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筋疲力儘地回到屋裡, 抬腳把靴子蹬掉倒在榻上,小太監連忙撿起來擺正。
太監們見主子眉頭緊皺,不免心中惴惴。
眾人捧著銅盆、手巾、痰盂、擦牙粉、香胰子、裡衣等候在一旁, 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沒敢上前說話。
最後還是胤礽的哈哈珠塞太監阿寶小心請示道:“爺, 可要更衣?”
胤礽疲憊地起身:“嗯。”
眾人這才戰戰兢兢地上前伺候他洗漱。
潦草地洗漱完,胤礽躬身躺在床上, 捂著胃問阿寶:“有餑餑嗎?”
阿寶連忙把茶爐上煨著的奶茶和孫尼額芬端上來:“德主兒晌午使人送來了, 說是萬歲特地吩咐的, 殿下年紀小,早前吃了那麼多大肉,許是不好克化。若是腸胃不適,可用些熱乎的軟糕和奶茶。”
胤礽聽說是汗阿瑪特地囑咐的,眉頭才放鬆了些。
香滑甜潤的奶茶順著乾澀的喉嚨流入難受的腸胃,他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他吩咐阿寶:“看咱們帶的行李中有沒有適合五公主的禮物,挑一個給德額娘送去, 謝謝她的關照。”
阿寶:“是。”
胤礽又揀了兩個軟和的孫尼額芬吃下, 胃總算不那麼疼了。
阿寶猶豫道:“爺,真不用傳太醫來看看?”
胤礽:“不用。”
太子半夜叫太醫是大事, 汗阿瑪知道也肯定會過來,他既不想驚動太多,也不願擾了汗阿瑪休息。
何況,若傳出去他是因為和將士吃了一樣的肉難受才傳的太醫,豈不是說他不能與將士同甘共苦?
汗阿瑪若知道恐怕也會對他失望吧……
胤礽往床榻內一滾, 疲憊道:“安置吧。”
阿寶不敢再勸:“是。”
阿寶將床欄兩側的銅勾取下,石青緞地的織金帷帳輕輕合上。
等所有人都出去後,胤礽躺在帳中卻是翻來覆去, 怎麼也睡不著。
帳中光線昏暗,四周彩繡的蓮蝠如意圖案看起來有些扭曲。
胤礽睜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床帳頂篷發呆,黑暗中蓮蝠如意那迂回複雜的線條好像變成了一張張細密的蜘蛛網,從四周鋪天蓋地地向他湧來......
胤礽忍不住害怕地閉上眼睛,好半晌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分不清自己在想什麼。
胤礽把被子扯上來蒙住頭。
其實……
汗阿瑪對他寄予厚望,是好事,他該高興的。
但不知為何,他卻越來越高興不起來,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渴望長大。
汗阿瑪曾對他說:“阿瑪以前讀史,最羨慕的就是宋孝宗孝養高宗一事。等將來有一天阿瑪老了,身體乾不動了,就像高宗付孝宗那樣,也把政事悉數交托給你。阿瑪自己就選個山清水秀,水土好的地方,優遊養性。保成將來一定要好好努力,讓阿瑪不論在何地,都能時常聽到坊間傳頌你的令名啊!”①
那年胤礽隻有七歲,阿瑪的期待讓他熱血沸騰,他攥著拳頭說:“阿瑪放心!我一定勤奮向學,克己奉公,將咱們大清萬萬年地傳承下去!”
阿瑪欣慰地摸摸他的頭……
胤礽捂住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感覺這麼累。
明明之前他很有信心,自己一定能做一個優秀的太子,將來也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皇帝。
可是……
阿瑪實在太高大了。
那些阿瑪學起來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東西,對他來說,卻需要付出很多的時間和努力才能學會。
阿瑪那麼厲害,會那麼多東西,胤礽拚命學了一個又一個,然而卻好像永遠也學不完。
——因為阿瑪還在不停地學新東西!
他就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的前面,胤礽抬眼望去,眼前雲霧繚繞,他連山峰到底有多高都看不清楚。
——好像不管他多麼努力攀爬,也永遠沒有希望抵達山頂。
……
六月的天本就亮得早,草原上尤甚。
不過才清晨時分,溫煦的暖陽便自駐蹕的河岸儘頭悄然升起,將草原上因空濛細雨裹挾來的微涼氣息一掃而空。
晨光下,水面波光粼粼,營中漸次升起細細的炊煙。
雖眾人都竭力控製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響,但營地中畢竟有上萬人,仍是逐漸變得喧囂,繼而人聲鼎沸起來。
雅利奇聽到聲音慢慢清醒過來。
她揉搓著眼睛抬起頭,左右找了找。
——額娘和阿瑪睡在床的另一側,額娘正枕在阿瑪的胸前,阿瑪的手臂攬著額娘,兩人不知在說什麼,正互相對著笑,看起來十分開心。
阿瑪看著額娘,眼睛裡像有星星一樣。
雅利奇見阿瑪和額娘半天都沒有發現她醒了,有些疑惑:“額娘?”
沈菡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才發現孩子醒了。
她連忙從玄燁身上起來:“咳咳,你醒了……”
少了一個人的溫度,玄燁懷裡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他忍不住有些遺憾。
孩子,哎。
雖是這麼想著,該伺候的還是得伺候。
玄燁探進身子從床裡把雅利奇抱出來,沈菡扯了條薄毯子先給她蓋一蓋,早上冷,她還穿著睡衣呢。
沈菡看玄燁:“說起來,這北邊是比京裡涼快多了,這幾天早上和夜裡還挺冷的呢。”
隻是隔了百公裡地,沒想到溫差竟然這麼大,怪不得玄燁夏天愛往這裡來。
玄燁一摸她的手:“看來這個八珍糕的方子還不錯,雖然溫差大,你這手卻不像以前那麼涼了,不過腳還是有點,這個藥還得繼續吃。”
沈菡:“天天吃都吃膩了,我現在嘗著它和饅頭差不多。”
玄燁:“那朕再讓太醫院換個方子,要不加點兒紅糖核桃五仁什麼的?會不會好吃一些?”
沈菡剛要接話,雅利奇終於有些不高興了:“額娘!阿瑪!”
怎麼又不理她了呢?
從她醒了,阿瑪和額娘就不看她,隻顧著自己說話。
明明阿瑪還抱著她呢,卻隻看著額娘,都沒叫她一聲!
兩人反應過來,連忙把眼睛從對方身上撕下來,轉頭哄孩子。
沈菡親親她嫩呼呼的小臉蛋兒,柔聲道:“乖寶兒不生氣啊,是額娘忘了,來,咱們換衣服。”
玄燁把她放到床上:“阿瑪等會兒帶你出去玩。”
一家人收拾起床,開始洗漱更衣。
玄燁把旁邊被子裡正暖著的衣服抽出來遞給沈菡,沈菡接過來,一邊教一邊幫著雅利奇一起穿——雖然沈菡一直在教她,但雅利奇年齡太小,還沒有完全學會,沈菡記得她妹妹好像是四歲多點兒才學會的。
沈菡也不勉強她,有機會的時候就自己教她一點。
雖然雅利奇是公主,她的生存環境比胤禛等人安逸許多,但沈菡卻並不想將她養成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物。
因為她一直覺得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生活都掌控不了,那更不可能控製好自己的心態和精神。
而宮中生活如此壓抑,若是沒有一個穩定的心態和精神世界,人很容易被扭曲逼瘋。
所以沈菡從三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培養他們從衣食住行中逐漸認識、掌控自己的生活,學著自理。
不是不讓人伺候他們,而是他們自己也應該學會照顧自己,不能離了下人就什麼都不會了。
特彆是雅利奇。
——沈菡對清朝公主們的慘劇耳聞已久,雅利奇現在雖然沒了撫蒙的隱憂,但即使嫁到京裡,要想活得好,她也必須得自己能立起來。
好在她的身份比沈菡要高得多,自主性也更大,不需要像她那樣恐懼太多。
隻要她能學會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如何“借勢”,就能獲得比沈菡更自由的生活。
不過,大概也僅止於此了……
玄燁對皇子的教育很重視,但對公主卻隻有寵愛。
雅利奇天天能見到阿瑪還好說,見不到玄燁的幾位公主,隻能得到皇父物質上的關照和詢問罷了。
但即使是對雅利奇,玄燁也隻希望她高高興興地長大,將來挑一個好額駙,平安過一生,並不指望她有什麼大出息。
沈菡雖然知道這種想法無異於折斷了女兒的羽翼,可,在這樣的環境下,她也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說實話,作為一位母親,她也隻求雅利奇能夠健健康康長大,平平安安到老。
如果她將來能有幸遇到一位好額駙,一生嗬護她,珍愛她,那已經是沈菡奢望至極的結局了。
至於她的羽翼……
沈菡都不敢去細想這個問題。
難道她能告訴雅利奇‘男女平等’‘女性要有自己的事業,要獨立’……嗎?
——當環境不容許這種思想的存在,身處其中的覺醒者會比蒙昧者痛苦千萬倍。
從古至今,有幾個覺醒者能殺出重圍,掙出自己的一片天呢?
極少。
先不說雅利奇將來能不能有先驅者的能力,就是那些曾經熬出來的女性,也無一不是承擔了比男人沉重千百倍的阻礙與壓力,經曆過千萬般磨難,才最終浴火重生的。
——沈菡怎麼舍得女兒遭受這些呢?
所以在她沒有能力給女兒一片施展天地的時候,啟發她,無疑是讓她走向終身的痛苦。
雅利奇現在比起她的姐姐們,能得到玄燁單獨的關照和寵愛,既不用面對撫蒙嚴酷的環境,‘夫家’與‘娘家’之間的政治博弈,也不用成為政治鬥爭的棋子和犧牲品,已經是沈菡現階段能為她爭取來的,最大的幫助了。
至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萬一有什麼事,她和玄燁還能夠及時保護女兒。
……
今天的早膳是蛋炒飯,粉紅色的蛋炒飯。
裡面加了切成丁的黃瓜、胡蘿卜、火腿,蛋液包裹著粒粒分明的粉紅色稻米,黃瓜的清甜配著火腿的鹹香,美味可口。
沈菡邊吃邊高興道:“這個米吃著確實比以前的吃著要香甜一些。”
玄燁吃著也很高興:“口感倒罷了,最好的還是早熟,不過有這個口感,推廣起來也更省事兒。”
之前玄燁在豐澤園找到那一株嘉禾後,就開始了漫長的試種之路。
令人高興地是,在經曆了一年悉心的栽培後,第二年六月份的時候,這些種子結出的稻穗竟然真的比其他水稻早熟三個月!
而且這種稻穀米粒長、顏色微紅,口感也比尋常大米要好許多。
玄燁大喜過望,親自將其命名為禦稻米,開始在京郊地區的田裡進行極小範圍的試種。
但農作物的生長周期漫長,一年才得那麼一次實驗結果。玄燁又謹慎,必得要驗證得萬無一失才敢推廣:“農事關係到百姓福祉,是朝廷的頭等大事。若是草率加以推廣,朕恐其變成下面人爭功的利器,最後反而害了百姓。”
當大家都知道皇上想推廣這種米,推廣成功就代表立功,代表政績時,那下面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玄燁雖然看不到遠處的民情,但他篤識人心,知道人為了利益是什麼事都能乾出來的。
——他向來不憚以最壞的結果去揣度人心。
玄燁曾不無擔憂地和沈菡說過:“朕隻怕今天把這推廣禦稻的諭令發出去,不出幾天,就會有無數的農民被逼著拔除田中原本的作物,種上禦稻……”
所以他寧可慢慢來,一年一年地在不同地方試種,一地一地推廣,也不能把好事變成壞事。
這次來巡獵,他就把種子帶上了:“京郊的田這幾年種的還不錯,這次朕打算在木蘭開塊田試試,看看在北邊這稻子長勢如何。”
沈菡點頭:“對,說不定它的抗旱性也不錯呢。對了,是不是也該在南邊兒種上些試試?我覺得南邊兒熱的時候多,冷的時候少,這種稻子早熟,說不定越往南收得越早?”
玄燁意外地看她,高興道:“是……朕也這麼想。等在北邊種個差不多,朕就把種子給曹寅等人,讓他們在南邊試驗試驗,等下次咱們南巡的時候,正好能去看看收成如何。”
沈菡又想起一事:“那現在這個米比普通大米好吃,會不會百姓反而不種了呢?”
說白了,精米本是貴人盤中物,這種高端禦米,老百姓種出來,有幾個舍得留著自己吃的呢?
他們本是想著找個高產或者能生兩季的早熟稻,讓農民多一些自留糧,現在……
不過沈菡轉念一想:“不過他們賣了換成銀子,再買粗的粟麥來吃,應該也能比原來多些餘糧。”
沈菡說完見玄燁看著她不說話,不解道:“怎麼了?我說錯了嗎?”
玄燁歎氣:“沒錯,你說得對。”
他隻是突然發現,原來他真的沒有自己想的那般了解她……
玄燁和她討論:“其實口感上佳反而於推廣是好事。”
貴人們喜歡用這等米,需求旺盛,農民們種它有利可圖,才更願意用這稻種,不管是自己留著吃還是換其他粗糧,都能獲利更多。
而且若真是能成兩季稻,哪怕隻是給南方的百姓多添一季的收成,也是福澤萬年的大好事了!
沈菡點頭:“而且北方能早收這三個月,空出地來,是不是也可以種點兒彆的?”
她不太懂這個,但聽說小青菜長得快,一茬一茬的?是不是能讓農民趁著地閒種點兒菜呢?
玄燁:“是,這也是一大好處。不過農民種作物都有慣性和傳統,哪怕這稻種再好,也不是那麼容易推廣的。”
百姓十裡不同俗。
一個村裡甚至一個縣裡種什麼作物,那都是幾十上百代慢慢流傳下來的。爺爺會伺候什麼作物,爹就會伺候什麼,兒子跟著爺爺和爹學,自然也隻會伺候這種作物。
一片地界,種薑的百十年一直種薑,種麥的百十年一直種麥。
天行有常,皇上的諭令固然有權威,玄燁卻不能強製百姓移風易俗。
禦稻雖好,但讓蒙昧的老百姓去接受新事物卻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玄燁:“百姓的想法和咱們不一樣,猛地讓他們換一種完全不了解的東西種,他們會很擔心和抗拒。”
比如這品種說的高產早熟是真的嗎?種完了能有人收嗎?值錢嗎?會不會上當受騙……
玄燁:“而且百姓沒侍弄過這個品種,就不敢下手,你教他們,他們也不見得願意學。”
而且絕大多數是不願意學的。
——既然種原來的東西就能養活自己,何必去學新的呢?
沈菡完全沒想過這些。
她是現代思維,覺得既然這個東西好,那當然要用新的把舊的換下來,選擇更好的種子種植。
——就像手機,有了智能手機後,誰還用以前那種?
聽他說完後,沈菡才想起現在的人都沒受過教育,思維是很固化的。
沈菡想起她姥姥,好像一直就用著三百塊的那個諾基亞老手機。
老人尚且不愛接受新事物,何況思想僵化了幾百上千年的古人。
沈菡失望道:“那咱們培育出來,最後豈不是隻能在禦田裡種種?那有什麼用......”他們又不缺吃的。
玄燁給她夾了個奶黃包:“現在一切還說不好,慢慢來吧,要麼說任重而道遠嗎……”
......
雅利奇叼著小勺子左看右看,還是一個眼神兒都沒有得到。
雅利奇:“……”
吃飯吧,蛋炒飯真好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