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高卓的神情染上了濃濃的不悅,角落的樹影落下來，倒映在他一瞬間拉下來的臉上，充斥著令顏照影熟悉的怒火。

顏照影翹起嘴角,譏笑道：“顏高卓,你還以為拉下來臉對我有用嗎？不是你有壓迫感有威嚴，是對於一個小孩來說，一個暴躁易怒的大人很恐怖。”

顏高卓沉著聲音嗬斥她：“顏照影,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楚千雪和你一樣大,比你優秀多少！她怎麼不像你一樣這麼不懂事？”

顏照影反問：“楚千雪的爹也在外面養床伴還帶她一起嗎？我忘了,楚千雪隻有Omega母親沒有爹呢。”

在顏照影十歲出頭的時候，某一天顏高卓說帶她出去玩。

然後顏高卓把顏照影帶到了他在外面的房子裡，裡面住著他如今的續弦夫人和顏遊。

當時，顏高卓對顏照影說這是他的朋友,讓顏照影和兩人好好相處。

十歲的顏照影並不知道這其中暗含的意義，一向崇拜的父親這樣說,她就理所當然的信了,直到她慢慢長大,才意識到了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麼。

顏照影那一天扶著馬桶將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出去。

太惡心了。

顏高卓被戳到了痛腳,正要發火，管家卻從人群最前面跑了過來，詢問顏高卓：“先生，前面車等了有一會兒了……您看是要再等一會兒嗎？”

顏高卓出行的車前後都會有保鏢隨行,且作為極重規矩的顏家家主，顏高卓從不允許顏家人的車走在他前面，因此此時顏家人都穿著禮服，尷尬地站在路邊等著顏高卓。

管家實在沒辦法,才過來催促顏高卓。

顏高卓不悅，但也隻能甩下顏照影，上車帶浩浩蕩蕩一群人回顏家。

顏照影的車在第三輛，按顏高卓的規矩，顏遊和她坐一輛車，顏照影心裡壓著怒火，係好安全帶後就靠著車椅閉上了眼。

林寒露看出她心情低落，將手搭在了顏照影的膝蓋上。

原本這隻是一個安慰的動作，顏照影卻猛然間想起小時候顏高卓帶著她出去應酬，也時常這樣將手放在身旁的Omega或者Beta的腿上。

顏照影輕輕地將林寒露的手拂開：“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林寒露沒想到顏照影會將她的手拂開，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能收回手，低聲應著：“好。”

顏遊坐在第三排，昏暗的車廂裡，她睜著一雙明亮的貓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林寒露和顏照影之間的互動。

林寒露本以為她會出言諷刺幾句，沒想到顏遊僅僅是凝視了顏照影片刻，隨即移開了視線，看向了窗外。

狹小的空間裡，湧動起古怪的氣氛。

林寒露看著自己攏在膝蓋的手，慢慢地撚了撚手指。

顏照影身體的餘溫仿佛還停留在指尖。

林寒露長睫輕輕顫了顫，垂下了眼眸。

好像所有人都很了解顏照影，都參

與了顏照影絕大部分的人生。

楚千雪和她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唐棠陪她一起成長，同進同退，還有一個林寒露從未見過但同樣關係匪淺的李照雲。

就連顏遊，都和顏照影有著某種默契，在這種時候選擇了沉默。

一路上，顏照影一言不發，一直等車隊到了顏家以後，她下了車都沒說一句字。

顏高卓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彆墅，他心裡惦記著教育顏照影，一進門就叫管家去提醒顏照影，收拾好以後就來書房。

顏照影抬起下巴，眼神傲慢地看著管家，冷笑了一聲：“叫他做夢快一點。”

說罷，顏照影徑直走過顏家眾人，目不斜視朝著樓梯口走去。

顏高卓叫她的名字：“顏照影。”

顏照影冷著臉，並不搭理顏高卓，而是提著長裙的裙擺，踩著高跟鞋噔噔瞪往上走。

她知道自己多少該忍一下，不要在顏家就和顏高卓撕破了臉，或者讓他看出自己心底蔓延的仇恨。

但顏照影克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上一世，她從十五歲母親去世開始，就計劃著複仇，一直到她二十五歲，顏高卓才被警方刑事拘留，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大仇未報，身先死。

這股不甘心炙烤著她，讓她在顏家時刻都感到焦躁不安。

顏照影很快便走到了自己的房間門口，用力按著門把手推開了門，進門以後猛地將門甩上。

不在行動上發泄情緒，她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顏照影回到臥室，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終於覺得自己稍微冷靜了下來。

她去客廳倒了一杯水，這才想起來林寒露被她丟在樓下，如果被顏家人刁難了就麻煩了。

顏照影認命地歎了一口氣，打算下樓看看情況。

希望顏家人都聰明一點，不要撞到她的槍口上找死。

顏照影推開門，看到顏遊和林寒露站在門外。

換了衣服的顏遊靠在走廊的欄杆上，百般無賴地吊著上半身，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林寒露還穿著禮服，安安靜靜地站在不遠處，見顏照影出來，林寒露鬆了一口氣：“照影。”

顏遊這才發現顏照影出來了，她猛地站直了身體，抱怨了一句：“你怎麼這麼慢，換個衣服卸個妝有這麼慢嗎？我把你的小女朋友好好地從顏家人那邊帶回來了，你這不謝謝我說不過去了吧。”

顏照影問：“你想要什麼？”

顏遊說：“你都不知道林寒露多討人……不是，你剛剛說什麼？”

顏照影重複了一遍：“你想要什麼？”

顏遊倒吸了一口涼氣，像蛇吐信子似的“嘶”了幾聲，不可置信地說：“我隨口說的，顏小姐真的打算謝謝我嗎？那你先讓林寒露進去。”

顏照影和林寒露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顏遊看見兩人同一副表情，翻了個白眼：“我不喜歡你的小女朋友，叫她回去。”

“

我不提過分的要求，絕不越雷池半步，行了吧？”顏遊見兩人仍然警惕不已，乾脆指天發誓，末了補充了一句，“是真的有事要和你說，你的小女朋友在這裡我不方便說。”

“你還在意方便不方便嗎？”顏照影見她神情不似作假，按了按太陽穴，“寒露你先回去吧，顏遊應該是真的有事。”

林寒露掃了一眼顏遊，遲疑了十幾秒，才緩緩動身，一言不發地進了顏照影的房間，輕輕將門磕上了。

顏遊拉著顏照影到了一旁，再三確認林寒露絕無聽到她們談話的可能性。

顏照影問：“有什麼要求，可以提了吧。”

顏遊蒼白姣麗的面容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不如顏小姐和我一度春風？”

顏照影默默看著她。

顏遊下意識抓住了衛衣帶子，貓一般的眼眸裡流露出警惕之色：“乾什麼，你彆想再來一次。”

顏照影嗤笑了一聲：“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說話先貧幾句的毛病，什麼事，你直說吧。”

“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顏遊斂起了臉上的笑，眉梢眼角中柔媚的氣息一掃而空，“就走走，反正你也不想被抓到顏高卓的書房裡挨罵吧。”

顏照影默認了。

顏遊大搖大擺將她從顏家的彆墅帶了出去，從顏家的車庫裡開了一輛跑車出來，停在顏家彆墅的門口。

顏遊坐在駕駛位上，朝著顏照影揮了揮手：“上車。”

顏照影猶豫了一下：“你確定你會開車嗎？”

顏遊甩出來一本駕照，哼了一聲：“嘖，看看這是什麼。”

顏照影這才不情不願地上了車。

她一般出行是不會選擇跑車這樣性價比不高的車型，多是選擇低調實用的商務車，上一次開跑車還是十幾歲不懂事的時候。

顏遊握著方向盤，吹了一聲口哨：“你怎麼像古時候第一次上花轎的Omega似的，扭扭捏捏的。”

顏照影道：“那我現在下車。”

“遲了！”顏遊張狂地笑了一聲，一腳踩下油門，開著跑車在馬路上飛馳而過。

風聲呼嘯而過，夜空下流雲淡淡，幾顆星子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顏遊的笑聲散在了風裡，飄在顏照影的身邊，轉瞬飛了出去。

“顏照影，我帶你去兜風！現在大晚上，市中心都沒什麼人，白天還會堵車呢。”

A市靠海，顏遊將車一路開到了海灘附近，跳下車興奮地朝顏照影招手：“走，下來！”

顏照影被顏遊不由分說地拽到了海灘上。

A市的秋天不甚分明，隻有寒露過後才有幾分秋意，因此海灘上還有零星的幾個遊客。

顏照影抬眼望過去，便看到夜空溫柔地低垂，和波瀾起伏的海交融在一起。

今天沒有月亮，隻有零星的幾顆星星，因而海天的交際線便更不分明了，遠遠望過去隻有廣闊黑暗的海面，有一種奇異的遼闊感。

她大概明白了

顏遊是帶她來散心的。

這是一種更奇異的感覺。

畢竟顏遊這個瘋子，更喜歡陰冷地蟄伏在黑暗處，時不時出來刺彆人一下，拖著能拖到的所有人，都陪著她一起痛苦。

散心、安慰這樣的詞天生不屬於她。

顏遊還沒折騰完，繼續揪著顏照影的衣服，拽著她來到了海灘邊的燒烤攤前。

她站在燒烤攤前，咬著食指指節，抖著簡陋的菜單看了半天不知道該吃什麼，最後索性一口氣全點了個遍。

顏遊扭過頭問顏照影：“你吃啥？”

顏照影道：“夠多了，你點的都吃不完。”

“可以打包回去，或者喂老板家的狗，用清水涮一下就可以。”

顏遊問店家借了一塊布，在離燒烤攤遠一點的位置鋪下了布，盤腿坐了下去。

她拖著下巴看著面前的海，抬眼對顏照影說：“秋天的晚上，遊客比較少，這家的海鮮燒烤就會便宜很多，其他店都是越到秋冬就越貴。”

顏照影站在她身後，瞭望大海，海風從廣闊的天地間悠悠蕩蕩地吹過來，一瞬間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了。

顏照影忍不住問顏遊：“顏家沒有克扣你的零花錢吧？你還得算哪個季節的燒烤更便宜嗎。”

“確實沒有，畢竟顏高卓以為我是他親生的，雖然我爸解釋過好幾次我是被撿到的。”

“哦，以顏高卓的性格，確實可能連親子鑒定都不做就認定了這種事。”

顏遊的聲音染上了幾分惆悵：“顏照影，這是你帶我來過的地方，你和我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來這裡吹風，有一種被媽媽抱住的安心感。”

顏照影微微一愣：“是嗎……我不記得了。”

她隻記得十歲出頭的時候被顏高卓帶到了顏遊的家裡，後面偶爾去過幾次，印象都很淡，記憶裡隻隱隱約約停留著顏遊的父親忐忑不安的神情。

顏遊指了指海面：“我小時候不愛學習，也不上課，你交了我人生第一首記住的詩。”

“什麼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顏照影仍是說：“我忘了。”

顏遊看著面前浩浩蕩蕩的大海，微弱的光芒下，海面更顯得深不見底，幽深黑暗。

她搖了搖頭：“沒關係，我知道你得了精神分裂症，也知道你記憶損傷，很多事情都被你忘了。”

顏照影沉默不語。

她忽然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被遼闊的黑暗吞噬掉了。

“我是長不大的人，一輩子都在小時候徘徊，永遠像小時候一樣大哭大鬨，歇斯底裡的彌補自己，”顏遊拖長了尾音，聲音柔媚，“所以我覺得你也是，你小時候覺得這裡像媽媽的懷抱，現在也會這麼覺得吧。”

“我很喜歡你，顏照影。”顏遊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顏高卓以為我是他親生的孩子，非要我和你相處，但我心裡很害怕，我是從紅燈區跑出來的小孩，我知道我爸爸在給人做地下情人，我見過很多被原配打得半死不活的妓。”

“但一直到我爸爸和顏高卓結婚，你也沒有為難過他，也沒有為難過我，顏家隻有你把我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我說我覺得我是男人，你就對外說我是你的繼兄。”

“顏照影，我很喜歡你，我覺得也許你在這裡，可以想起你媽媽，她把你教的這麼好，應該是個很好的媽媽。”

顏遊絮絮叨叨地說著，顏照影默默聽了下去。

很多事都是她不記得的，或者不知道的。

例如顏遊不是她父親的孩子，例如顏高卓很久之前就和她的父親有過一段感情。

顏遊被她的父親收養後，某一次被帶出去玩，偶遇了顏高卓，顏高卓便一心覺得她的父親瞞著顏高卓生下了一個孩子。

顏照影沒有告訴顏遊，她曾經也怨恨過顏遊和她的父親。

但她漸漸明白了，所有人都不過是被顏高卓肆意掌控、傷害的受害者。

困在婚姻裡歇斯底裡的顏照影的母親是，坐在沙發上戰戰兢兢看著顏高卓臉色的顏遊的父親也是。

包括顏遊，包括她。

所以她會尊重顏遊，也尊重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