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1 / 1)

燕雪客:“朝幫主也覺得燕某所言有理?”

朝輕岫頷首:“當然有道理。”

她凝視著燕雪客,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片刻後似是做出了某個決定,溫和道:“既然袁縣丞原本並非凶手的目標,那麼燕大人是否想過,凶手真正的目標又會是什麼人?”

燕雪客抿唇,然後道:“確實想過。”

懷蓴莊內人員有限,這個結果也並不難得出。

他說話的時候,視線一直投注在朝輕岫身上,後者卻似毫無察覺。“朱蛾之所以需要派假春石傳遞消息,是因為被害人晚間的住處一直沒有確定,如此一來,可以確定陳主簿的目標就在當日同住懷蓴莊的客人裡面。”

朝輕岫的聲調一若平日,如果燕雪客旁觀過她給楊見善解釋案情,必然會覺得朝輕岫此刻的神態十分眼熟。

平和友善中,又帶著種若有若無的引導感。

朝輕岫:“袁縣丞對酒水做手腳,應該不是為了殺害楊捕頭,否則第二日立刻就會因為一塊飲酒而受到懷疑。倘若一切按照正常的計劃發展,袁縣丞並非凶手目標,也沒在夜間出事,那麼楊捕頭就會在院子裡安安靜靜睡到第二天。作為習武之人,他在不知道自己中招的情況下,會認為自己夜間依舊保留著足夠的警惕性。”她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問道,“燕大人覺得這意味著什麼?”

隨著她的講述,事件的真相仿佛一塊經曆清水衝洗的舊陶片,逐漸顯露出了本來的姿態。

燕雪客:“意味著袁中陽可以讓楊兄弟證明,昨晚自己這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一般來說,江湖高手在飲食上中招後,第二天會有所感覺,所以袁中陽將手腳動在了酒水裡,那麼第二天楊見善就算覺得有些頭暈,又發現自己睡得比以前熟,也隻會覺得是略多飲了兩杯酒。

而且以楊見善的酒量,不會因為多喝了些酒水,夜間就無法察覺到外界變化。

朝輕岫:“既然楊捕頭需要充當證人,那他自然不是凶手的目標。再看莊內其它住客,在下並未飲酒,夜間一直足夠警覺,非曲更是失眠了許久,而且我們倆都學過武功,沒那麼容易被暗殺。”

燕雪客默然片刻,道:“所以凶手原本要殺的人是韓縣令。”接著,他終於說出了徘徊在心頭的答案,“無怪乎事後找不到陳霖天殺害袁縣丞的動機,因為此事本就不是陳霖天□□,而是他與袁縣丞合謀,買凶殺害韓縣令。韓縣令死後,袁中陽就會接管郜方府,這個案子也就由他處置,假以時日,一定能成為當地縣令。”

朝輕岫微笑:“當日在下懶得走太遠,就在韓縣令的院子裡湊合了一晚上。現在看來,倒是運氣不錯。”

可能是因為河風太涼,在聽到“運氣不錯”四個字時,燕雪客莫名感到了一種輕柔的、無處不在的、卻極其容易被忽略的殺意。

那些殺意就像蛛絲,不知什麼時候便會悄無聲息地黏到目標的衣角上。

燕雪客忽略掉心中的異樣,繼

續往下推測:“如果韓縣令身亡,袁縣丞會想辦法將朝幫主定為殺人凶手罷?”

就像楊見善能給袁中陽作證一樣,袁中陽也會給楊見善作證,剩下的人裡,朝輕岫的武功比徐非曲,最有可能被懷疑為凶手。

而且哪怕是徐非曲,她也有著朝輕岫下屬的身份。

如此栽贓,也是孫相門下的一貫套路了。

朝輕岫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面前的人:“看來燕大人對袁縣丞的印象不算良好。”

燕雪客:“他雖果斷,可惜不夠聰明。”又道,“袁縣丞處心積慮想要解決上司,最終自己卻變成了被殺害的對象。”

朝輕岫聲音很輕緩:“世上豈有十全十美之事。就算是積年的老殺手,也難免會有疏漏。我的運氣好,袁縣丞的運氣自然有些不大妙。”

燕雪客讚成:“袁縣丞的運氣確實不如何。”又道,“而且燕某曾聽楊兄弟提起一件小事——當日韓縣令有些喝醉了,走路時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女使。”

朝輕岫負手而立,靜靜看著燕雪客。

燕雪客發現,自拙幫的幫主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朝輕岫溫聲:“韓縣令身無武功,又多飲了兩杯,行動時自然有些踉蹌。”

燕雪客:“確實如此,韓縣令喝了酒,所以縱然她撞到人,一切也沒甚不合理之處,否則袁縣丞當時便會察覺。”又輕聲道,“當日徐姑娘也喝的不少,若是韓縣令未曾撞上旁邊的女使,那麼徐姑娘說不定便會撞上。”

朝輕岫微微一笑:“她當時也喝了不少酒,就算行動不穩,旁人顧念非曲酒醉,也不會因此見怪。”

燕雪客是個願意花心思的人,雖然袁中陽一案的凶手很快落網,他卻沒忽略自己心中那點不對勁的感受,回去後不斷翻閱卷宗,又詢問楊見善,終於將所有細節全部梳理得一清二楚。

那天韓思合撞掉了假春石手上的東西,徐非曲趕緊過去,幫人撿了回去。

並非所有暗中的行為都會留下痕跡,就像沒人會知道,徐非曲在幫著撿東西的時候,是否曾偷偷做了什麼。

朝輕岫早就知道陳霖天具有嫌疑,那麼徐非曲很可能從幫主口中,得到一些信息。

當日袁中陽需要拖住楊見善,所以買凶的事情就由陳霖天負責。

那一晚上,最後點菜的人是陳霖天,據楊見善所說,這位陳主簿勾選菜色花的時間有些長。

燕雪客猜測,“殺掉住在丹楓苑中的客人”就是陳霖天給出的消息。

隨後假春石從陳霖天手上接過菜單,準備將消息傳遞出去。

如果不是撞了那一下……

燕雪客閉上眼,似乎看見了徐非曲拾東西的時候,悄悄將朝輕岫所選的丹楓苑上的記號抹去,然後重新再袁中陽選擇的金杏苑上做了標記。

雖然當時金杏苑內有兩個人,不過通過院落選擇記錄就能知道,袁中陽才是這個院子的住客,楊見善隻是客人。

而且那天晚上,朝輕岫未

必沒有悄悄過去金杏苑中看上一眼。

雖說有頻繁起夜的韓思合為證,然而朝輕岫是內家高手,又學過醫術,她想讓韓思合何時醒來,便能讓韓思合何時醒來。

燕雪客查過徐非曲,知道此人小時候就得了頭疾,病了許多年,一朝痊愈之後,直接考入重明書院五甲之列,如今還受教於應律聲座下。

徐非曲經常站在朝輕岫身邊,如空氣般不動聲色。如此聰明,卻又如此安靜,旁人一不留神,就會忽略掉能成為自拙幫幫主左右手的她。

朝輕岫慢悠悠道:“袁縣丞自被派到郜方府以來,態度始終十分謙和,跟所有人都算關係不錯。”

燕雪客明白朝輕岫的意思。

袁中陽從剛來的時候就做好準備,到處籠絡郜方府裡的要緊人物,一旦韓思合身故,他立刻就能頂上。

燕雪客旁觀韓思合待人接物,知道此人挺有清流的風範,起碼不會大肆貪墨搜刮,屬於孫相不會太喜歡的那種人。

袁中陽乾掉韓思合,接手郜方府的所有權力,同時將凶手的身份栽贓到朝輕岫頭上,如此一來,可以借助花鳥使的力量打擊自拙幫,至於案子,多半是由楊見善辦的,也算借機讓楊家跟地方江湖勢力再度結仇。

燕雪客也知道,這個小兄弟性格有些執拗,比起花鳥使,其實更適合去朝堂上做一名禦史。

若有江湖人覺得自家老大受到欺負,跑來威逼利誘楊見善,他反而會表現得更加剛正不阿。

不過袁中陽沒料到的是朝輕岫本人的影響力跟觀察力。

燕雪客跟楊見善談過,覺得縱然當初死的人真是韓思合,楊見善也未必會覺得朝輕岫是真凶。

至於栽贓陷害一類的陰謀詭計,燕雪客懷疑袁中陽在準備動手的刹那間,朝輕岫就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冷眼旁觀此人高高興興地走進圈套當中。

朝輕岫忽然一笑:其實不止旁人,連我也算與袁縣丞有些交情,畢竟當日一起吃過飯後,袁縣丞還特地來到幫中總舵問候在下。”

燕雪客出身武林大派,又久在官場,立刻理解了所謂“問候”的意思:“他是去向幫主表示效忠?”

朝輕岫沒說話,隻是輕輕眨了下眼。

燕雪客了然。

雖然袁中陽想解決掉韓思合與朝輕岫,不過在真正動手之前,肯定得表現地格外友善一些,免得目標生了防備。

燕雪客看一眼朝輕岫的面色:“朝幫主倒不生氣。”

朝輕岫微笑:“人死為大,我自然諒解他生前種種不得已處。”又道,“那一天袁縣丞還曾經說過,不想繼續被人看做孫相一黨。”頓了一下,“雖然不知袁縣丞此言是否發自真心,不過我既然答允了,就得顧忌他身後之名。”

燕雪客:“……”

朝輕岫聲音依舊溫和,燕雪客卻硬是從中聽出了一股攔路者死的肅殺之氣。

燕雪客想了想,有些意外地發現朝輕岫還真顧忌到了袁中陽的身後名,畢竟在無關人員眼中

,陳霖天不會莫名對縣丞動手,所行所為必然是受人指示,至於能做出事前指示他事後又滅口他這種事的人,自然隻有孫相一黨。

讓彆人覺得袁中陽是被孫相一黨下令乾掉,確實算是全了他身後之名。

燕雪客在心裡歎氣,不考慮朝輕岫安排袁中陽自作自受這件事,她還真是個一諾千金仁厚寬和的人,而且還是以德報怨、生前身後連生卒年乃至於挫骨揚灰的方式都替人安排周到的那種……

一念至此,燕雪客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燕某記得,楊兄弟是因為耿遂安之事才來的郜方府。如果說袁縣丞早有計劃,想要利用楊兄弟,那這兩個案子之間也有關係?”

朝輕岫看他一眼,溫和道:“袁縣丞身負重任,自然需要事事考慮周全。”

燕雪客:“……”

果然,在朝輕岫眼裡,一切謎團都是如此清晰。

燕雪客:“兩個案子之間……”

朝輕岫想了想,客客氣氣道:“其實這也不過是我一點猜測,未必準確……”

燕雪客聞言倒是笑了:“既然是朝幫主的猜測,可信度自然毋庸置疑。”

他本來還有些驚訝於楊見善對朝輕岫的高評價,現在倒是覺得楊見善的形容太過含蓄,對方的本事,又何止是“生平僅見”四字可以描述的。

要不是朝輕岫已經是江湖幫派的老大,而且特彆擅長替人預判血光之災,燕雪客覺得卓希聲怎麼也得把人拉進六扇門裡來提高一下捕頭們的平均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