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一位分舵弟子走來,給燕雪客倒了一杯茶。
燕雪客受師門影響,頗擅品茶,一眼就看出茶葉的品質十分出色——通常來說,自拙幫的飲料標準沒那麼高,奈何前些日子許白水抵達江南後,許大掌櫃給女兒寄了點日用品,還囑咐她彆忘了給幫內的朋友們送些。
飲了一口茶後,燕雪客放下杯子,將話題引回案件上:“既然朝幫主說已有頭緒……”
朝輕岫:“確實有頭緒,可惜缺乏足夠的把握,我正在頭疼,幸好遇見燕大人過來。大人久在六扇門中,論起查案,足下才是此道方家,今日請大人過來,便是為了探討一二。”
燕雪客:“……”
對方的措辭很客氣,燕雪客先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思考究竟是不是諷刺,才道:“朝幫主當面,旁人又怎敢提‘破案’二字?實在令燕某愧煞。”
朝輕岫:“樟灣之前發生了什麼,燕大人已經有所聽聞?”
燕雪客:“算是知道了一些。”
隨後又將自己了解到的內容轉述給朝輕岫。
朝輕岫微微點頭,道:“燕大人覺得,此事是什麼地方有問題?”
燕雪客沉吟。
煌煌白日,八十萬兩白銀竟在重重保護下變成了一箱箱石頭,簡直不可思議,而且負責護衛稅銀的柯向戎唐馳光等人分屬不同陣營,也不可能合作編出一模一樣的謊話來。
若讓燕雪客去判斷樟灣一帶誰有這樣的能耐,他能想到的,便隻有朝輕岫一人而已。
可惜這個結論,並不好當著朝輕岫的面說。
而且燕雪客也不覺得錢是朝輕岫拿的——跟官府作對風險太大,自拙幫畢竟是正道幫派,不至於出手搶奪稅銀。
朝輕岫坐回桌前——書桌上除了紙筆外,還有棋盒。
她打開棋盒,從中取了一枚黑子放在手掌中,問:“燕大人,你看我手心內的棋子是什麼顏色的?”
燕雪客雖然不解其意,依舊老實回答:“黑色。”
朝輕岫握緊手掌,掌心的方向朝向自己,片刻後五指才重新展開。
她柔聲道:“現在呢,棋子是什麼顏色?”
燕雪客的視線停在朝輕岫手中的棋子上,緩緩開口:“白色。”
黑子消失,白子出現,實在很難不叫人聯想到稅銀消失跟石頭出現。
朝輕岫:“我的衣服上不少暗袋,裡面裝了一顆白子。方才取黑子之時,已將白子夾在指縫中,然後借著握住手掌的機會,將黑子滑入袖子裡,趁機將白子放到手心,在旁人看來,就是黑子變作白子。”隨後搖了搖頭,“不過是些障眼法而已,方才燕大人若是站在我身後,必能看出不對。”
燕雪客也曾看過這類把戲,他在心中仔細琢磨著“障眼法”三字,隱約覺得,此事就是解決稅銀消失之謎的關鍵所在。
朝輕岫將棋子丟回棋盒中,又取來前兩天繪製的樟灣城街道圖。
她在地圖
上標注出了當日護送稅銀的隊伍從縣衙到碼頭的全部路線。
“燕大人今日既然肯來見我,我也不敢叫大人空手而歸。”朝輕岫道,“其實我分析這一類案子時有個習慣。”
燕雪客原本已經坐下,此刻站了起來,微微欠身:“請朝幫主賜教。”
朝輕岫:“若是實在想不明白事情是在哪一步出的岔子,我會用窮舉法,一個個進行排除。”
燕雪客聽著朝輕岫的話,神色極為認真。
朝輕岫:“我用朱色圈住了碼頭,意思是隊伍走到這裡時,已經確定出現了意外。而碼頭之前是一家酒館,燕大人,你覺得隊伍走到酒館這裡時,那些石頭出現在箱子裡了沒有沒有?”
燕雪客接過圖紙細看。
地圖繪製得很細致,從圖紙上看,那座酒館很普通,周邊也沒什麼特彆的地方,而且護送稅銀的隊伍是從路中間走的,不會與兩邊的店鋪接觸。
燕雪客:“從酒館到碼頭沒有可以做手腳的地方,既然石頭出現在碼頭,那麼就同樣會出現在酒館處。”
朝輕岫點點頭,將酒館這個地方也用朱筆圈起。
燕雪客有些明白朝輕岫的思路。
她從終點開始,沿著前往起點的方向,一個個地方進行排除,通過對每個地段的分析,來找出石頭最開始出現於箱子中的地點。
雖然緩慢,卻很有效。
燕雪客心中若有所悟,卻覺得隻看地圖,得出的判斷未必準確,於是道:“稍後我打算去碼頭那邊瞧一瞧。”
朝輕岫笑:“燕大人果然事必躬親。”
*
這些日子城內一直戒嚴,江湖幫會弟子作為重點被監察對象,自然不好隨意行動,所以許多本來該外出的人就隻得待在分舵當中。
為了排解幫中成員的情緒,許白水借著跟本地幫眾拉近關係的機會,再度快樂地開了幾個盤口。
剛剛認識到許家人賺錢能力的安撫萬聽聞此事,沉默許久,隨後果斷增加了一些分舵內部的巡邏事宜,好讓幫內成員能用工作打發時間。
——巡邏固然辛苦,但至少不怎麼費錢。
因為巡邏人員數量增加,所以六扇門中捕頭進來尋找燕雪客時,感受到的就是分舵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嚴肅氣氛。
捕頭是唐馳光手下,與自拙幫之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沒事不會跑來打攪,她此刻會出現在這裡,自然是因為縣衙那邊出現了必須請燕雪客回去解決的大事。
守門的幫眾沒為難來人,捕頭很快就被領到朝輕岫所在的院子中,她向燕雪客匆匆一拱手,急道:“燕大人,壽縣令忽然派人攻擊柯大人,縣衙那邊已經打起來了!”
話音落下,燕雪客的神色果然一肅,他的目光中既有憂慮,也有不解。
倘若視線能夠說話,此刻來報信的捕快大約已經聽到了燕雪客對壽延年智商的真切關懷——燕雪客不是沒見過腦子不好使的人,卻怎麼也想不通壽延年突然發難的理由。
畢竟在稅銀失竊案件中,壽延年的責任其實很小,加上陸月樓的幫助,哪怕隻是保持靜默,也不會有太糟糕的下場。
不過燕雪客在接到信後沒有立刻告辭走人,而是先看了一眼朝輕岫。
他實在是對朝輕岫很有信心,總覺得對方不止有將稅銀悄悄拿走的能力,也具備讓壽延年做出不理智行為的能力。
朝輕岫注意道燕雪客凝重的目光,向他微微一笑,聲音溫和:“既然縣衙出事,我就不多留燕大人了。”
燕雪客深深看了朝輕岫一眼,隨後拱手:“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告辭。”
四目相對間,燕雪客愈發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朝輕岫必然已經做出了某種安排,甚至已經成功了。
燕雪客回憶著唐馳光心中提到的信息,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柯向戎跟壽延年既然有可能聯起手來把黑鍋甩到朝輕岫頭上,那麼依照北臷使團、袁中陽跟黃為能幾人的舊例看,這二位的結局隻怕會十分不妙。
他等不及過來傳訊的捕頭,囑咐了對方兩句,直接運起輕功向縣衙處飛掠。
燕雪客的速度已經不能算是不快,可惜等他到時,縣衙那邊的事態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柯向戎突然身故,跟著她的官兵軍心潰散,若非有唐馳光坐鎮,說不定早就開始各自潰逃。
原本井井有條的縣衙內喊殺聲絡繹不絕,到處都是拿著刀槍的官兵,這些人本來都可以算是同僚,此刻各為其主,不斷拚殺,就算有些官兵畏懼大夏律令,開始時有些束手束腳,不肯將刀刃對準同僚,此刻也早已經殺紅了眼。
燕雪客一顆心越來越沉,抬手擲出數枚銅板,銅板上附了他的真氣,部分銅板擊中兵刃,直接將武器打飛,另外那些則打在官兵們的穴道上。
他尚且不知雙方動手的緣故,也分不清在場中人究竟誰是誰的手下,隻好先用這樣的方式,製止眼前的鬥爭。
就在此時,燕雪客耳邊響起一陣極快的風聲,他回過頭,恰好看到一道身影閃入人群,接著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刹那間,數十刀槍齊聲落地。
那人的身影閃至哪裡,哪裡的官兵便直接躺倒,以燕雪客的武功與眼力,竟未能看清此人擊倒官兵時用的是什麼樣的手法。
燕雪客注目片刻,恍然:“是你。”
李歸弦身形一閃,無聲無息落到燕雪客身前,向前一抱拳:“燕捕頭。”
他言簡意賅,並未對縣衙中的情況做出太多解釋,好在徐非曲很快跟著過來,給出了勉強能說得過去的借口。
徐非曲毫不猶豫道:“壽縣令與柯大人指揮各自的人馬打了起來,在下不願縣衙出現太大的傷亡,於是跟李少俠一起,留在旁邊照應一二。”
燕雪客看了徐非曲兩眼,覺得此人不愧是朝輕岫的下屬,具備很強的概括能力,在彙報時能夠省略掉所有旁人想要了解的重點。
無論是李歸弦還是徐非曲,都不像是剛剛才到縣衙的樣子,至於李歸弦為什麼是現在才出手製止戰鬥,一定是因為該出局的目標已經出局,
燕雪客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可能已經知道今日為什麼會被晾在城門外頭小半天,接著道:“那就多謝二位。想來今日若非有你們在,縣衙必然不會是如今的情況。”
徐非曲欠一欠身,道:“不敢當。”
債多了不愁,八十萬白銀失竊的案子在前,本地縣令帶人跟權轉運使火拚之事,也沒到讓燕雪客格外驚駭的地步,他站在在戰鬥中被拆了一半的縣衙院子內,竟然微微一笑:“燕某明白了,既然姑娘是被朝幫主派來的,那麼在下隻用去謝朝幫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