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最近確實正準備大封六宮。
一來, 現在宮裡孩子多了,目前站住的八個阿哥看起來也都身強體健,不像是會夭折的樣子。
孩子漸漸大了,為了孩子好, 也該給他們的生母提一提身份, 對生母也是一種褒獎。
畢竟玄燁現在對母親產子孕子的不易, 已經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不單是阿哥,公主的生母該有的名分,他也打算一起封了。
二來......這場平亂之仗竟然會一打這麼多年, 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到了如今,各地的戰事已經結束,隻剩下清剿的瑣碎工作,終於隻剩昆明一城內的叛逆還在垂死掙紮,隻要蕩平雲南, 到時大捷到京,三藩便能徹底平定了。
但玄燁還是不敢鬆懈,越到此時, 越該小心謹慎。
所以他決定趁機大封六宮, 如此不但可以給這場大勝錦上添花,給京裡添些熱鬨, 也能避免讓外面滿坑滿穀的漢人和北面虎視眈眈的蒙古產生過多的揣測,覺得朝廷打了這麼久的仗,是不是國庫空虛或是兵力不濟。
哪怕朝廷因為這場戰亂內囊儘空,也絕不能對外顯露出來,讓他們覺得若是此時造反,朝廷是不是會疲於應對......
玄燁深知——滿人是絕不對能在漢人面前露出疲態的,否則, 一定會引來無數的叛逆和宵小!
那些漢人,無時無刻不在想要將這江山奪回去,明裡暗裡不知正有多少人在盯著他這張皇帝的寶座……
即使是朝廷裡的漢官,恐怕暗地裡也在做著‘光複漢廷’的美夢吧?
玄燁吩咐顧問行:“去景仁宮與貴妃說,今年的頒金節要大辦,各宮的小宴就不辦了,改為在坤寧宮設宴,內廷主位及各府福晉、外命婦都要出席,名單朕擬好後會派人給她,讓她先通知各宮,都準備起來。”
顧問行領命:“是。”
玄燁在乾清宮裡來回踱步,大封六宮是應該的,隻是到底應該怎麼封,他心裡還有些猶豫。
太皇太後的意思是應該冊封一皇後,安定人心。至於皇後的人選,宮裡現在放著三個“後族”,隻看立哪個更合適了。
立後確實有必要,後位空懸,多頭政治,極有可能導致六宮動蕩。
但玄燁把後位的人選一一思量過後,卻對哪個都不是很滿意。
佟佳氏是他的血親,這幾年操持六宮儘心竭力,明正賢德,也算不錯。按理說冊封其為皇後,應該是順理成章。
但玄燁心中卻有些遲疑。
一則,他能看出來,佟佳氏骨子裡的性情其實有些傲慢,若隻位居妃位,她自己能明白要謙遜,尚且還好。若是登臨後位……玄燁不太放心。
二則,出了圖海的事後,他也算是明白了,人的忠心是很難控製的,哪怕這人的來曆再可信,也不能保證他的忠心不會變。
畫皮畫骨難畫心。
人皆有私,皇後之位,於皇帝,於國家皆是萬金之重,在這個位子上,玄燁絕容不下私心甚重的女人,他可不想再出一次孝昭那樣的事了。
佟佳氏雖出自他的母族,玄燁卻不敢保證她一定能完全忠心於他,毫無私心。
玄燁在紙上寫上佟佳氏的名字,在旁邊用紅色小筆圈了一個圈。
不急,離冊封還有一段時日,消息也已經放出去了,還是先看看各宮的反應吧。
希望表妹這次能穩住,不要叫他失望。
再往下,玄燁寫下了鈕祜祿氏的名字,皺著眉頭打量。
讓鈕鈷祿家連出兩個皇後就榮寵太盛了,而且這姑娘本人的素質……
上次他去永壽宮走那一趟,已經見過這個鈕祜祿氏。看來國公府已經知道了孝昭的死因了,不然不會送進來這樣一個姑娘——一個木頭美人,仿若空洞的泥胎木偶。
這種女人,聽話倒是聽話了,卻根本不可能駕馭後位。當年孝昭的個性雖然令他不喜,但她卻是能撐起後位的。
這個鈕祜祿氏……玄燁連想都不敢想,以她綿軟的性格,估計連宮務都難以自主。
玄燁思量片刻,在她的名字旁邊寫下了‘貴妃’二字。
不管她本人如何,她的出身在這裡放著,太低了不妥。此次平定三藩,額亦都的後輩中有數人屢立戰功,他也不能令功臣寒心。
說起來鈕祜祿氏這樣的個性,其實放在貴妃的位子上正好,既不必擔心她生事,又能製衡佟佳氏一二。
而且一看到她,玄燁就不免想起當年他誤殺的那個孩子……
他歎口氣,在‘貴妃’旁邊加了一行小字——‘著禮部擬吉字封號’,隻當是個補償吧。以後待鈕祜祿氏長成,若能有幸得個孩子,也算能了了他的心結,隻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至於剩下的赫舍裡氏,太子已經足夠輝煌耀眼,倒沒必要再給赫舍裡家錦上添花。
還有個博爾濟吉特氏家世顯耀,不過玄燁最終還是把她勾掉了——太皇太後和太後尚在,此人封與不封,無關緊要。
考慮完這幾個家世比較要緊的,玄燁又把如今六宮的主位都寫了下來。
紙上共有七個人名,玄燁看了看,先用筆勾掉了端嬪。以董氏的身份,許以嬪位已經足矣,再高了,恐德不配位,惹人非議。
安嬪和敬嬪……如今仗也快打完了,論寵愛和子嗣,這兩人難承妃位;可論家世,讓她們繼續待在嬪位上也有些不妥。
玄燁拿著筆猶豫片刻,下了決定,在旁邊寫了一句小字‘準其退回本家,自行聘嫁。’
——外八旗終究和包衣奴才不一樣,既無寵愛,又難許名分,退回本家,也算是他給武將世家的恩賞了。
剩下的,便都是有子女的妃嬪,循例晉升即可。
寫著寫著,玄燁手下的筆一頓,停了下來,筆下是‘永和宮烏雅氏’的名字……
不過玄燁旋即就回神了,繼續動筆寫下去。公是公,私是私,何況他這麼決定,是有打算的。
——但這次他卻沒有告訴她。
玄燁又停下筆來,若有所思。
其實他沒告訴她自己的打算,倒不是疑心她不忠,忠心這方面她一向都做得很好。
隻是……
他對人心有了些新想法之後,總是忍不住想要把身邊的人看得再清楚一點,才敢交付信任。
玄燁皺起眉頭,隻不過即使看得再清楚,他現在也不敢擔保任何人永遠不會背叛他了。
不知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他可以完全交付信任之人。
他希望能有,卻又怕期待過高最終隻會更加失望。
玄燁看著烏雅氏的名字,不知道到時她對此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他把她放在了心裡,放在了隻屬於愛新覺羅玄燁的那顆心裡。
那她呢?
她又是怎麼看待他,看待兩人之間感情的......
名分、權力、地位、榮耀和感情,她更看重哪一個,又更想從他這裡得到哪一個呢?
玄燁揉了揉眉心,如此兒女情長,實在不像他的為人,可他又確實疑慮難消。
他長歎了一口氣,有些進退兩難,如果是佟佳氏讓他失望,他尚能從容應對,可若是她……
要不然還是告訴她吧。
畢竟人心,是經不起試探的。
……
不知不覺半個上午過去,晉封一事才算有了個初步的章程。
考慮完此事,玄燁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身子,休息一會兒後還得接著處理彆的事務。
大封六宮隻是一件小事,現在最關鍵的還是先順利把昆明拿下,早日蕩平雲南,徹底結束這場戰爭。而真正的大事,是在戰爭結束之後,才正式開始。
玄燁看著桌上的輿圖,不知道昆明城外現在如何了……
*
處理完一天的宮務,晚上玄燁還是回了永和宮用膳歇息。
兩人早過了小彆後情熱的那一陣兒,生活和感情都已恢複如常。彆說現在還沒到那種程度,就是哪天兩人真的墜入愛河或者情比金堅了,那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正經過日子的兩口子,每天吃飯睡覺養孩子,沒幾對兒能天天星星眼地看著對方,啥也不乾,腦子裡隻想著愛不愛情的。
連感情都不過隻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愛情就更加隻是夫妻感情中的一小部分了,有它錦上添花,沒它也會過不下去。
從早起睜開眼到晚上睡覺閉上眼,大家各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兒,頂多晚上或者閒暇時,湊在一起親近放鬆一下罷了。
玄燁作為皇帝,還是一個致力於成為明君,身處戰亂的皇帝,心裡裝著天下和無數的人,睜開眼就有忙不完的事兒,腦子真是一刻也不得閒。
沈菡也不輕快,自己養孩子的好處是孩子跟你親,特彆親。壞處就是孩子也特彆粘你,粘得你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特彆是沈菡身為後妃,本就有很多時候都要根據皇上的需求單獨伴駕。孩子們這時就會被要求必須待在屋子裡,不能想見媽媽就見,沈菡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很愧疚。
所以不需要陪伴皇上的時候,她都儘量把孩子帶在身邊,希望他們這方面不要有所缺失。
如此一來,自己的時間就更少了,幾乎可以說是一點兒沒有。
玄燁進來的時候,沈菡正帶著四阿哥和六阿哥玩。
見他來了,沈菡抱著六阿哥起身行禮:“萬歲。”
四阿哥也端正地站好行禮:“兒子問阿瑪吉安。”
玄燁摸摸四阿哥的頭,上前接過六阿哥放地上,六阿哥抱腿:“阿瑪!”
玄燁也摸摸他。
沈菡上前給他摘了帽子,見他沒換衣服,推他去屏風後換:“胤禛,你看好弟弟。”
胤禛:“好的,額娘。”
兩個小的在外面玩,兩個大的在屏風後小聲說話。
“不都和你說了嗎,少抱他。他都二十多斤了,小心閃著腰。”
“哎呀,他就是喜歡被抱著嗎,就抱那麼一會兒,沒事。”
玄燁看她自己去翻衣櫃找衣服:“你知道在哪嗎?讓下人進來找就是了。”
沈菡翻出一身今年新作的寶藍色團壽紋暗花綢夾常服袍:“怎麼會不知道在哪?今年冬例剛做完的新衣裳,你的都是我親自收拾的。”
再說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沈菡也不喜歡彆人進來打擾,有什麼事能自己乾就儘量自己乾了。
“天涼了,換夾的吧?夜裡冷。”現在按規矩還不到點炭盆的時候,但其實天說冷,冷得可快了,一陣風就蓋起厚棉被了。
“好。”
玄燁換好衣服摸了摸她的手,又開始冰了:“你要是冷就提早點上炭盆,這又沒什麼死規矩,朕明天讓內務府給你送炭來。”
沈菡搖頭:“白天還好,這幾天太陽大,屋裡不太冷。小六從小就體熱,這麼早點上炭盆怕他悶得難受,夜裡我用著湯婆子呢。”
玄燁皺眉,她這個一到天冷就手腳冰涼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玄燁當時去問過他的乳母和保姆,她們說很多女人都有這個毛病,生完孩子說不定就好了,因為孩子會把病帶走的。但沈菡生完孩子後,體寒不但沒變好,反而有更嚴重的趨勢,冬天愈發畏寒了。
玄燁歎氣:“還是當初生他倆的時候月子坐得不夠謹慎,朕打聽來說要是月子坐得好,有些毛病是能坐好的,也不知道是真得假的。下次要是再坐月子,得讓太醫好好開幾個方子補補。”
沈菡:“……”
沈菡無語臉看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皇上能為了她去打聽這個,她心裡當然很感動,但——她真的不想再生了啊!
魔咒一般的三男三女縈繞耳畔,好像死活不肯放過她。
六阿哥在外面等煩了,衝進來抱腿:“額娘,餓了。”
沈菡下意識想抱,讓玄燁攔住了,他抱著兒子出去:“那咱們吃飯。”
今晚的主菜是鹿筋冬筍三鮮雞熱鍋。
沈菡把裡頭大半的鵪鶉蛋都撈出來,盛到胤禛的碗裡,他吃這道菜不愛鹿筋不愛冬筍不愛雞肉,專愛巴拉裡面的鵪鶉蛋吃。
胤禛很高興,胤祥也想要,但沈菡不敢給他整個的,怕噎著他,隻好把鵪鶉蛋掰開,讓他抿著裡面的蛋黃吃。
玄燁給她夾了個香煎蝦餅:“你彆光顧著她倆,自己也吃。”
胤禛:“額娘,我吃飽了,我來喂弟弟,你吃飯吧。”
沈菡正好也餓了,把胤祥的小勺遞給他:“好,那你喂吧,額娘先吃點墊墊。”
她夾著蝦餅蘸蒜。
玄燁:“……”
吃蝦餅蘸蒜到現在他也很難理解,而且為什麼吃蝦不需要蘸,吃蝦餅卻需要蘸?
沈菡語:因為蝦餅是煎的,這就和香煎土豆餅,香煎肉餅,香煎菜餅都需要蘸蒜是一個道理。
帶著孩子吃飯忙碌又熱鬨,不過也很費時間,折折騰騰吃完飯,再哄著孩子玩會兒,就該洗漱睡覺了。
洗漱完躺進帳子裡,玄燁掀開被子讓她到自己這邊來:“你那邊兒湯婆子一時半會還暖不熱,先過來朕這邊暖和會兒。”
沈菡穿著裡衣鑽進來:“好冷啊。”
她把手伸進去貼在他的腰側,冰涼的手心凍得玄燁一哆嗦。
“明天讓膳房給你燉點羊肉吃,這會兒正是喝羊湯的時候,羊肉暖中補虛,治虛勞寒冷最好用。”
沈菡貼著他打嗬欠:“我不愛吃羊肉,太膻。”
玄燁今天晚上本來是想和她說點兒什麼的,但看她困得眼淚都出來了,隻好罷了:“困了就睡吧。”
“嗯。”
她鑽進自己已經暖和過來的被窩兒裡,沉沉地睡著了。
玄燁給她掖了掖被角,心裡歎了一口氣,也跟著閉上眼睛。
算了……
他相信她是不會讓他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