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伸手輕撫著玄燁的後背給他順氣, 她能明白,玄燁並非是因為大阿哥在戰場上做錯了決定,或是沒能阻止裕親王而生氣。
真正令他惱怒的, 是大阿哥這封推卸責任的折子和不敬皇伯的做法。
——噶爾丹已經跑了, 此時再去糾結誰對誰錯根本毫無意義。
胤褆作為皇長子,真正該做的是以大局為重,以皇家的顏面為重。
沈菡沉吟道:“裕親王是主帥,又是宗室的長輩,其實大阿哥作為晚輩和副帥,應該主動站出來攬下罪責才是上策。他不過二十歲,大可說是因為自己年輕不懂事,誤導了主帥的判斷, 這才導致失去良機, 與其他人無關。”
玄燁歎氣:“正是如此, 便是他站出來認下,旁人議論起來, 也隻會說他是第一次上戰場,太年輕罷了。”
誰又敢把皇長子怎麼樣呢?
難道他還會重罰自己無官無爵的長子嗎?
沈菡也無奈:“其實大阿哥站出來, 這事兒反而更好了局。明珠等人絕不敢像攻訐裕親王那樣明晃晃地攻訐他, 反而會揣度聖意幫他說話。到時這事兒處理起來,方是進可攻, 退可守,更有操作的餘地。”
況且胤褆如果能夠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擔當, 既可向朝廷示之以忠,向伯父示之以孝,又能向將士和大臣們示之以義,到時候儘攬人心, 或許還可因禍得福。
這才是玄燁喜歡且欣賞的處理方式,可惜大阿哥沒有學到玄燁半分的手段,不僅未能好好周全此事,還上這樣一封折子給全毀了。
無情無義,不孝不智,叫玄燁如何不失望。
玄燁聽完沈菡的話,頓生知音之感。
他忍不住將她攬過來,埋首在她的胸腹間歎道:“這世上,真的就隻有你是真的懂朕了。朕的身邊要都是你這樣的聰慧之人,該有多好。”
偏偏放眼望過去,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全是蠢蛋!就沒幾個聰明人。
沈菡摸摸他微涼的腦門兒,覺得自從上次生病,他好像變得更加敏感多思了一點兒:“我這也不是聰明,我隻是已經習慣像你一樣想事情了。”
他手把手教導了她這麼多年,她的思維模式現在已經完全變了。
考慮事情永遠從大局出發,從本質問題出發。以點及面,面面俱到,將人心、局勢、未來全都細細思量過後,方才能下決斷。
玄燁聞言一笑——是啊,他終於把她帶到了這個位置,成功教她一步一步站了上來,有了能夠與他並肩而立的堅韌。
可這其實也是她聰慧,道理人人都懂,可最後能領會精髓的,又有幾人?
而且,他給了她權力,可她卻並沒有因此迷失自己,多麼難得。
想到這兒,玄燁的心中柔情頓生。
他把她拉下來,抱在腿上摟著:“這麼說來,朕這個老師還是做得不錯的。”
老師……
沈菡面上一紅,按住他有些不老實的手:“還不到時候呢……”猴兒急什麼。
兩個人的手在下面暗暗角力。
玄燁低下頭親她的脖子:“朕又沒想做什麼。但教導了這麼多年,如今學生長成,做老師的收些束脩……不為過吧?”
他的語氣一本正經,沈菡卻忍不住臉色爆紅——這人吧,有時候越成熟,反而臉皮子越薄,還不如年輕時候奔放了。
她想站起身逃跑,偏偏被人按住,動彈不得。
玄燁看她這羞窘的模樣心中宛如有鮮花盛放:“朕記得,以前總有人愛拿這話來挑釁……”
他的手越來越不老實:“朕當時就說了,讓她等著。”
沈菡的眼睛漸漸漫上氤氳的水汽——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真是好一個記仇的小心眼兒!
……
一番溫存過後,玄燁數日疲倦又懊喪的情緒好了許多。
沈菡給他寬心:“大阿哥還年輕,又是第一次出學堂。落到朝廷這一群人精裡頭,他哪裡能抵得過,被忽悠了也是正常。你好好和他說說這裡面的門道,他自然會懂的。”
玄燁明白她的好意,但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你是一片慈母心腸看待這些孩子,但朕……皇子在學堂,朕可以用慈父的標準要求他們。但他們進了朝堂後,朕就隻能是皇帝。在其位,便要謀其政。若是他們因為自己的智謀手段不足,而被人算計,那隻能說明,他們還不適合朝堂。”
當年他登基時不過八歲,朝臣看他,可有因為他是小孩子而對他溫柔過半分?
他決定擒拿鼇拜的時候才十六,若是失敗了,鼇拜可會因為他‘年輕’,而放過他?
玄燁:“朝堂本就是個你死我活,成王敗寇的地方,哪裡容得下半分溫情?”
沈菡:“……”也是很有道理。
算了,大阿哥自有親爹娘教導,她隻要玄燁彆整天生那麼大的氣,氣壞身子就好。
不過玄燁說完,看了看沈菡,想她也是好意,便又順著她說道:“朕知道了,諒他這是第一次,朕會好好和他說的。”
*
大軍不日凱旋,戰後獎懲的一應事宜,紛紛擾擾了數日才了結。
玄燁的處置方式不出沈菡所料,真是儘顯‘康熙爺’的風範,和她之前猜的幾乎差不多。
像裕親王,明面上,玄燁立刻當著群臣對著他大罵了一通。
說他本該將功補過,直接戰死沙場!回來死在京裡簡直就是自找羞辱!
痛斥之聲回蕩在九經三事殿裡,把裕親王罵得是狗血淋頭,眾人都以為裕親王這次算是徹底完了。
一乾因為放跑噶爾丹可能會受到牽連的將軍們,見位高權重的裕親王都被罵成這副樣子,這一路心裡憋的怨氣消散不少——好在皇上明事理,沒有將這鍋推給他們。
不過麼……
胤禛和胤祥來清溪書屋給額娘請安,沈菡為了避免孩子們將來辦差趟雷,把玄燁在此事中的思量和手段一一說給孩子們聽了,希望他們能領會一二精髓。
沈菡:“你們阿瑪雖然這麼罵了一通,把灰頭土臉的裕親王趕回了京裡,但後來群臣彈劾,要將裕王、恭王和簡王全部革去王爵,其他人也都重懲的時候,他又把話往回收了收。”
玄燁把將士們的氣消得差不多後,話鋒一轉又道——雖然這些人讓噶爾丹跑了,實是大誤!謬誤!罪不容恕!
但。
這次的仗畢竟還是打贏了的,所以對於這些人呢,還是應該從寬處理。
功是功,過是過,不能相提並論。
而且胤褆這次出來後也懂事了,在群臣推他出來做人證時,非常低調地將此事一帶而過,隻說自己身為晚輩,不應該指證伯父。
沈菡:“所以最後你們的皇叔和皇伯隻是被罷免了議政,罰俸三年了事。”
她悄悄告訴兩個孩子:“就這,你們阿瑪私底下又把裕親王叫過來,額外給了他“支領官物六年”的權限。”
也就是說,裕親王雖然被罰了三年俸祿,好似沒了進項來源。但他有個好弟弟,接下來會繼續管他一家子六年的吃喝用度。
雖然這事兒明面上沒人知道,也不存在。但內務府那麼多人,是吧?
私底下誰會不知道呢?
而隻要大家心裡有數,知道皇上的這位“皇兄”聖眷猶在,那裕王府就缺不了進項。
而其他人雖然多多少少受到了懲處,但因為有軍功在身,玄燁令兵部照常議功,加加減減,也沒有傷筋動骨。
胤禛聽完,很快就明白了:“汗阿瑪考慮的是大局……噶爾丹跑了,總有一天還要卷土重來。朝廷不能在這時候寒了朝臣宗親和將士們的心。而且這次的仗也確實打贏了。將士奮勇殺敵,阿瑪若隻揪著最後的過失不放,對朝廷來說並無好處。”
胤祥也跟著細想:“所以,不若外嚴內鬆,高舉輕放,將帥們心中感念,下次必將奮勇殺敵,以報皇恩。”
沈菡點頭,兒子們如此有大局觀,她很欣慰:“你們能明白就好,以後遇事定要思慮周詳,切記莫要隻在乎一己得失。”
而且……
沈菡看著胤禛提醒道:“兄弟之間,便該如你們阿瑪和皇伯這般和睦,同氣連枝。你們既是兄長,又是弟弟,要好好跟著你們阿瑪學啊。”
是兄弟,也是臣子。
何時用親情,何時用手段,何時該打壓威懾,何時該安撫拉攏。
玄燁在其中的平衡把握,實在讓沈菡歎為觀止。若他們能學到半成,都足夠用了。
胤禛細細琢磨額娘這話,若有所思:“是……兒子明白了。”
沈菡想了想,又說了這次大阿哥踩的雷,希望兒子能對他們父親的身份有更清楚的認識:“你們的阿瑪是皇帝。在家裡,咱們都是一家人,阿瑪可以事事教導你們,寬容耐心不在話下。但將來到了朝堂之上,他是皇上,你們是臣子。皇上對臣子,隻論功過,隻有賞罰。你們以後若是當差,定要萬事經心,以此為戒。”
兩人這才知道發生了何事——原本在無逸齋,他們隻聽說大哥被阿瑪罵了,倒不知其中竟還有這麼多事。
胤禛凝眉思索,怨不得大哥這幾日鬱鬱寡歡。
胤祥聽完後卻有彆的疑問:“額娘,既是大哥處事不當,為何太子這幾日也仿佛心情不佳?”
而且對他們兄弟二人,不似以往親熱?
沈菡一愣,眉頭皺起,太子.......如果太子心中不快,恐怕也隻能是因為那件事了。
雖然聖旨的事還在保密,太子應當不會知道。
但之前宮裡盜竊一案審結,有數位官員受到了牽連下獄免職。
其中,原內務府總管大臣海拉遜因有失職之嫌,被玄燁免職了。
而新任的內務府總管大臣,正是沈菡的堂伯叔,烏雅多弼。
這其實也是皇上在論功過,行賞罰。
盜竊一案,沈菡處置得十分妥當、周全,第一時間穩住了前朝和後宮。
所以玄燁論功行賞,在此次一乾涉案人等被免職議處之後,不但讓沈菡的堂伯叔坐上了內務府總管大臣的高位,連她的遠族堂伯叔薩馬哈都升任到了工部尚書的高位上。
偏偏,如今宮中最高位的皇貴妃已經薨逝,而德貴妃……卻是如日中天。
在這種情況下,烏雅家近支、遠支突然被提拔到高官顯位上,再結合之前皇貴妃喪禮上皇上的一係列表現,其實京中和內宮都已經有了揣測。
——皇上,是不是想要立德貴妃為皇貴妃,或者乾脆為後呢?
如果太子真的對兩個孩子的態度發生了改變,可能……就是因為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