可以通行的條子——若是嚴格遵循流程的話,燕雪客本來應該找彆人批,可惜壽延年此刻不方便,柯向戎更不方便,唐馳光以自己職位不如燕雪客為由堅拒——一路上自然暢通無阻。
燕雪客忽然升出一個想法——其實樟灣這邊的人如今還可以找朝輕岫請示,她雖然是客卿,品階卻並不低。
朝輕岫越走越快,白衣飄飄,仿佛禦風而行。
此次的隨行之人皆學過武功,此刻見朝輕岫加快速度,同樣展開輕功一路奔行。
朝輕岫的目光在李歸弦身上掃了一眼,似在觀察後者的武功路數。
李歸弦的身法非常特彆,整個人有種奇異的輕盈感,行動時氣息收斂於內,分明就在身旁,然而不注意的話
,卻會下意識忽略掉他的存在感。
燕雪客的輕功則很有清正宮的特點,輕盈處更勝飛鳥,常常不必落地便能換氣續行。
朝輕岫旁觀時,也在回想自己所見過的名門弟子的武功,在心中仔細對比,一時間若有所悟。
她此前也曾與許白水談論武學,後者家傳輕功“不留行”,步法精奇,爆發力強,尤其擅長脫離戰場——在不二齋逐漸成為一個商業組織的今天,這實在不能說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自拙幫分舵與縣衙之間的距離本來不近,卻沒能耽誤他們太多時間,一行人抵達自拙幫分舵時,看見側門處正停著許多馬車,外形看著跟當日用來運送稅銀的差不多,車廂壁上加了鐵條,窗戶則開得很小,很難從外面窺探。
側門處已經聚了很多幫眾,他們正準備好了要往車上搬箱子,然後保護著箱子前往目的地。
見到幫主過來,眾人紛紛垂手行禮,向老大問安。
朝輕岫囑咐:“搬之前將箱子全部打開,燕大人需要先檢查一番。”
穆玄都躬身:“是。”
他一揮手,身旁幫眾立刻打開箱蓋,讓旁邊人能清清楚楚看到箱中事物。
日光下,所有人都能看見,那些放在箱子裡面的事物雖然沉重,卻不算貴重,不過是些具備本地特色的鵝卵石,價值十分有限,隻是作為稅銀的替代而已。
閔繡夢笑:“朝幫主找來的這些石子,打磨後當棋子或者暗器使都甚是不錯。”
燕雪客聽到“棋子”二字,再次想到了湧流灣中舊事,一時間有些羨慕閔繡夢——對方固然是問悲門內豪傑,然而此刻能在朝輕岫面前開開心心提起下棋之事,多半是因為缺乏與她對弈的經驗。
朝輕岫卻搖頭:“當暗器也罷了,隻是這些石子顏色不對,質地又脆,做棋子倒不大好。”
閔繡夢道:“原來如此,素聞朝幫主是擅長棋藝,今後若有機會,還要請教。”
燕雪客忽然開口:“不知朝幫主喜歡什麼樣的棋子?”
他說出口後,才忽然驚覺自己問出了什麼。
朝輕岫聞言,眉毛微微一揚,清亮的目光在燕雪客身上打了個轉,旋即笑道:“雖說黑白分明且不易損毀的那種才算是上佳,不過在下的話,一向有什麼便用什麼,既不挑剔棋子,也不挑剔棋盤。”
她行止間有一種溫文的氣度,然而在方才那一瞬間,卻流露出了些許意味深長的鋒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