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聽了朝輕岫的話, 隻當她年少好奇,所以有意打聽老幫主的事情,不過眼下大家命在頃刻, 半個時辰後幫派的最後一絲痕跡就會自世上消失,縱然將舊事說出,想來也沒什麼妨礙。
樂知聞強打精神,道:“也好。”歎了口氣,道, “其實老幫主那事,發生得十分突然, 咱們當日誰也不曾料到……”
他一點點提起前事, 講述的內容與阮時風之前說過的基本一致, 朝輕岫一直留意其他人的表情,發現隨著樂知聞的敘述,顏開先等人的神情始終沒什麼變化, 至多隻是沉痛而已,看來是讚同他的說法。
朝輕岫垂頭思忖片刻, 隨後詢問:“事發那一日你們早上也去向上官幫主請安了,是不是?”
樂知聞點頭,其他人也附議。
朝輕岫:“然後到了下午,諸位再去拜見上官幫主時, 發現她老人家已然逝世?”
阮時風歎息一聲,點頭不語。
朝輕岫:“請問各位當日可曾查驗過,上官幫主是何時故去的?”
蕭向魚:“老幫主修煉武功,而且多服藥餌,身故後屍身變化比常人更慢,再說我們都是老幫主的下屬, 怎敢損壞她老人家金身,是以不敢細查,隻確定了死因的確是因為飲酒導致的氣血逆衝,不過我們發現,中午送來的飯菜已經動過了一些,她老人家當時又是在書房中,所以事情多半發生在午時以後。”
朝輕岫:“你們怎麼知道午飯老幫主所用?”
這次解釋的人是阮時風,她看向朝輕岫,回答:“老幫主有時候在菜色上……會有些挑剔,那些飯菜當中,隻有蒸鵪鶉被動了兩筷子,若是外人做手腳,又怎麼會刻意做出挑食的模樣,而且當時明思堂內沒有留人服侍,知道老幫主性子的人不多。”
朝輕岫:“當時負責老幫主飯菜的人是誰?”
顏開先:“我們每日輪流去盯,事發後,共通查驗過剩餘飯菜,也問了廚下的幫眾,確定了沒有問題。”
或許是錯覺,顏開先在說到“問了”兩字時,整個人透出了一股肅殺之意。
朝輕岫看看顏開先,再看看其他人的反應,覺得自己可以不用去細究對方的整個詢問過程。
不過按照阮時風的說法,幫眾在將食物放到明思堂門口便會離開,通常來說,在放下飯菜,到上官幫主拿到飯菜間,存在一個空檔。
然而朝輕岫如今所處的是武俠世界。
以那位上官老幫主的功夫,期間當真有人靠近明思堂,不會毫無察覺。
朝輕岫確認了一句:“當日上官幫主負傷在身,她的聽力是否不如以往?”
田長天搖頭:“老幫主內功深厚,便是受了傷,耳目依舊靈便,明思堂內有什麼動靜,還是難以瞞過她的。”
朝輕岫:“我可否多問一句,從中午到發現上官老幫主不幸遭人毒手時,諸位都身在何處,有誰能夠作為憑證?”
顏開先想也不想,即刻回答,仿佛那些事情已經在她心頭縈繞過千百遍:“我上午一直在靜坐,午後外面分舵忽然有消息送來,就跟關兄弟等人,商量了一會跨州送貨身上的事情。”
朝輕岫微微頷首。
這樣看來,顏開先算是有人證,然而她的人證是自己下屬,終究惹人疑慮。
樂知聞擅長雜學,內功練得不夠純熟,此刻氣息已經有些短促起來,發現朝輕岫的目光向自己看來,用椅背撐著身體,艱難道:“我當時身上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就看了會閒書,中午跟田三哥一道用飯後,就拉著他下棋,直到晚上。”
另一邊,田長天也點頭,算是佐證。
蕭向魚:“早晨之後,我去城中逛了逛,又去瓦舍中聽人說書,事後顏護法查證的時候,也找到了記得我行蹤的人。”
阮時風不等朝輕岫詢問,主動道:“我也在處理幫務,雖不敢說身邊時時有人,但大部分時間,都有人過來彙報幫內訊息。”
也就是說,所有學過大正手這門功夫,而且曉得上官老幫主養傷忌諱的人,理論上都沒有作案時間。
然而人證可以收買,這也是顏開先等人彼此無法信任對方的原因。
朝輕岫道:“請問一句,那枚掌印,會不會是老幫主自己所留。”
阮時風道:“我們考慮過,假若那枚掌力是老幫主所留,那多半也是在暗示我們,下手者曾學過大正手這門功夫。”
她越往下說,心中越是一片黯然。
十多年前探查不出結果的事情,十多年後,依舊籠罩在一片迷霧當中。
阮時風歎息:“或者顏護法所為才是正途,既然大家終生無法替老幫主報仇,那麼一齊死在此處,倒是唯一一個報仇雪恨的法子。”
就在這位前自拙幫高層,現六扇門捕頭感慨的時候,那位朝姑娘再度開口說話。
朝輕岫靠在椅背上,面露沉吟之色,隨後道:“聽了諸位的言語,我大致已經有了些猜測。”
在場之人齊齊露出驚愕之色,顏開先雙手用力,不自覺將扶手攥出道道裂痕,若非服毒後內勁衰退,幾乎就要忍不住衝到朝輕岫面前。
她呼吸數次,才定下神來:“姑娘莫要說笑。”
朝輕岫不以為意:“事已至此,便是聽我說笑幾句,想來也沒什麼妨礙。”又道,“我曾聽阮捕頭提過幾句當年舊事。”目光移到阮時風身上,“阮捕頭曾經說過,最開始見到老幫主屍身時,還以為她隻是在書齋中靜坐。”
阮時風點頭,不明白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朝輕岫:“阮捕頭既然會產生這樣的誤會,是否證明,當時書房內基本沒有打鬥的痕跡?”
否則以阮時風的精細,第一時間肯定得擔心是否有敵人來襲。
阮時風點頭:“的確如此,所以我們全都認為,是相熟之人趁著老幫主不備,驟然發難,下手將她製住。”
朝輕岫搖頭:“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有些不對。
“老幫主的死因是飲用酒水後氣血沸騰而亡,再加上當時書房的環境並不淩亂,唯有桌上放了一隻空酒瓶,尊駕就以為,是有親近人忽然動手,先將老幫主製住,再往她口中灌酒。不過這樣一來,就存在說不通的地方——老幫主當時既然已經受製,凶手又何必非得灌她酒水不可?”
她說話聲音算不上洪亮,然而落在顏開先等人耳中,卻無異於驚雷閃電。
當日發現老幫主被人謀害後,顏開先等人彼此懷疑,互相攻訐,竟沒人坐下來仔細梳理案件。
畢竟那個時候,幫會內值得懷疑的人不多,眾高層主要是盯著彼此的不在場證明,竟沒想到去仔細研究作案手法。
朝輕岫:“諸位當局者迷,也是難怪。”接著道,“若換了我是諸位當中一人,又對老幫主懷有異心,製住她之後,自然會用一些無法暴露自己身份的法子下手。
“行凶之人非要用酒水,還將瓶子留在原地,倒像是刻意宣揚自己的身份乃是幫中要緊人員一般。”
阮時風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姑娘一席話,當真叫阮某茅塞頓開。”
她的語氣異常誠懇,當中可能還有點“在六扇門一待數年都不如跟對方聊幾句天”的遺憾。
朝輕岫微笑不語。
武俠世界與偵探世界顯然存在一定的壁壘,江湖人士就算行凶,也沒耐心研究那麼多千錘百煉的作案手法,縱然能想到用計遮掩,也不會特彆注重細節,很適合具備一定理論經驗的朝輕岫即興發揮。
顏開先冷靜依舊:“但若下手的並非幫內要緊人員,為何會知道老幫主當時受傷極重,書房內又偏偏留下掌印與酒瓶?”
朝輕岫回答:“那自然是有知道內情之人與其傳遞消息。”
阮時風皺眉:“我們也曾考慮過此事是否有白河幫中人插手,不過當時白河幫內那幾人的功夫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要說他們輕輕鬆鬆就讓老幫主著了道,我實在不信。”
郜方府周圍的江湖勢力本來就少,否則也不至於自拙幫都覆滅了那麼多年,也一直沒人過來侵占地盤。
她的看法十分合理,自拙幫其他人也都表示默認。
朝輕岫道:“既然阮捕頭如此說,我們便先假定此事與白河幫無關。”然後道,“咱們現在從頭梳理此事。
“上官老幫主因飲酒導致的氣血沸騰而亡,所以在事發當日早晨到下午被發現之間,她必然曾經飲酒,事後查驗過當日的午飯,確定沒有問題,而受製後才被人灌酒的可能性方才已經排除。
“既然不是被迫服用,就是自主服用,而老幫主並不會明知是酒還偏偏要飲,所以在下鬥膽揣測,老幫主是在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情況下,誤食了酒水。”
說到此處,朝輕岫又道:“單獨的酒當然會惹得上官幫主懷疑,所以在入口前必然是有所遮掩。首先假設酒液是混在其它液體當中,比如茶水。
“然而這樣一來,凶手根本沒有另外拿一個空酒瓶放在桌上進行掩飾的理由,不管是空酒瓶,還是空茶杯,對調查者來說都無甚不同。所以我猜,酒液混入的乃是飯食。
“不過各位當年就已經調查過,確認了幫內送去的飯菜沒有問題,所以就一定存在另一份有問題的飯菜。”
蕭向魚忍不住打斷:“誰有本事偷偷送一份飯菜到明思堂內,還不讓老幫主知曉?”
當真有這樣的武功,也不必繞彎子謀害了。
朝輕岫:“蕭姑娘說的不錯,所以送飯之時,並未背著老幫主的耳目,或者說,此事乃是老幫主有意為之。”轉向阮時風,“而且我想到一件事情——昨日阮捕頭曾經提起,老幫主在飯食上有些挑剔,此外她老人家偶然間也會喬裝成普通百姓,去市井內遊玩。
“既然諸位發現老幫主屍體時,幫中送來飯菜隻動了兩筷子,那麼依照在下的猜測,上官幫主當時或許是另外叫人送了飯食過來,也未可知。”
顏開先聽著朝輕岫的話,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以她如今的修為,竟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此時此刻,廳中忽然變得異常安靜,連眾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一楚。
塵封多年的真相,真一點點將最初的面目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朝輕岫的聲音輕緩如流水:“諸位細想,明思堂緊靠著街道,並非幫會中心地區,老幫主當日偏偏選了此地休養,其中自然有她的緣故在。”
現代人對點外賣一事自然不會生疏,朝輕岫倒不用背著人偷偷點,不過在穿越前,但凡她是是夜間買吃的,外賣員上門時都會刻意放鬆腳步,不打電話,以線上溝通的方式提醒顧客食物已送達,保證整個過程都在安靜且不惹人懷疑的狀態下進行。
朝輕岫萬萬沒想到,日常生活的小經驗居然能幫助自己理清案件思緒。
“以上官幫主的本事,叫人將飯食送到清波街附近,自己翻牆去取,並不算難事,況且阮捕頭也曾提到,老幫主等閒不見幫眾,一定有事求見,得多求見幾次,才會得到召見,這或許是因為,老幫主並非時時刻刻待在明思堂內,她有時在外停留,聽見明思堂外有幫眾求見的聲音,才匆匆返回。若是上官幫主有時直接見人,有時則拖延一些時間,旁人或者能猜到她私下出門,要次次都拖延些時間不見,旁人便難以察覺。
“這樣想來,事情便容易理清——在座中的某一位暗地裡與外人相勾結,透露了老幫主的秘密,又讓人在老幫主叫來的飯菜中額外添加了酒水,老幫主用完飯後,內傷發作,氣血翻騰而亡,那送飯之人再趁機悄悄潛進明思堂,將老幫主的遺體帶到書房之中,又在她口中倒滿了桃花酒,以便遮人耳目,又因為她的死因確實與酒水有關,諸位見到空酒瓶時自然不會多想,其實若真是一位武功高強之人先製住上官幫主,然後逼她服酒,喝一口也罷了,何必將酒瓶喝空,又非要將酒瓶留在原地?
“至於那枚掌印……隻要知道老幫主出去拿飯菜的準確時間點,然後趁她外出時,潛到明思堂內,將掌印留下,便不會驚動旁人,其他人事後見到,也隻會以為,那枚掌印是午飯時或者午飯後留下的。”
朝輕岫娓娓道來,其餘人隻聽得驚心動魄,如癡如醉,她的話乍聽仿佛天馬行空,然而仔細想想,卻無一處不近情理,而且背著幫眾自行出門的事情,也與上官幫主的性格十分相合。
阮時風喃喃:“如此一來,咱們之前的證明就都……”她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掃而過,沒將剩下的話說完。
朝輕岫開口:“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
阮時風此刻已經對朝輕岫十分服氣,慢慢相信今日有她在,說不定真能勘破當年迷霧,此刻自然道:“姑娘請問,在下知無不言。”
朝輕岫聲音溫柔:“上官幫主想來不會選擇來曆不明的食物,所以當日送飯的應該是城內老字號的店家……所以我想請問一句,上官幫主平日喜歡哪家食肆的飯菜,是蔡記嗎?”
樂知聞驚異:“確是蔡記,朝姑娘又如何知道?!”
朝輕岫點了下頭:“之前在城中聽說了一件事情,此刻忽然想起。”
她施施然站起身,伸手輕輕撫著座椅旁的老舊案幾,在周圍摸索一陣,接著從案幾下頭掏出一個紙包,然後走到顏開先旁邊,將紙包內的藥丸取了一枚出來,遞到她唇邊,笑問:“這是解藥不是?你且服下,我還有事勞動你。”
顏開先來不及詢問朝輕岫怎麼知道自己將解藥藏在何處,出於對對方的信任,張口將藥丸吞下,然後毫不猶豫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朝輕岫退後兩步,走到顏開先身側,然後才向前一示意,溫聲道:“事到如今,隻要將蔡記老板帶來問一問話,事情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說到此處,她的目光落在不知何時面色已經變得慘白如雪的田長天身上,然後道:
“我本來還未有十成把握是田兄,不過看你如今情狀,倒是不打自招,還請顏護法幫忙,莫要讓田兄與我動手,我還有事相詢。”
解藥入腹後,藥性發作頗快,顏開先提起真氣,身形一閃便站在田長天身前,她手臂舒展,向前急探。
田長天伸手想要格擋,然而他平時武功就不如顏開先,何況此刻還中了毒,架勢散亂,僅僅一招之下,就被拿住了胸口要穴。
顏開先轉頭去看朝輕岫,聲音異常堅定:“姑娘想問他什麼?”
朝輕岫目光很柔和,聲音幾乎要比目光更加柔和,她不緊不慢道:“我很想問一問田兄,你如此心狠手辣,當初為什麼不取那蔡記老板的性命,是否他告訴過你,一旦自己身故,之前偷偷留下的證據,一定會被宣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