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加糖(09)
“我送你們回去。”
章秋白說得那樣自然,好像他們是相交多年的朋友,熟稔無比。
事實上,他們根本就不是朋友。有那段露水情緣存在,中間又橫著一個章繼,他們之間的關係尷尬至極。
顧千俞整個人都慌了,來不及細想,一口回絕:“小叔,這太麻煩了,我們打車回去很快的。”
男人語調平緩,言簡意賅,“不麻煩,一腳油門的事。”
顧千俞:“……”
她全身都在拒絕,“您工作這麼忙……”
他抬手打斷她的話,“阿繼囑托我照顧你。”
顧千俞:“……”
看到他這樣一臉不容商榷的樣子,顧千俞頭很疼。
她需要章秋白照顧她嗎?
她不需要!
她合理懷疑章繼那家夥在報複她。
王思樂小朋友仰著小腦袋望著顧千俞,一臉疑惑,“姑姑,那個叔叔送我們回去,你不開心嗎?”
顧千俞搖搖頭,“姑姑沒有不開心。”
樂樂無情拆穿她:“姑姑騙我,你都不笑。”
顧千俞:“……”
小孩子太聰明也不見得是好事!
顧千俞新買的口紅,給舅媽和表嫂買的護膚品都存在負一樓的儲物櫃裡。
三人先去取東西,再一起去地下車庫。
還是那輛熟悉的庫裡南,隻不過少了高暘當司機。
章秋白立在車外,貼心地替顧千俞打開了後座車門。
鐘鳴鼎食之家走出來的貴公子,涵養是刻在骨子裡的。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得非常紳士。
她道了謝,帶著小侄子坐進車裡。
樂樂打小就對汽車感興趣,家裡一堆玩具車,小轎車、警車、消防車、大巴車、鏟車、挖機……應有儘有,擺了滿滿一櫃子。
他四下打量車內的環境,一臉新奇。
小朋友偷偷和顧千俞咬耳朵:“姑姑,這車好帥,好寬敞啊!我想讓爸爸買一輛。”
顧千俞神色平靜,直接給侄子潑冷水,“彆想了樂樂,把你爸賣了都買不起這車。”
樂樂:“……”
小朋友的臉瞬間就垮了。
開車的人並未注意到自己悄然勾起的嘴角,眼窩裡的笑容滿溢而出。
章秋白的車開得很穩,速度適中,絲毫感受不到震撼。
他本就生了一副優越的皮囊,又有鈔能力加持,專注開車的樣子簡直魅力爆表。
她不敢光明正大看,偷偷打量兩眼便作罷。
樂樂瘋玩了一下午,這會兒早累了。車子開出精言大廈不到五百米,小家夥就歪著腦袋睡著了。
顧千俞讓樂樂橫躺在座椅上,腦袋枕著她大腿睡,這樣也能睡得舒服點。
章秋白見狀及時調高了車內空調,從副駕上撈起一件衣服丟到後座,“給孩子蓋上,彆著涼了。”
是他的西裝外套,複古格紋,藍色沉靜,面料高級,入手順滑柔軟。
她拎起衣服蓋在樂樂身上。
抬手的一瞬,章秋白透過後視鏡瞥見一抹鮮亮的金黃。
一閃而過,快得像是一道閃電。
對面亮起紅燈,章秋白從容踩下刹車,停在路口。
人行道上行人匆匆而過。
男人修長有力的雙手輕輕敲了敲方向盤,音色響朗,“工作定了?”
顧千俞抬眸看他,“定了,青陵電視台。”
悉大的傳媒生進青陵電視台倒也合適。
“什麼時候入職?”
“下周一。”
紅燈停了十多秒,轉到綠燈。
章秋白一腳油門,衝過路口。
男人沒再說話,話題起得突然,斷得更突然,誰都沒想再繼續。
兩人身份尷尬,無非就是尬聊,還不如不聊。
顧千俞眸光下壓,再次注意到樂樂身上這件西裝外套。
她記得章秋白好像有一件類似的格紋大衣。
明明隻有短短的一周,過後便塵歸塵,土歸土,再無交集。可不知為何,她潛意識裡還是記住了很多細節。
時至今日,她自己都不太明白和章秋白的那段到底意味著什麼。
究竟是尋求刺激,還是隻為消遣?
烏雲層層疊疊壓在半空,天色昏暗,隱隱有下雨的跡象。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樂樂的影響,顧千俞的身體撤了力,卸下心防,困意來勢洶洶,無力招架。
她打了個哈欠,緩緩閉上了眼睛。
——
六月的雨,說下就下。
車子開進枝白路,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劈裡啪啦打在擋風玻璃上,淌下無數水漬。
章秋白及時打開雨刮器。
扇葉撲騰,輕響不斷。
餘光掃到後座,發現那姑侄倆一塊睡著了。
顧千俞的肩膀塌下去,腦袋枕著後座,睡容安詳。
烏黑長發滑下,蓋住半邊臉,側臉弧度清秀雅致。
暴露在他視線裡的另一邊臉,膚色白淨細膩,看不到一顆斑點和小痣。
目光一寸一寸拓過女孩的臉,眉型溫柔,天然的柳葉眉,鼻骨薄翹,唇廓飽滿。
唇上停留一抹裸茶色,霧面柔紗質地,完美融合唇色,透出一點粉色橘調,質感高級。
章秋白不懂女人的口紅,可他此刻卻覺得這款口紅非常適合顧千俞——書卷氣很濃的小鎮做題家。
能在酒吧寫論文的,也就隻有她了。
章秋白輕踩刹車,降下車速。
路兩側成排的櫻花樹,枝葉繁茂,在雨中瑟縮飄搖。
顧千俞其實睡得並不沉,她隻是打了個盹。
不過十來分鐘,她便被一串急促的鈴聲給吵醒了。
手機握在她手心裡,屏幕漆亮,響個不停。
她迷迷瞪瞪的,抬手揉了揉眼睛。也沒看屏幕,懶洋洋接通,“喂?”
“千千,今天逛街開心嗎?”
顧千俞:“……”
章繼那個二世祖的聲音,跨越千山萬水,從地球那端傳遞而來,顧千俞一秒清醒,不自覺坐直身體。
五指不由收力,手機被她攥得更緊。
她下意識瞟了瞟主駕,男人目視前方,專注開車,似乎根本沒聽到。
真是見鬼了,她居然有些心虛。
手指無意識摳了摳手機後蓋,她壓低聲音說:“阿繼,我還在外面,回去跟你說。”
當著章秋白的面,她可不敢接章繼的電話,露餡了怎麼辦。
章繼意識到顧千俞應該不方便接電話,體貼地說:“那等你回去再說。”
通話戛然而止。
顧千俞摁滅屏幕,遠遠盯著前面人的後腦勺。
她沒看到,男人眼神凜冽,眼底遍布冰霜。
車窗外的建築物越來越熟悉,家越來越近。
受暴雨影響,餛飩店食客少了一大半。店外場地空曠,私家車隻零星停了幾輛。
庫裡南穩穩停在店門口,顧千俞摘掉侄子身上的西裝,想叫醒他。
章秋白出聲阻止:“讓他睡吧!”
他先下了車,隨後繞到後座,打開車門,俯身探進車內,一把將孩子抱出。
近在咫尺,擦身而過,一股陌生的香氣快速撲來,惹得顧千俞鼻子發癢。
不是她所熟悉的海洋冷調,一個更為清新冷冽的香味兒,應該是某個香水的後調。
忍冬和雪鬆交錯,無聲彌漫。
她還在琢磨這個香味,章秋白已經抱著孩子走到了屋簷下。
雨下得太大,他的頭發和雙肩都沾染上了潮濕。
顧千俞趕緊折去後備箱拿護膚品。
店內忙碌的主人匆忙迎了出來。
顧千俞的舅舅王治軍見到陌生面孔還以為是食客,笑容滿面出來迎人。
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孫子在人家懷裡,身後又跟著顧千俞,自然不可能是食客了。
他打量著對方,想當然地說:“你是千千男朋友吧?這麼大雨還要麻煩你送她們回來。”
章秋白:“……”
顧千俞:“……”
男人神色一滯,側頭看了顧千俞一眼。
這一眼看得顧千俞腳趾扣地,尷尬得要死。
她趕緊解釋:“舅舅,您什麼眼神啊!這是我男朋友的小叔。”
她不解釋還好,她一解釋,章秋白的臉色分明更黑了。
王治軍一拍腦袋,國字臉上堆起歉意的笑容,“你看我這都老眼昏花了,人都認不準。”
他往圍裙上擦了擦手,幾步向前,從章秋白手裡抱走孩子。
他熱情招呼:“章小叔,快進屋喝茶。”
章秋白:“……”
小叔就夠頭疼了,這會兒又來了個章小叔。章秋白眉心打結,舒展不開。
顧千俞聽到舅舅嘴裡蹦出這個稱呼,她心裡暗笑,嘴角險些壓不住。
章秋白婉拒:“手頭還有事兒,趕著回公司。”
王治軍瞅著漫天大雨,伸手攔住對方,“這麼大的雨,等雨停了再走嘛,不差這點時間的呀!”
“不了。”章秋白堅持要走,“下次再喝您的茶。”
王治軍隻好吩咐外甥女:“千千,你快送送!”
顧千俞眼疾手快從店裡拿了把雨傘,當著章秋白面打開,撐他去開車。
男人坐進車裡,她撐傘站在車外。
女孩探過身子,隔著車窗和他道彆:“小叔,雨天路滑,您開車注意安全。”
女人的手很小,還很白,被黑色傘柄襯得像一方種水極好的翡翠。
而真正的翡翠掛在她腕間,仿佛一抹金色夕陽棲息於冰泉之上,絢爛奪目。
兩年前悉尼那場拍賣會,會上諸多藏品,價值不菲。
章秋白唯獨看中這支鐲子。
220萬,於他而言,不過牛毛。
兩個月後便是母親七十歲壽宴。220萬博母親一笑,再值得不過了。
然而等到他和顧千俞分彆時,她問他要一樣東西留作紀念。他想也未想便將這鐲子送給了她。
記不清是哪次聚會,大家夥破天荒聊起了感情。
嚴瓊這個大仙,撚著手指,神神叨叨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逢魔之時,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
屬於他章秋白的逢魔之時,大概就是在送出這支玉鐲的那一刻。
天色昏黑未定,狂風驟雨,雨點密集,伴著轟鳴的雷聲,猶如擂鼓。
鼓聲咚咚咚,徑直砸向章秋白心間,似乎要生生砸出一個大洞來。
簷下照明燈發出烏突突的白光,照亮男人清俊的面龐。額前垂落一摞發絲,過了雨水,漆黑發亮。
他的臉色有些冷,嗓音低迷,“顧千俞,你和阿繼打算結婚嗎?”
“啊?”顧千俞直接被問住了。
“您什麼意思?”她一頭霧水,睜著一雙大眼睛,無辜又無害。
章秋白盯住她的眼睛,步步緊逼,“你們不打算結婚?”
這是什麼情況?
章秋白居然問她和章繼要不要結婚?
咋滴,他還想喝喜酒啊?
顧千俞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她冷靜片刻,實話實說:“暫時還沒考慮這個問題。”
男人唇邊笑意淡去,語氣微諷:“既然沒結婚,叫小叔是不是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