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灰蒙大雨裡,穿著蓑衣的人自小道上而過,上了街,去了臨街醫館。
從醫師那拿了傷寒藥,關山壓低了頭頂上帽簷,又快速提著藥回了屋。
平日裡就身體不大好的人一染病,看著就更虛弱了起來。
虛弱,但是能看話本子。
關山再回到屋的時候,床上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窗邊有昏黃燈光亮起。
有人坐在那,隨意披了件外袍,手裡拿著話本子看得專心,聽到他回來的動靜時也沒抬頭。
有點點雨絲順著窗飄進來,他把窗戶關上時,看話本子的人這才舍得抬起尊貴的頭瞅了他一眼。
這個人乾著一把嗓子問他:“你敢出門了?”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有的人還能努力說話,精神可歌可泣。
關山去熬藥了,搗鼓著看如何生火。
放在以前,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有給其他人做這些事的一天。
但真到了這時候,他發現做起來也不算太難,心理上莫名也能接受。
畢竟這裡也沒有他人,除了他便也沒人做這些事了。
塵不染在半上午的時候喝上了傷寒藥。
濃褐色的一碗藥,他收起話本子一飲而儘,表情沒多大變化,甚至還笑了下,啞聲誇讚:“煮得挺好。”
關山覺得在這個人意識裡,大概隻要沒有喝死人,那就是好藥。
鼻尖還能聞到經久不散的苦澀藥味,他抬起衣袖聞了下,覺得身上衣服似乎也已經醃入味。
他看了眼已經放下喝藥的碗開始重新看話本子的人,轉身回到煮藥的爐子邊,嘗了口爐子裡殘餘的藥。
藥液入口的瞬間,關山眉頭瞬間皺緊。
苦,很苦,味道直衝鼻腔,向下又蔓延進喉裡,整個人都像是被這藥味籠住了般。
很難想象另外個人是怎麼喝了這藥還能做到面不改色的。
塵不染慢慢翻了頁話本子。
有了第一次出門便有第二次,繼出門買藥後,關山又出去買了飯。
一連兩天,大概是因為除了看話本子便是睡覺,沒有像此前一樣在外邊瞎跑瞎動,待到天晴時,塵不染的風寒便好了大半。
幾乎已經確認追自己的人已經離開,也已經去過街上,加之腳傷好了不少,關山不再一直待在屋內,逐漸也出門活動,轉移到院子裡去磨藥。
下了雨,院子的灰色石板上沾染了泥沙,看著渾黃一片。躺了兩天的人難得支棱了下,拿起已經快結蛛網的掃帚把泥沙掃下。
“……”
關山看著動一下掃帚揉一下老腰的人,沉默了片刻,最終道:“我來罷。”
拿著掃帚的人一邊道不好意思一邊迅速把掃帚遞過。
新的掃地人出現,塵不染光榮下崗,跑到桃花樹下的石桌邊坐下,坐的時候動作麻溜,又看不出老腰有什麼問題。
總之關山接下了掃地的活。
站在院子裡往外看去,一側是青綠樹林,另一側是不斷綿延開的無人的田野,遠處青山呈墨色,雲霧徘徊繚繞。
是個很安靜的地方,安靜得顯得有些空曠。
關山正欲收回視線之時,門口延伸出去的小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原本已經完全舒緩的神經霎時一繃,而後聽出腳步聲忽輕忽重,看到一個小孩身影自不遠處出現,這才意識到跑來的不是他想的人。
從小路跑來的是蛋子,蛋子手上還抱著小黑,跑得氣喘籲籲。
他隔著一段距離看向院子,一眼注意到裡面的人影,張開嘴巴正打招呼,卻陡然察覺站裡面的是個陌生人,腳步霎時一頓,連帶著臉上剛揚起的笑也收斂了些。
直到一側眼,看到坐在院子裡大桃樹下的人,他這才鬆口氣,邊跑邊喊,聲音飄出去老遠。
意識到這小孩是來坐旁邊的人,關山打開院子門。
蛋子揣著小黑小跑著進了院子。
他是來找塵不染的。
一連幾天藥館都沒有開門,他又聽見其他人私下裡說藥館店主身體不太行,覺得實在坐不住,便找酒樓小二問了路,一路找來這裡。
來了後發現人沒事,甚至還很有活力地在看話本子,他放下心,整個人看上去快活了不少。
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也很稀奇大桃樹,他把麻木著一雙眼睛的小黑放石桌上,跳起來伸手,想要去夠桃樹上的綴滿桃花的樹枝。
塵不染回屋去沏了茶,也暫時放下了話本子,一邊慢慢喝茶一邊瞅著伸手去夠樹枝的蛋子。
關山拿著掃帚站在石板路上,覺得這場景平淡中又有什麼不不對。
彎腰拾起把雜草,他終於意識到到底是哪裡不對。
——石桌邊的人看小孩的樣子和看他時如出一轍。
關山完全徹底了解了,這個人平時還真真把他當什麼低齡孩童看待。
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的塵不染看著蛋子玩了半天,一壺茶過半。
玩到日暮時分,蛋子得回家吃飯,在走前順帶被囑咐說不要與任何人提起這裡多了個人的事,他應了,抱著小黑蹦跳著離開。
塵不染在第二日終於久違地去藥館坐了半日。
有他沒他街上都一樣,有人來又有人離開,偶爾有人走進店裡,拿了藥便匆匆走了。
下午時候沒什麼人來,他便關了藥館,和其他老人和之前一樣去河邊大柳樹下下棋。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傍晚時候,街道上有一路穿著精良的官兵從街道儘頭出現,堪堪從他們身邊經過,帶起一陣風後又離開。
一隊人走後不久,有人從另一側街道過來,與他們說鎮子北邊的啟示欄上多了張尋人告示,找的人似乎還不一般。
人老,但是好奇心不減,一把棋局結束,幾個老人便起身跟著一起去湊熱鬨,塵不染夾雜在其中,被帶著一起去。
告示剛放出不久,圍觀的人多,全都圍著一張不大的木製啟示欄,試圖看清告示上的內容。
鎮上不少人不識字,於是便有識字的幫忙念出來:
“鎮南王之子鄭雲山……”
塵不染混在人堆裡,跟著瞅了兩眼。
告示上簡單來說便是鎮南王之子與好友來蘇州附近遊玩時不見了蹤影。
事情關係重大,特此尋人,上面有還算是真的畫像。
鎮上人不知鎮南王是誰,更不知其子是誰,隻知是個大人物,來頭不小,站在原地議論了會兒,覺得從未見過此人,這事大抵也與他們無關,慢慢地便散去了。
塵不染也跟著人群離開,回了青山腳下。
他回去的時候,關山在後院劈柴,原本從頭到腳都透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氣息的人拿著不知從哪來的斧子,劈柴的動作莫名熟練。
塵不染看了會兒他,最終沒說話,在第一時間回屋子去找自己話本子。
關山在抱著劈完的柴回屋的時候這才發現這個人已經回來了,於是把柴火一放,指責道回來後居然完全不和他說聲話。
塵不染直接忽略了指責的聲音,低頭從書堆裡翻找出了自己想看的話本子。
暮色四合時,關山也坐到了桌邊,道:“柴火夠用幾日了,到時不夠我再想辦法。”
和剛來時相比,他的腳已經好了不少,之前走路還略有些跛,現在已經很難看出異狀,剛走過來時和正常人一般無二。
“你欠的錢還清了。”
迎著關山投來的驚異且茫然的視線,塵不染喝了口茶水,道:“明日便可以離開。”
他說這話時聲音平淡,甚至聽上去還莫名溫和,關山臉上原本帶著的笑意卻逐漸淺淡了下去,一時間沒說話,像是還在消化他這兩句話的意思。
他沒說話,塵不染便又垂著眉眼道:“你既為劍仙門下弟子,負傷消失這麼多日,應當很多人擔心才是。”
“……”
關山安靜了半晌,最後低聲應了句:“是。”
桌上燈火微微搖晃。
今晚和平時不同,平日裡都是關山先睡,塵不染自己窩在房間裡挑燈夜讀,即熬夜看話本子。這夜看話本子的人因為話本子看完,早早喝了酒睡下,關山躺在堂屋一角,卻睡不著。
從他這裡看去,還能看到窗外淡色月華下的幾枝樹枝,樹影投下來,斑駁了窗邊放著的茶杯。
他此前一直在用的藥碾子便在一側,安靜映著光。
鼻尖還能聞到摻雜著酒香的苦澀藥味,關山仰面睜眼,直到眼睛實在酸澀時才緩慢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