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雅琪並非強顏歡笑, 對於突然將要出嫁一事,她是真的沒有特彆難受。
大清的公主從出生那一刻,命運大多已成定局。
養女更加, 從成為公主那一刻就是要撫蒙的。或早或晚都有這一天, 早點兒晚點兒又有何分彆?
莫雅琪看著眼前溫和慈善的貴妃, 真心實意道:“德額娘,謝謝您這些年對我的照顧。”
沈菡擺擺手:“這都是我的分內之責罷了……”
莫雅琪搖頭,她並非隻是想感謝貴妃在衣食起居上數年的精心照顧。她更感激的, 是德貴妃待公主們的一片真心。
沈菡一愣。
莫雅琪像是回憶, 又像是感慨:“我自落地,便離開恭親王府進了宮。在紫禁城住的十幾年裡,我素日隻知琴棋書畫, 詩酒糖茶。錦衣玉食卻仍不覺足, 每日不是在為自己的身世自憐, 就是在為將來的命運擔憂……”
現在想來,何等矯情。
其實一開始剛進園子的時候,莫雅琪根本沒什麼期待。無非是換個地方生活, 可能環境舒適一些, 地方敞亮一些,但她還是要像在宮裡一樣, 小心翼翼地過活。
莫雅琪每日都在提醒自己, 要好好討好長輩, 討好汗阿瑪,討好貴妃,討好姐妹……
——卻沒想到,園子裡的生活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德貴妃,也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的生活越來越舒心不說。後來竟還能像皇子一樣, 跟著先生學習各種知識,和姐妹們在演武場上肆意跑馬,幫著貴妃處理內務和奏折。
莫雅琪真誠道:“謝謝您,若沒有您苦心為我們籌謀,我如今可能還會像從前那般軟弱,不通道理,不辨是非。”
而那樣的她,聽到要嫁人的消息,肯定不是在惶恐不安,就是在傷感落淚。
可是現在,撫蒙遠嫁,她真的早不以為苦了。
莫雅琪笑得坦然:“我身為公主,享天下的供養,便要擔起天下的責任。準部蠢蠢欲動,此時對朝廷來說,唯穩漠南和漠北至關緊要。德額娘,您放心,也請幫我轉告汗阿瑪,我嫁去科爾沁,定不會辜負汗阿瑪和朝廷的期待,大清與科爾沁,將永結為好……”
……
沈菡回來後,一頭紮進了玄燁的懷裡。
玄燁見她埋頭不說話:“這是怎麼了?”
想想她應該是剛去了太樸軒:“可是莫雅琪聽到消息傷心難過了?”所以你跟著難受?
沈菡搖搖頭:“沒有。”
正是因為莫雅琪絲毫沒有讓她為難,既懂事又明理,反而更讓人心中感傷。
她把莫雅琪的話一說,玄燁也沉默了。
兩人對視半晌,沈菡看著他認真道:“咱們以後挑額附,不管是公主、郡主還是縣主的額附,一定要挑人品特彆、特彆好的,必須要能待姑娘們好才行。人品有瑕的一概不要!”
玄燁抱著她輕輕拍了拍:“好,朕記得了。”
*
大公主的婚期定的很緊。
為了穩定北境,不過月餘,內務府便置辦好了嫁妝,隻待公主出嫁。
玄燁特意讓恭親王常寧前去送嫁,以慰父女天倫。
其他兄弟姐妹都已經知道了消息,太樸軒裡,個個哭成了淚人。
莫雅琪反倒成了最鎮定的那個,把妹妹拉過來逐一安慰。
和卓紅著眼眶:“大姐姐彆害怕,聽說汗阿瑪也在給我看親事了,想必不久我也會嫁去蒙古。若是嫁的近些,到時候我去與你作伴。”
莫雅琪拿帕子給她拭淚,笑得溫柔:“好,咱們作伴。”
其實這話不過是騙騙自己,蒙古何等廣闊,哪怕嫁到相鄰的部落,想串個門都不容易。
本朝一共才五個公主,除了雅利奇,肯定個個都要嫁到刀刃上,怎麼可能離得近。
她們都知道,這一走,許是今生難再相見。
莫雅琪安慰過哭泣的妹妹們,最後看向心智最堅毅的三妹妹,語帶遺憾:“咱們明明都說好了,要一起做事,可惜……”
烏雲珠搖頭:“姐姐不必可惜,做事,在哪裡做都是一樣的。蒙古天高地廣,正可一展你我所長。”
莫雅琪心中觸動——是啊,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何必拘泥?
她緊緊握住烏雲珠略帶薄繭的雙手,仿佛能夠從中汲取到些許力量:“我記下了!”
莫雅琪看著眼前明明比她小,看起來卻比她更加沉穩成熟的烏雲珠,真誠道:“妹妹心有大誌,姐姐唯願你未來能夠扶搖直上,達成畢生所願!”
烏雲珠難得紅了眼眶,雙手有力地回握回去:“也願姐姐此去,姻緣美滿,兒孫滿堂,一生順遂平安!”
願你我,還有再見之日。
*
大公主出嫁分明是喜事,園中卻是接連數日,氣氛低迷。
直到另一樁喜事到來,暢春園的天才漸漸雨過天晴,雲開霧散。
“福晉,門檻高,您小心些。”
這樣似曾相識的話,讓蓋著紅蓋頭,規行矩步的嘉慧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過她旋即就回過神來,小聲道:“謝謝夫人。”
現在扶著她過門檻的不再是孝莊文皇後的嬤嬤,而是朝中一一品大員的夫人,也是這次婚禮的女官。
兩位夫人扶著嘉慧到床邊坐下,不多會兒,門外傳來一聲亮堂的通傳:“新郎官兒來了!”
嘉慧攥著喜帕的手一緊,一顆心高高地提起來。
自從被指為大福晉,嘉慧一直在家中認真備嫁。
四季的衣裳繡了一套又一套,被子做了一床又一床,卻始終沒有等來明確的婚期。
緊跟著太皇太後突然崩逝,一十七個月的國喪,皇上恪守孝道,大阿哥身為皇上的長子,自然不會在此時娶妻。
一晃眼這麼久過去,嘉慧那點兒忐忑不安,羞澀期盼早已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消磨儘了。
原本嘉慧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緊張了,沒想到……
嘉慧聽到了沉穩的腳步聲——有一個人正在離她越來越近。
不知……他是個怎樣的人?
喜娘將喜秤遞給胤褆,請大阿哥掀蓋頭。
……
胤褆感覺自己握著喜秤的右手微微汗濕,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喜秤伸到蓋頭下方,將蓋頭緩緩挑起……
雖然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但屋內紅燭高照,燈火通明。
嘉慧沒忍住,微微抬眼望過去,正撞上大阿哥看她的眼神!
女孩兒連忙收回視線垂下頭,臉上卻慢慢浮起兩團紅暈。
大阿哥……俊朗英武。
雖然她低頭低得飛快,但胤褆還是一眼就看清了長相。
燈下美人,明眸粉面,芙蓉瓊丹。
胤褆見她面色羞赧,嘴角漾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自己的心情也愈發高漲起來。
屋裡彌漫著一股曖昧的氣氛,圍觀群眾互相打眼色,含笑不語。
喜娘笑著上前:“請阿哥坐床。”
兩人肩並肩在床邊僵硬地坐著,繼續進行下面的儀式。
明明隔著厚重的喜服,胤褆卻感覺自己的右肩快要燒起來,一顆心‘咚!咚!咚!’,跳得快極了!
*
橫島熱熱鬨鬨喧囂鬨騰了一整天,直到三更半夜才安靜下來。
胤禛見大哥面龐通紅,給三哥和六弟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幫忙攔住準備鬨洞房的客人。
胤禛讓蘇培盛找來大哥的貼身太監:“趁著這會兒沒人注意,快帶你們爺回新房去,讓膳房送醒酒湯來,仔細照看著,彆溺了酒。”
胤褆擺手:“我沒喝大,悠著呢!”
胤禛不和他掰扯,和幾個太監一起送他回房:“我知道哥你沒喝大,可這不是大嫂還等著呢嗎?大嫂從早上出了家門,一天下來肯定累了……”
胤褆想起福晉……
“那我這就回去了。”
胤禛遠遠看見太監送大哥進了新房,這才連忙帶著人趕回前院,和兄弟們一起張羅著送客。
*
玄燁回到清溪書屋時同樣喝得面紅耳赤,一身酒氣。
沈菡知道他今天高興,也不嘮叨他,一邊給他寬衣一邊問:“喝酒之前用膳了嗎?現在胃裡難受嗎?”
——這人每次喝酒多了就吃不下飯。
玄燁懶洋洋地靠在她的肩上:“喝了兩碗白粥。”
沈菡:“那要不要再墊點兒?我讓人熱了羊奶餑餑,還有下午剛醃好的小菜,就著清湯吃兩口吧?”
玄燁搖頭:“累了,吃不下,先放那兒吧,若是半夜餓了再說。”
行,沈菡也不勉強,扶著他躺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
玄燁睡過去之前,那股興奮勁兒還沒有散,半閉著眼睛也不知是在和沈菡說話,還是自言自語:“老大長大了,又魁梧又健壯,真是個好孩子……”
他當年為這孩子取名保清,結果他竟真的站住了,蒼天護佑我大清啊!
這是他的長子,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住的孩子,如今總算是成家了。
*
延禧宮裡。
惠妃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卻仍是毫無睡意,最後乾脆不掙紮了,起身披衣下床。
外間值夜的宮女素雲聽到動靜,提著風燈進來:“主子?”
惠妃擺擺手:“睡不著,起來坐會兒。”
素雲聞言,將內外間的宮燈都點起來,傳門外守夜的人進來為主子更衣,又吩咐外頭守門的小宮女去膳房叫宵夜。
膳點很快送來了,素雲手腳麻利地往炕桌上擺菜:“您這一天都沒怎麼用膳,想是胃裡難受睡不著。”
惠妃拿起筷子挑著吃了兩口:“倒也還好,隻是心裡存著事,總也吃不下。”
素雲笑著給她布菜:“大阿哥娶了福晉,您這是喜事盈門,高興得都顧不上彆的了!”
素雲看了看旁邊的小座鐘:“奴婢瞧您這會兒吃不下也不打緊,再過幾個時辰,阿哥和福晉就該來給您請安,陪您用膳了。”
惠妃想起許久未見的兒子,期盼已久的兒媳,臉上儘是笑意:“是啊,我這不就是盼得睡不著麼……”
*
第一天一大早,胤褆領著嘉慧來清溪書屋請安。
紫裳:“主子,您不過去?”
沈菡搖頭:“不過去,我過去做什麼。”她又不是大阿哥的額娘。
“等大福晉從宮裡回來,許是會過來,你把賀禮備好,到時再給她吧。”
母女一人正用早膳,雅利奇抬頭看沈菡:“額娘,是大嫂嫂要過來嗎?”
沈菡見女兒嘴邊沾上了南瓜粥,順手拿起帕子給她擦擦:“是啊,你還記得大嫂嫂嗎?”
雅利奇歪著頭想了想:“記得有個大嫂嫂,但不記得樣貌了。”
沈菡:“你那會兒還小,不記得也正常。你大嫂嫂新嫁進咱們家,對園子裡的人和事都不熟悉。你以後和姐妹們玩的時候,記得叫上她一起。”
雅利奇點頭:“好的,我可以和大嫂嫂一起學擊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