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暢春園到白塔寺這一路上確實走得非常艱難。
厚重的雨幕讓道路的能見度變得極低, 整隻隊伍連車帶馬帶侍衛,加起來共有數百人,幾乎是在雨中以蠕動的速度在前行。
外面騎馬的人淋雨遭罪, 但坐在車裡的人也並不舒服。
沿途的黃土路已經全濘了, 坑坑窪窪、深深淺淺,走三步陷一回。
禦駕再穩闊, 也架不住這麼折騰。
沈菡和玄燁坐在裡面東倒西歪, 不多會兒, 整個車架乾脆傾斜著陷進了泥坑裡。
外頭人都不敢再讓皇上和娘娘坐了, 這要是車翻了, 事兒就大發了。
顧問行穿著蓑衣進來請示:“萬歲, 探路的侍衛來報, 前面的路幾乎都已經濘了, 車駕定是過不去的,隻能騎馬前行, 您看?”
玄燁想了想,看沈菡:“不然朕先帶你在附近找個能避雨的地方, 留兩隊人馬給你,你先在這裡等著可好?朕自己帶人騎馬去就行。”
沈菡搖頭,問顧問行要蓑衣:“來都來了, 哪有半路扔下你一個人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會騎馬, 你這些年教了我那麼多,總不能白教了是不是,我現在也挺能耐了呢!”
她說完衝他一笑:“快走吧, 趁這會兒天亮著還能看見路,咱們加快速度還能在日落前趕到。若是再拖下去,拖到天黑路更不好走了。我的騎術你這個做老師的還不知道嗎?這點兒路程沒問題的。”
說著自顧自穿戴起蓑衣, 讓顧問行牽馬來。
沈菡看他:“走?”
玄燁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他深吸一口氣:“好,咱們走!”
……
白塔寺是一座藏傳佛教寺廟,裡面有著現存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一座喇嘛塔。
從寺廟附近望去,那座巨大高聳的白色巨塔仿若矗立在灰暗海面上的燈塔,灰蒙蒙的雨幕根本遮不住它的身軀,遠遠看著仍是如此醒目。
沿途四街都已經封閉,沉悶的馬蹄聲隆隆而過,路面上泥水四濺。雪白的帷帳已經被大雨和黃泥潑灑得不成樣子。
到了白塔寺正門,一行人狼狽地下馬,數名身穿蓑衣的喇嘛正在門前恭候。
雨勢太大,眾人都來不及多說,一路頂著雨穿庭過殿,直到進入白塔寺的正殿大覺寶殿,方才稍稍緩口氣。
白塔寺的紮薩克達喇嘛(住持)忽必爾汗一直跟在人群後頭,見萬歲脫下蓑衣,連忙上前請安:“臣忽必爾汗參見皇上,萬歲金安。”
玄燁擺手:“免禮。”
玄燁現在沒空與他多說。
雖然蓑衣的防雨效果不錯,但架不住雨實在太大,眾人這一路還都騎著馬。
脫下蓑衣和鬥笠後,除了上身勉強還有點兒乾燥地方,所有人幾乎都是全身濕透的狀態,衣服上全是泥點子。
上香祝禱首要的便是保持潔淨的身心,顯然現在這種狀態並不合適。
玄燁握住沈菡冰冰涼的手,見她整個褲子加氅衣都在滴水,問忽必爾汗:“這裡的側殿空著嗎?”
忽必爾汗恭敬道:“回萬歲,臣接到聖駕將臨的消息後,已將所有殿宇清空並收拾齊整,裡面一應物什俱全,不知萬歲有何吩咐?”
玄燁點頭:“讓閒雜人等回避,院內隻許禦前侍衛留守。讓人備水沐浴,熬些薑茶來驅寒。對了,給外頭的侍衛也送兩桶。”
忽必爾汗恭敬應下後,立刻著人去安排。
玄燁又看顧問行:“有乾的衣裳嗎?”
顧問行:“回萬歲,有。奴才之前把您與德主兒的衣裳都封在了羊皮兜子裡,裡外皆以油布裹著,是以不曾浸濕。”
玄燁滿意道:“著人把守側殿,速送乾衣裳進來。傳令下去,點炭生火,讓侍衛都到屋裡避雨晾衣,休整隊伍。”
顧問行:“是。”
玄燁牽著沈菡又轉去側殿。
因為這次隻有她一個女眷來了,身側並無宮女跟隨,所以一應事情都得自己做,好在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不過玄燁就有些麻煩,因為沈菡在裡面,他不好叫太監來伺候……
沈菡自己換完衣裳,散了發髻,扭頭一看忍不住笑出聲:“噗!”
玄燁佯瞪她一眼。
沈菡頭一次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好笑地上前幫他整理,忍不住打趣道:“我還以為萬歲爺什麼都會呢?”
原來他也不是無所不能啊……
玄燁有點兒尷尬,解釋道:“朕知道怎麼弄,隻是沒自己乾過,有點兒不熟練罷了……”
沈菡點頭:“嗯嗯,以後多自己乾乾就會了。”
拆個辮子能把頭發快打成死結也是沒誰了。
玄燁:“……”
顧問行著人抬了兩桶熱水進來,兩人隔著屏風泡過澡,又各自灌下兩大碗薑茶後,才感覺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些。
玄燁摸摸她的手心:“是朕不好,一著急都把這事給忘了。你這身子不能淋雨,萬一寒侵入骨就麻煩了,以後月事可能會遭罪,剛才真應該帶你找個地方避雨的。”
沈菡:“……”
什麼?月事?
沈菡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他:“你……你怎麼連這個都懂啊?”
玄燁:“什麼?”
他一想,哦,月事。
玄燁:“這有什麼,朕從前有段時間愛看醫書,書裡面什麼病症都有,看得多了自然知道。”
他摸著她濕透的頭發,拉著她到炭盆前坐下:“時辰還早,你先把頭發烘乾了再說。頭乃百會之地,你本就受了寒氣,萬不能再濕著頭發太久。”
沈菡乖乖地坐下烘頭發,順便拉著他也坐下,拿篦子給他篦一篦:“你也快烤烤乾,彆受了寒氣。”
“朕不要緊,男子陽氣足。”
……
虧得他們是一路疾行騎馬來的,烘乾頭發後,天也不過將將日暮時分。
瓢潑大雨漸漸轉為濛濛細雨,外頭的侍衛和奴才也已經陸續休整完畢。
沈菡不會梳發髻,隻好將自己的頭發先編成條麻花辮係在腦後。
她拉過玄燁給他也編好,在辮梢係上新的辮墜兒:“那咱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去上香了?”
玄燁點頭,沐浴潔身,心清目明,萬事俱備。
大覺寶殿面闊五間,單簷廡頂,規製極高。殿內屋梁高挑,雕花繁複,一派皇家寺院的軒麗輝煌。
玄燁是天子。
天子祈福,乃為將天子之祝禱傳遞於天,一應儀式自然也隻能由他自己來。
沈菡站在殿外靜靜地陪著他。
玄燁親手點燃三炷藏香,清新獨特的味道在佛前縈繞,細細的煙氣徐徐上升,向威嚴的諸天神佛,傳遞著人間天子虔誠的祈求。
天子,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除了在奉先殿祭祖,在天壇祭天時需要跪拜,其他時候皆不行跪禮。
然而玄燁卻面色嚴肅地於拜褥行全了三跪三叩之禮,伏在佛前衷心祈願
——願朕敬愛的祖母,長命百歲,幸福安康。
……
雨漸漸停了。
天際的陰霾被一道絢爛奪目的日光徹底撕開,晚霞驀然盛放,如火般映紅了西方的半邊雲彩,亦真亦幻。
寶相莊嚴的白塔寺經曆一番暴雨的洗禮,四處煥然如新。
佛殿被雨水浸潤過後,微微散發出陳年的木香。混合著雨後清新的青草泥土香,更為此處增添了歲月沉澱的曆史滄桑感。
難得出來一趟,趁著侍衛整隊的功夫,玄燁帶沈菡參觀了一下白塔寺的各個院落。
玄燁給她介紹:“這裡其實是當初前元的皇家寺廟,忽必烈建的,當時的朝廷經常用這兒舉行祭祀。”
沈菡有些驚訝:“是嗎?”
太皇太後特地指明要玄燁到這裡來上香,她看這裡的喇嘛對禦駕來此又十分習慣,畢恭畢敬的,還以為是清朝建的寺廟呢。
沒想到它的曆史已經這麼久遠了……
白塔寺作為皇家廟宇,規格極高,兩人大略看了看每一進院落,最後慢慢走到了這座寺廟最顯然的一處建築——白塔面前。
藏式佛塔,均由塔基、塔身、寶瓶、塔頸、塔頂等部分組成。
白塔寺的這座白塔十分高大,通體雪白,磚石結構。
塔基用大城磚壘起,塔身造型優美,富於層疊變化。
座上的寶瓶是一個碩大的白堊色覆缽體,上半部的塔頸為圓錐形的,有十三節,上下組合起來形狀如同葫蘆。
塔頂的花紋銅盤周圍懸掛了三十六個小銅鐘。
雨後風來,風吹鈴鐺鐸,聲音十分清脆悅耳。
過於高大的建築有時候真的能帶給人強烈的震撼之感。
醒目的白色塔身在夕陽下好像要傾壓下來一般,人站在這座巨塔下,竟顯得如此渺小。
玄燁靜靜仰望著這座宏偉莊嚴的白塔,良久,突然問沈菡:“你知道為什麼塔頸是十三節嗎?”
沈菡搖頭:“為什麼?”
玄燁:“在藏式佛塔中,這十三節塔頸,代表十三重天。”
沈菡仍不太懂:“十三重天?”
玄燁神色不明地望著這塔,聲音漸漸低沉:“十三相輪,層層向上,依次收攏,代表佛祖修成正果的十三個階段......”
“這樣啊……”
溫暖和煦的夕陽映照在潔白的塔身上,光影交錯間,這座屹立在此處數百年,幾番毀滅重生,飽經滄桑的廟宇,充滿了神聖肅穆之感,如夢似幻。
人群避在遠處,四下無人,氣氛竟漸漸安靜下來。
兩人默默立在塔下看這座塔,寺院中經水汽浸潤的百年樹香縈繞四周,綿延不散。
一片靜寂之中,玄燁突然低聲輕輕道:“你呢?”
沈菡轉頭看他,玄燁卻仍在望著這座塔:“你現在到幾重天了呢?”
沈菡收回目光,也繼續仰頭看這純白卻又綺麗的高塔,溫柔一笑:“大約,可以往上走一走,離正在修煉的佛子更近一點了呢……”
心湖猛地激起陣陣漣漪……玄燁眼眶微熱。
他側頭看她,她的笑靨那樣美,美極了。
那雙眼睛,那雙盛著綿綿情義與如波秋水,璨若九天星子的眼睛裡,儘是他的倒影。
……
威嚴聳立的高塔之下,落日的餘輝映照出兩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佛子,你要等等我呀。”
“嗯。”
“好。”
……
浮屠九重高九仞,九皋聲動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