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不染最終由幾個小豆丁帶著下了山。
這些學徒來自不同的地方,隻有一個住在這鎮上的人,便隻能找個店住下。
第二日,鎮上人這才得知好心的修士是邪修,事情層層傳開,最終由恰巧經過蘇州城的宗派弟子去山裡找尋邪修。
邪修比想象中要好找得多。
他就在山裡,並沒有走遠,或者說也走不遠——他倒在了一片竹林裡,渾身被雨水淋透,身上有泥水和枯敗竹葉,半睜著眼睛看向天上。
幾個弟子原以為他已經沒了氣息,結果他還剩半口氣。
也就隻有這半口氣,他已經很難行動和發出聲音。
周圍還有殘留的滲透於這方天地的邪祟氣息,幾個弟子仔細探了現場,大致可以猜測到發生了什麼。
這裡常年有邪祟盤踞,這個人在關了幾個孩童後便想要趁機來到這邊收服邪祟。
邪祟離體,他本就虛弱了不少,這時還想著要收服新邪祟,大概是想著地洞裡的邪祟的能量差不多被陣法吸收轉移到他身上,結果他的那些邪祟大抵是被那符咒全數擊破,未能如願,反而被弄成了這副模樣。
現邪祟不知去向,也不知生死,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剩半口氣,已算是十足厲害。
報告宗門後把人帶走,邪修的事算是解決了一半,剩下的便是幾個學徒的事。
他們此前也抓捕過其他邪修,算是有所見聞,知道邪修祭獻時給祭品喂的藥和熏的香都含了藥,兩種藥相衝,對身體損害極大。
結果他們帶了城裡醫師檢查幾個孩童身體時,卻發現幾個人身體都還挺好,昨天冒雨出山後還喝了薑湯,穿得暖暖身體暖暖,完全不見異狀。
有藥師去分析了紅燭裡的藥和湯藥,最終發現湯藥裡的藥和正常的配方不大一致,有幾味藥被換成了長得極像但藥性完全不同的草藥。
幾味藥一合起來,便成了治傷寒的藥。
——很難想象這個邪修到底是在哪配的藥,居然被坑成了這副模樣。
總之幾個孩童身體無事便好。
邪修被帶走,原本的學徒回了家,父母不再盼著他們能成為修士,他們修養幾日後還是重回了學堂,在學堂裡和往常一般跟同學一道念書。
和往常唯一的不同大概便是他們不再像往常一般厭學,在這種平靜且滿是書聲的地方學得心安。
幾個小豆丁沒事,大半夜在山上迷路,下山時還淋了雨的人回去後就起了高燒。
最先意識到不對的人是遠在魔界的謝景。他原本想用傳音石和人聊聊天,後久久無人回應,於是直接起身出門。
出了門後遇到的便是專管魔宮事物的兩個魔使,魔使瞅見他又欲出門,眼尾一顫。
他們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知道這位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去一趟,雖算不得頻繁,但比之之前守在寒嶺百年不出,已經算是好了不少。
隻是之前他們看到這個人出去時都喜氣洋洋的,今日卻不大相同,臉上沒什麼笑意,轉瞬便消失在了他們面前。
一瞬跨越千萬裡,待到謝景到青山腳下院子外時,天色已然暗沉。
按照平時來說,這應當已經到了裡面人看話本子的時間。
現在天氣漸暖,對方大多喜歡在外面坐著,今天卻沒在。
跨過院子竹籬,他正欲敲門時,聽到了從屋內傳來的咳嗽聲。
很低很輕,若不是這邊安靜,幾乎很難聽見。
直接放棄敲門,謝景從一側窗戶翻進了屋內。
屋裡沒點燈,四下一片昏暗,隻有從窗戶照進的些微光亮。
堂屋裡沒人,他便去了一側的房間。
房間的窗戶大開著,打開門時便有風迎面吹來。
窗戶邊沿上放著冰藍的傳音石,窗邊坐著一個人,穿著單薄,亂糟糟的白發委地,手裡攤著本書,借著從窗戶照進的微弱光亮低頭慢慢看著。
滿室酒香。
注意到這邊動靜,窗邊的人轉頭看過來,動作似乎比平時要遲緩些。
“這邊風大,怎的坐在這裡。”
胸腔裡的跳動聲還未平息,謝景大步靠近,剛想扶人起來,接觸到對方皮膚時卻意識到不對勁。
灼熱得厲害。
這人天生手腳冰涼,手從未像這般燙過。
謝景半蹲下來,終於看到了對方臉側細碎的汗水。
手邊沒帕子,他便拿自己衣袖擦過汗水,後又想著應該讓人先從地上起來,再關上吹著風的窗戶。
塵不染已經懶得問他為何又來,看他一陣忙活,隻道:“命數未儘,隻是傷寒,死不了。”
他嗓子壞了,聲音常年喑啞,但即便如此,現在說話時依然能聽出很大的不同,幾乎已然隻剩下氣音。
很顯然忙碌的魔君完全沒聽進他這句話。
隨手拿了根發帶把過長的白發係上,謝景道:“你當你是訃天閣的人?”
訃天閣,專修訃天問命之術的宗派。
塵不染又開始看自己話本子。
謝景原想勸他暫時放下話本子,結果視線下移,看到了紙張邊緣的暗紅痕跡。
赤紅瞳孔微動,他先是頓了下,之後伸手碰上紙張,往前翻了一頁。
白紙黑字上多了幾道暗紅痕跡,這紅色蔓延開,連成一片。
拿著話本子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他快速繼續往前翻動。
紙張每隔幾頁就有已經乾涸的血跡,有的已經分辨不出上面的字。
這顯然不止有傷寒。
沒有任何停頓和猶豫,謝景帶塵不染去了魔界。
魔界的上空永遠暗無天日,魔宮也不見得有多明亮。
兩個魔使剛看著魔君離開,這幾日改魔宮改得辛苦,正好四下無人,他們正欲湊一起嘮嗑,結果還未講到興頭處,道路儘頭便出現道身影。
準確來說是兩道,轉瞬便越發靠近。
他們這次終於看清楚了。
來人是剛走不久的謝景,他扶著一人,對方身上穿著深黑鬥篷,帽簷遮住大半張臉,隻能依稀看到稍稍露出的白發。
仔細看去,他們發現這人身上的鬥篷是魔君常穿的那件。
兩個人對視一眼。
對方過來,他們沒敢再瞅,忙道了聲“大人”。
“找醫師過來。”
謝景看向暗色殿宇,又道:“點燈。”
魔使摸不清他帶著人要去哪裡,於是問:“點何處的燈?”
“所有。”
謝景帶著人一路回到寢殿時,魔宮各處的燈逐漸點亮,亮黃的光連成一片,映亮了殿宇飛簷靜水樓台。
這片龐大的沉默已久的建築像是突然活過來了般。
塵不染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有心思點評,道:“原來你這魔宮有燈。”
他聲音嘶啞得已經很難連成話,但不像是來治病,像是完全不知自己身體到底處於怎樣的情況般來觀光的。
謝景沒跟他討論燈的問題,帶著人徑直走向寢殿。
寢殿裡的燈已經點亮,點點光亮映亮室內。他把人安置在了床上,之後去翻櫃子,找出件裡衣遞過,再找了件外袍,道:“這件披外邊,你衣服在其他地方,先穿我的。”
他想了下,又補充說:“不準嫌棄。”
說是不準嫌棄,但他實際上已經站至門口,做好了讓人去另外個殿裡取衣服的準備。
塵不染沒忍住啞聲笑了下:“我知你愛乾淨講衛生。”
這話聽著總覺得有些怪,謝景一垂眼,結果發現對方已經開始解鬥篷的係繩,先是一愣,之後轉過頭。
魔宮裡一直有醫師,老醫師原本愛跑去要藥宗和那些老頭拌嘴,後來跑不動了,便一直留在魔宮內,不時去附近城裡扮赤腳大夫,如今正好在宮內,來得快。
大概是為了趕快點,兩個守衛扶著他走,越扶越往上,走著走著他腳直接懸空。
——就前行速度來看,堪稱健步如飛。
魔使侍應已經在門前候著,後面的藥童大步跑著跟上。醫師落地之時,藥童和魔使正欲跟著上前,謝景一眼看過去。
無需其他言語,他們懂了他的意思,堪堪停下腳步,轉身安靜立在一邊。
進殿裡的止有醫師一人。
意識到此次的不同尋常,醫師背著自己小藥壺,先是看了眼站在一側的人,之後抬腳上前。
殿門打開,台階之上的人走進時,門外的人隱約聽到撕裂般的咳嗽聲,聲音隨著殿門的關上而消失。
殿門關上,老醫師先是施禮說了聲“冒犯”,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披著黑袍坐床上的人遠山般淡然眉眼。
對方抬眼看來,眼裡是見慣生死的平靜無波。
老醫師施禮的手狠狠一抖。
……他大致知道站在一側的男人為何會這般小心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