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在很多方面的規矩確實特彆嚴苛, 特彆是針對“奴才”的,有些規矩簡直令人發指。
但與前朝宮人數萬,宮廷內部藏汙納垢的情況比起來, 卻又好上一些——半斤八兩。
其中, 宮女的處境是與前朝相差最大的。
前明的宮女基本都來自民間, 而本朝的宮女都出身八旗,有名有姓,有的家中父兄還有官職。
而且宮中皆是上三旗的包衣女子,上三旗歸天子執掌,旗下所有人都是天子的直屬奴才。這種主奴關係使得皇帝對旗下包衣格外親近, 宮女雖然在宮中服役, 但其父兄說不定就是皇上的近臣。
在早年小選鼎盛之時,比起從外八旗挑選秀女,有時候包衣女子反而更受信任和青睞。
所以比起前朝或是被太監折辱致死, 或是被逼不得不與太監結為菜戶的處境,八旗宮女在宮中還是有一定人身保障權的, 太監並不敢擅動。
明面上, 嬪妃是無權對宮女動用私刑的。如果宮女犯了錯,主位可以把人交給慎刑司, 由慎刑司按律處罰。
當然私底下肯定還是有動手打罵的, 但有規矩約束著, 誰也不敢太過分。
不過相比起宮女,太監的處境就十分不堪了。
比起前明十三衙門裡權勢熏天的太監, 清宮的太監在這宮裡真可謂是低賤到了塵埃裡。
清朝汲取前朝的各種教訓,把太監徹底貶低到了整個國家的最底層。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不管是後宮主位、外間王公還是臣子都可以對太監任意打罵。下級太監被上級折辱,被克扣月例、敲詐勒索也都是司空見慣的常事。
太監被折磨死了, 往敬事房報個病故,半點兒不會有人在意。
沈菡不否認這宮中的太監確實有很多肮臟下流之輩——身體被迫殘缺,未受教育不通文墨,環境的壓抑,被欺壓之後的導致的心裡變態。種種原因都導致很多太監爬上去後會轉而折磨他人。
但除了這些人,還有很多可悲、可憐,而不可恨之人。
玄燁一直默默聽著,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勞心費神,最後說不定還要落一身埋怨,他其實不太想讓她去。
可是也不好打擊她的積極性,這畢竟是她當皇後之後想做的第一件事。
玄燁斟酌道:“你說的這些事,一旦調查起來,必定會觸動旁人的利益。你也說了,如今內務府權勢日盛,宮中妃嬪宮人皆不敢犯,生怕得罪了他們。”
那你呢?你就不怕得罪他們?
內務府這些人可謂膽大包天,連他這個皇帝都敢欺瞞,可不見得會畏懼皇後之名。
沈菡當然清楚,若是換做從前為嬪為妃的時候,她縱然有心卻也無力,當然不敢輕動。
可現在嗎……
沈菡看了玄燁一眼,輕輕一笑,兩靨生花:“現在不一樣了,有人給我撐腰不是?”
她這樣柔軟的一笑,屋裡略顯沉悶的氣氛刹時一鬆,兩人剛才都有些緊繃的心弦也瞬間鬆開了。
玄燁見她眼波流轉,媚眼生俏,心中不自覺就生出歡喜,打趣道:“哦……原來是想叫朕頂在前頭,給你當槍使?”
沈菡眼眉一挑,斜覷了他一眼:“這話說的,內務府世家在這宮裡經營數代,樹大根深,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好收拾一番。”
上次偷冰那事兒因為戰後處理各種瑣事轉移了精力,處置得其實並不徹底,玄燁肯定早憋著一股氣想收拾內務府了。
前有大明十三衙門掌控皇室之禍,大清必要汲取教訓。
玄燁跟著一笑,也沒否認:“可朕要收拾內務府,當會從裡面直接清理。若有手裡不乾淨的,自有律法公處,誰也說不著什麼。可是……”
他的面色嚴肅了些:“像你這般從外面查起,利益交雜、盤根錯節,雖然是為底下人主持了公道,卻免不了要得罪一大批人。”
就連宮中妃嬪,可能都會覺得她多事。
她才剛剛繼立為皇後,就這樣大動乾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不小的是非。
玄燁終歸不舍得她這樣冒險:“有時候,做一個有為的君主,收獲的名聲或許還比不上無為而治的君主。皇後,亦是同理。”
沈菡低頭攥著手中寫滿了字的宣紙,沉默了好半晌。
——其實她何嘗不知這個道理。
這是一個階級分明的時空,在這裡,民不能與官鬥,臣不能違上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官大一級壓死人,不管是升鬥小民,還是宮女太監,其實都是螻蟻罷了。便是被迫害,被逼喪了命也根本不會有人憐憫。
就在玄燁以為她要放棄的時候,沈菡卻緩緩開了口:“我之前說,若我做了皇後,便要濟困扶窮,憐孤憫弱。”
玄燁一愣。
沈菡抬起頭直視著他:“這世上的困、窮、孤、弱,並非隻有宮牆之外的萬千百姓。就在這宮牆之內,在我的眼前,明明就有許多值得憐惜之人。”
她現在雖然走到了這個階級的最頂端,權力的至高點。
但其實她仍然隻是曆史汪洋中的滄海一粟,時代洪流中的一粒塵沙。
她永遠無法改變階級和製度,無法阻礙戰爭和政鬥。
不過,‘皇後’隨手灑下的一滴水,對最底層的眾生來說,或許都是一場救命的甘霖雨露。
沈菡很清醒:“如果我連目光所及之處的可悲和可憐都看不到,救不了,卻一心隻想著去遠處拯救這個、憐憫那個,那不過是好高騖遠的大話和虛假的慈悲罷了。”
這樣的慈悲,除了感動自己,還有何益處?
沈菡:“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不是嗎?”
女子眸清神正,恰如一泓秋水藏名劍,凜冽寒潭蓄刀鋒。
美得叫人心醉,叫人沉迷。
玄燁聽到自己心底傳來一重一重的坍塌潰敗之聲。
——他與這個女人相處了近二十年,眉目發絲,她的每一寸每一毫,他都能描摹分明。
可她卻仍能不停地帶給他新的認識……每一次,都會讓他覺得自己以往對她的了解是這樣淺薄。
這讓他……始終對她無能為力,欲罷不能。
玄燁無奈地把眼前的女人攬進懷裡:“去吧,去查吧,想查什麼都行,想怎麼查都行,朕都給你撐著。”
這都多少年了,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徹底認識她的全部呢?
......
雖然玄燁說了讓沈菡放手去查,但沈菡卻沒有大張旗鼓,搞得人儘皆知。
她吩咐季綸的時候說得很清楚:“低調、謹慎,探查歸探查,發現什麼事情不要急著聲張,回來再說。去各宮轉悠的時候對主位們要恭敬些,你們是代替我去‘體察民情’的,不是去給主位問罪的,懂了嗎?”
事情要辦好,心態也要擺正,放你們出去是為了辦事,不是叫你們去耀武揚威、倚勢淩人的。
季綸心領神會:“主子放心,奴才都理會得。”
季綸領完差事默默退出去,門外一直靜靜候著的季泉見師父出來,趕緊迎上去送衣裳:“師父,可是主子有差事吩咐?”
季綸見他拿著大氅要給他披上,皺著眉頭揮手製止:“主子門前,規矩些。”這是正殿門前,哪裡輪得到他們在這兒披衣裹裘的。
季泉嚇了一跳,趕緊把衣裳收起來。
兩人挪到角房,烤上炭盆,季綸喝著熱茶把事情說了:“......我這幾年久不在宮裡,人頭兒都有些生疏了,倒是你,這幾年在宮裡經營得不錯。”
瞧著這派頭也是夠足的。
季泉連忙道:“要不是師父當年救我,我哪能有今天!”
季綸擺擺手:“咱們主子心慈,一心為了底下人著想。可咱們是當奴才的,可顧不著彆人,不管什麼事兒,咱們都該先為主子著想……”
季泉心領神會——他們在宮裡混了這麼多年,最清楚底下的醃臢事兒。主子想清理六宮,把邊邊角角的汙垢都給除了,好叫底下人的日子更好過。可這事兒真要辦起來,卻不是件容易事兒。
雖說有皇上的支持,可皇上是皇上,在宮裡說一不二,沒人敢跟皇上挺腰子。
但皇後就不一樣了,這宮裡盼著皇上‘不好’的人不多,盼著皇後‘不好’的人,那可海了去了!
到時候說不定就有些想要害主子的人,趁機添油加醋、煽風點火,損傷主子的名聲。
季泉:“師父說的是,那您看這差事,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季綸又抿了口茶,隨意道:“這當奴才麼,若是想出頭,一麼,是要叫主子看見你的忠心,二麼,是要叫主子瞧見你的本事。”
季泉琢磨了一下,沒太明白:“您的意思是?”
季泉向上拱了拱手:“底下那些背主忘恩,倚勢欺人的太監,合該重懲。可主子娘娘是個慈悲人兒,皇上護著娘娘,必定也不想叫主子臟了手。這個時候,若是有那‘體察上意’的奴才甘為娘娘刀鋒,提前把那些烏遭的事情為主子料理乾淨。你說......皇上會不會念著這個忠心的奴才,許他一個好前程呢......”
季泉明白過來,雙眼瞬間亮了起來!
紫裳伺候完主子用膳正要回屋休息,恰好撞上兩人一前一後從角房出來。
季泉裹著灰鼠皮大氅雙眼發亮地往外走,一副雄心壯誌,要大乾一場的模樣。
反倒是當師父的季綸,四平八穩的跟在後頭,裹著件七成新的大棉襖慢慢悠悠地往外走,看著不像四品的太監總管,倒像是宮門口看門的老大爺。
紫裳:“......”他這是又給人挖坑了吧?
季綸瞧見她了,眯起雙眼笑了笑沒說話。
怎麼能叫挖坑呢?他不過是忠心為主,順帶調交調交最近快飄上天的徒弟罷了。
紫裳想了想,什麼也沒問,轉身回屋了——太監不歸她管,季綸跟了主子這麼多年,該怎麼為主子辦差,怎麼管教手下,他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