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三年,青山鎮。
這裡是人間邊緣地帶,四面環山,山腳彙成一處,成了鎮。
百年前的浩劫並未影響到這裡,鎮上街道熙攘,街尾多了家不大不小的藥館,偶爾有人進出。
“吱呀——”
半掩著的門被人推開,聽到響動,癱在櫃台後木椅上的人動彈了下,伸手拿下蓋在臉上的已經被翻得發舊的話本子,支著腰有些艱難地坐了起來。
“嘶——”
發舊的話本子下面是一頭亂糟糟白發,坐椅子上的人起身的時候還發出一陣吸氣聲,像是扯到了什麼地方,身上鬆鬆穿著麻布衣服,全然一副遲暮老人樣。
已是傍晚,藥館裡有些暗,唯一的光來自透著綠意的窗戶,灑在深色木質藥櫃上。鼻尖藥香湧動,隱隱還帶著股莫名的酒香,進來的人試探著說了句:“抓藥。”
櫃台後的人揉著腰,咳了兩聲,問:“何藥?”
不知是因為病還是其他,他聲音啞得厲害,很難聽出原本的聲音。
進來的人報了兩味藥名。
把話本子仔細放在一邊,櫃台後的人轉身抓藥,順帶還打了個嗬欠。
錢藥兩清,買藥的人接過藥,很有禮貌地說:“多謝老人家。”
櫃台後邊的人動作一頓,之後一點頭,像是沒忍住笑了下,道:“不謝。”
客人離開,塵不染蹲下來搖了把已經空了的酒壺,之後探頭瞅了眼窗外。
他重新回到椅子躺了會兒,話本子翻了好幾頁,外面天色比之前更加黃了些,層層鋪染開來,已經逐漸接近黃昏。
今天大概沒有客人來了。他站起來,隨手拍了拍麻布衣服,帶著自己酒壺關上店門走上街。
他去了在街道另一頭的酒樓。
和他偶爾才有人來的店不同,這個時候的酒樓熱鬨,門前人來人往,裡頭也熱鬨,一樓大堂裡坐滿了人。
已經來過很多次,塵不染熟門熟路往二樓走,找了個位置坐下。
店裡小二已經熟識他,或者熟識這頭亂糟糟頭發,麻溜端來熱酒,順帶幫他把酒壺滿上,端著空盤又跑向下一處。
這個位置臨近二樓欄杆,低頭就能看到站在一樓大堂中央搭的台子上的人。
那是說書人,塵不染垂眼,剛好看到對方喝了口水,扇子一敲手心,開始講起經過潤色加工的各種傳聞。
青山鎮偏遠,但越是偏遠就越是對遙不可及的宗門間的事感興趣,酒樓裡的人從沒見過說書人嘴裡的那些人,卻對他們之間的事了如指掌。
最近在坊間爆火的是劍宗首席大弟子和藥宗某不知姓名的女修的八卦,所有人都愛聽,台上人講著,台下人反響熱烈。
塵不染也愛聽,喝兩口小酒,撐著下巴認真看台上人。
酒樓裡幾近客滿,有人在他對面坐下,一起拚了個桌,坐下後也不在意他亂糟糟的模樣,很不見外地開口:“我記得上次說到大弟子去藥宗尋人,不知找到與否。”
對方很顯然也對八卦很有研究,塵不染很大方地遞過一杯小酒,搖頭說:“之前剛說到未曾找到。”
對面的人遺憾歎氣。
跟他一起歎氣的還有酒館裡的其他人。
講完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台上的說書人又仰頭喝了口茶水潤喉,清了兩聲嗓子後拿扇子猛扇了兩下臉上的汗,又說起了其他。
“當年葬龍穀一戰,劍仙身隕,本命劍不知所蹤,近日有消息道,殘劍為魔族聖君所拾。”
白發下的眉眼一抽,塵不染放下手裡酒杯,簡短點評:“假的。”
坐在對面的人轉頭看他,問:“朋友知道劍仙?”
“不認識,”塵不染道,“我猜是假。”
對面的人點頭:“也是。”
劍仙早已是百年前的人,關於到現在仍然流傳的驚天浩劫一事,當時經曆過的人大多早已不在世上,他們隻聽之前的人說過,並無實感,無論是劍仙還是其他,都像是虛幻的人一般。
早已不在世上的人的事如何如何,全憑他人一張嘴。
塵不染垂眼,又慢慢喝了口酒。
晚間飯點的時間並不長,天色逐漸變暗,酒館裡的人也越來越少,說書人早已收拾東西結算了工錢離開。
一起拚桌的人也早已經離開,塵不染由坐變趴,半個身子伏在桌上,微眯著眼睛看向已經空了的酒杯,向經過的小二招手。
小二懂了他的意思,但看上去很為難,說:“少東家吩咐了,說你身體不好,不能讓你多喝……”
小二說著,塵不染剛想強調自己身體很好,樓下傳來一陣動靜,接著是上樓的腳步聲。
來的就是剛提到的少東家。
少東家就是酒館老板的兒子,叫方瑜,偶爾在店裡幫店,很年輕,也就十六七歲,但因為從小跟在老板後面看著經營酒館,年紀不大就行事決斷,店裡的人都挺認他話。
也不知道是什麼緣分,他每次幫店塵不染都必定遇上。
白發順著動作鋪散在桌上,趴桌上的人略微抬手揮了下,算是打招呼。
衣袖下滑,細瘦突出的手腕蒼白,很顯然是久病之人的手。
方瑜走到桌邊掂量了下已經空了的酒壺,順帶把趴桌上的人手邊的酒杯拿走,說:“我送你回去。”
酒錢由小二記著,塵不染被好心的少東家帶著出了酒館,被帶走的時候還不忘揣好自己酒壺。
外面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街上沒幾個人,方瑜一手掌燈,一手扶著身邊人,一步一步沿著路慢慢走向青山深處。
借著搖晃的燈籠的光,塵不染看到對方提著燈的手上的新磨出的傷口。
注意到他投來的視線,方瑜提著燈的手動了下,把傷口藏住了,簡要說:“練劍的時候磨了下。”
青山鎮的所有人都知道街上酒館少東家想成個劍修。
對於從沒出過修士的青山鎮的人來說,成為劍修就是無稽之談,酒館東家從未對此事有過任何意見,隻在彆人提起時暗暗搖頭。
晚間夜風迎面吹,吹得白發向後紛揚而去,不斷地泛著涼意,胸腔傳來一陣癢意,塵不染咳了兩聲,隨意拍了下胸口,笑說:“不若跟我學,我教得可好。”
鼻尖聞到濃濃的酒味和細微的藥苦味,知道這個人又醉得開始胡言,方瑜沒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塵不染再次發出自己其實很厲害的聲音:“我劍用……”
“咳咳咳!”
還未說完的話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止住,燈籠在風中搖晃著,昏黃的光亮暗了瞬,之後又勉強亮了起來。
這條路安靜,除了風聲就隻剩下咳嗽聲。
少東家讓還在死命咳嗽並試圖繼續說什麼的人消停點,把這口氣順過去了再說話。
關於這個在年前突然出現的藥館老板,青山鎮的人都了解不多,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他有病,且病得不輕,全靠藥吊著一口氣,又病又愛喝酒。
自打第一次在酒館遇到這個人,跟頂頭上的爹一樣有副熱心腸的方瑜每每放心不下,加上這次,已經不知多少次扶這個人走過這條路,也聽對方說了不少話。
那些話翻來覆去都差不離,就算對方不張口他也大致能猜到對方要說什麼。
一口氣終於順過來,約莫是咳得稍微酒醒,塵不染終於短暫地安靜了片刻,之後又開始轉而誇方瑜說小夥子人真好。
他真的一刻也閒不下來。
一條路走到底,一刻也閒不下來的人終於停下腳步。
這裡是青山腳下,距離大街有一段距離,很安靜,院子裡有棵到了春天也沒開花,已經瀕死的桃樹。
桃樹下是石桌椅,之後才是正經住的屋子。
屋裡也沒什麼,隻有簡單幾樣家具,方瑜在櫃子裡找了件外袍披人身上,外袍不厚,也就當擋個風。做完一係列事情,方瑜沒立即離開,在走前不忘提醒了句:“外面涼,今晚進屋後就彆出來了。”
塵不染靠在窗台上點頭。
方瑜深知這個人也就點頭快,但無法,隻能離開。
腳步聲逐漸遠去,院子裡重歸安靜。
安靜的空間裡傳來什麼落在石階上的輕微響動。
外袍從肩上滑落,原本靠在窗邊的人提溜著手裡酒壺,慢慢走下台階,酒壺穗子鮮紅,在空中晃蕩著。
落在地上的是一截桃樹殘枝,已經全然枯黑。
彎腰撿起桃枝,塵不染垂眼。
霧朦月華下,淺淡光亮自手心出現。
枯木逢春,春來花發。
黑色枯枝之上,粉色小花顫顫巍巍綻開,綠葉生發。
一起變化的還有瀕死的桃樹。
滿樹生春,連成一片粉色輕柔花海,有帶著冷意的風吹,花葉摩挲的聲音湧入腦海,漫天花瓣紛飛。
伸手接住落下的粉白花瓣,塵不染抬眼看向重新煥發出生機的桃樹。
滿頭糟亂華發之下,是一雙帶著灼光的清透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