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在藥館守了幾天,難得一個清早,塵不染沒去藥館,趴窗台邊看僅剩的幾本未看完的話本子。
今日陽光很好,透過頭頂樹葉打在窗台上,映出一片斑駁的光,暖黃色,照著很舒服。
閒閒翻動了一頁,剛準備拿起一邊酒壺,他卻聽見敲動院門的聲音。
揉了把頭發,他起身開門。
木門打開時發出吱吱聲響,迎面便是撲了滿懷的春風。
抬眼看去時,他正好看到有人站在院子門口,直直地看向他。
瞳色赤紅如血。
眉梢微挑,慢悠悠靠在門框邊,塵不染喊了句:
“謝景。”
這一聲名字,橫跨了百餘載漫長歲月。
自從離開酒樓後,謝景一路從蘇州找到了白雲城,再到這個青山鎮。
鎮上人同樣不知塵不染,都隻道街上有家藥館,藥館老板名陳不然,上了年紀,年前孤身一人來到這邊,住了下來。
大家都知道有這麼個人,卻不知他住何方,最後是一個酒樓的小二指明了大致的方向。
然後他來到了這裡,繁花深處。
這像是一間隨處可見的小屋,竹籬的圍欄,簡單的小院,繁茂桃樹下是木製小屋。
就是這間普通屋子,住著原本死去了百多年的人。
謝景沒有出聲,而是選擇敲動小院木門。他手勁大,卻在關鍵時刻收了力道,木門隻發出了細微的響聲。
像是怕驚擾到什麼一般。
他就這麼站在小院門口,耳朵裡儘是桃花花瓣摩挲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有腳步聲傳來。
木門打開,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在光下刺眼又灼目的白發。
陽光燦爛,紛繁花瓣熱烈,空氣卻像是冷了下來。
頂著一頭淩亂白發的人穿著身粗布麻衣,開口喊了聲他的名字。
還活著。
百餘年載,複得再見。
眼前的人身形熟悉到了骨子裡,卻又顯得十足陌生。
木門打開時,迎面撲來的便是不可忽視的藥味,混雜著桃花的味道,像是盛春裡的枯木一般。
曾經滿頭黑發一朝成雪,原能穩拿劍柄的手細瘦蒼白,掩著唇咳了兩聲,聲音喑啞,不複當年。
人還活著,卻變了副模樣。
謝景站在原處,握著缺了角的玉佩的手指微動。
片刻後,他垂下眼睫來,再抬眼時,所有情緒下咽,隻笑道:“好久不見。”
他伸手輕拍了下仍然攔在身前的竹籬,道:“不若先給我開個門?”
塵不染打了個嗬欠,沒動,讓人自己跨過來。
他有點意外這人居然能找到這來,但不多,也不怎麼好奇,轉身便打著嗬欠往回走。
謝景果真自己抬腳跨過了竹籬,一點不見外,也沒絲毫魔君尊貴模樣。
見前面人已經往屋內走,他長腿一邁,快步跟了上去,邊走邊問道:“你這嗓子是如何了?”
塵不染頭也不回,道:“挨了刀,壞了。”
他說得輕巧,像是不值一提般,跟在身後的謝景動作一頓,盤著手裡玉佩的動作加快了兩分。
在玉佩被磨出火星之前他止了手,也把喉嚨裡的話咽下。
他沒說話,轉而看向室內。
屋子小,卻有所有必要的東西,也隻有這些必要的東西,一眼便可以看到頭,還可以看到仍放在窗邊的光下的話本子。
這就是這個人住的地方。
塵不染在桌邊一側坐下,隨手扒拉了下亂糟糟頭發,撐著臉側咳了兩聲,問:“你來這裡作何?”
謝景拿出一件墨色鶴氅披人身上,四下看了幾眼,終於找著了梳子,拿了過來,道:“我專程從魔界趕來伺候你的。”
“這頭發亂得。”他伸手握上白色發絲,道,“我就是伺候你的命。”
塵不染笑了下,滿口應下:“確實。”
謝景也笑,但臉上沒多大笑容,垂眼看著手中握著的雪白發絲還有發絲之下的脆弱脖頸,半天沒能有任何動作,之後回過神來,這才開始重新梳發。
比起伺候人,他更像是被人伺候的命,從未動手乾過這些事,做起來時無比生疏,白色發絲在寬大手掌中穿過又滑下。
生疏,但也過得去,他放緩了力道,至少沒有扯傷任何一根頭發。
百年前修真界總有傳言,說魔族聖君總被劍仙壓一頭,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算不得假。
有人天生熱愛勞動,塵不染也不勸,隻提醒了句:“梳了多半是無用功。”
謝景聽見了,但沒應,仔細梳好了每一根頭發。
過程漫長,塵不染還中途起身去拿起了自己的話本子,攤在腿上繼續看。
他沒半路跑掉已經是極為給面子。
三千白發如飛瀑般垂下,蜿蜒委地,和深色地板形成鮮明對比。
大功告成,謝景收了手,側身看向身下人,問道:“一百五十三年,怎的不來找我?”
塵不染揉了把頭發。
然後謝景就看著他這頭發以一種快得詭異的速度迅速變亂。
和之前相比,隻能說亂得各有千秋。
謝景:“……”
注意到旁邊人的視線,塵不染閒閒翻了頁話本,表示自己已經提醒過。
模樣變了很多,人還是那個人,說話一點不留情。
謝景坐下來,黑色長袍委地,傾身彎腰碰過麻布衣裳。垂下眼,他問:“怎的穿這些,可還習慣?”
塵不染看樣子穿得挺習慣,自在看著話本子,順帶握拳咳了兩聲。
他聲音輕,每一聲卻像是砸在人心上。
像是想起了什麼,塵不染抬眼,問道:“你真把棲霞峰那桃樹拔了?”
他說:“你瞅不慣我也彆拿我樹出氣。”
輕鬆被扣了頂瞅不慣人的大帽子,謝景失笑:“沒拔,誰敢看不慣你。”
塵不染不置可否。
謝景轉頭看了眼窗外遠山間繚繞霧氣,問:“怎的不回你那棲霞峰?”
塵不染慢慢翻了頁話本子,隻道:“這裡清靜。”
“魔界也清靜,不如去我那,”謝景道,“你住的地方一直給你留著。”
塵不染笑了下:“留了百多年?”
他很顯然沒信,也沒打算去:“你那邊暗無天日的,不去。”
謝景垂眼:“要是亮了你就去了?”
塵不染笑了下,沒應聲,轉而把話本子放在一邊,略微湊近,臉上笑意變淺,看著嚴肅了些,道:“我問你個事。”
謝景側眼:“嗯?”
塵不染一臉正經:“你那個喜歡穿紫衣服的魔使真和藥宗一長老在一起了?”
他補充道:“話本子上是這麼寫的。”
謝景:“……”
魔族聖君並不太了解這些事情。
他道:“待我回去後給你問問。”
塵不染和他握手:“感激不儘。”
又道:“所以你能現在就回去嗎?”
完全是這個人能說出來的話。
謝景氣笑了。
他不僅沒走,還一連留到了晚間。
今日陽光燦爛,落下時也落得盛大,天邊燒成了火紅一片,層層鋪卷開。
在最後一道光落下之前,塵不染站在窗前點了燈。昏黃燈火映亮雙眸,轉身時,淡然眉眼舒展。
燈火輕搖,站在暗處的謝景不露聲色地移開視線。
今日天氣好,晚間月光也亮,溫度降了些,但塵不染身上披了鶴氅,看上去渾身上下都很溫暖。
屋裡沒什麼東西,他於是把僅剩的話本子遞給謝景,並附贈幾杯小酒。
謝景沒覺著這個人有這麼好心。
果不其然,他聽到對方道:“今日字看多了眼睛痛,你給我念念,渴了就喝酒。”
尊貴的魔君念了半宿狗血至極的話本子,念得嗓子發乾。
坐在對面的人原本聽得起勁,後來由坐改趴,滿頭白發披散。
看得出來他很困,也看得出來他真的很想繼續聽下去。
直到遠處人家的燈光熄滅,附近草叢裡的蟲鳴聲也消失,謝景放下了手裡的話本子。
在對面人完全睡去之前,他問:“你可還回棲霞峰?”
塵不染趴桌上,有些艱難地擺手:“我本該是已死之人。”
世上已無劍仙,剩下的殘年,如此一個人過便好。
“……”
良久沉默之中,這方天地終於完全安靜了下來。
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昨晚睡得香的人起來便開始攆人,往屋外簷下一坐,揉著一頭淩亂頭發,道:“給我這老人家留點清靜。”
他趕人趕得並不激烈,語氣平和,隻淺淡地擺了擺手。
可謝景卻明白,這人說了走,那便是必須走——無論在這的是何人,也無論隔了多久未見。
這個人性子是這般,誰也改變不得。
知自己再也留不得,謝景趁著最後時候問道:“待魔界有光時,你可願隨我去看看?”
坐在簷下的人抬眼看他,沒作答,隻揉著頭發打了聲嗬欠,轉身走向屋內。
最後一點白發消失在門後時,清瘦身影全然隱進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