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後宮是女人聚集的地方,這樣的地方通常八卦也多。

那小安子當真是個人才,借著辦差時同旁人吐苦水,說日子難熬。

又吐槽溫淑妃不會抓機會,明明侍寢能討皇帝歡心,結果卻因著竇氏被罰禁足雲雲。

一來二去,溫淑妃被禁足三月的因果便傳了出去。

掖庭獄裡的竇春生洗去冤屈被釋放。

往日掖庭裡的女郎們受她恩惠結下善緣,不少人前來接她。

那時陽光正好,刁三娘把她送到門口。

竇春生不太適應外頭的陽光,眯起眼用手遮擋額頭。

竇春荷激動地走上前,高興喚道:“阿姐!”

竇春生朝她抿嘴笑。

竇春荷握住她的手,有許多話想跟她說,卻無從說起。

刁三娘道:“都散了吧,莫要在這兒紮堆。”

竇春生同她行了一禮,“這些日多謝三娘照應。”

刁三娘打趣道:“我可不敢當,你能得淑妃娘娘抬舉,我還怕你向她告狀呢。”

此話一出,人們皆笑了起來。

一行人陸續離開,曹氏好奇問她跟長春宮的淵源。

竇春生眼裡發著光,說道:“我從未見過這般有趣的女郎。

“淑妃娘娘雖年紀輕,卻端方雅重,絲毫沒有娘娘的架子,言談舉止叫人親近。”

當即同她們說起在長春宮經曆的情形,聽得人們羨慕不已。

畢竟,能得貴人抬舉,意味著以後的命運將會發生轉變。

正午隻有半個時辰的午休時間,罪奴們每天都要勞作,一年到頭是沒有休息日的。

人們乾的活計有印染、刺繡、紡紗,還有織布等等。

竇春生姐妹倆乾的活計是紡紗。

鑒於她才得長春宮抬舉,張嬤嬤對她的態度更和軟了些。

這裡頭的日子並不好過,因為每個人都是戴罪在身,是深宮裡最低等的存在。

若是不服從管教,挨餓受打是家常便飯。

若是不幸生病,就全靠命硬了,死亡率非常之高。

若是運氣好,遇到朝廷有喜事,天下大赦時,有的還能僥幸被放出去。

但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

夕陽西下,勞作了一天的女郎們總算收工。

掖庭裡的夥食很差,給她們的不過是一碗由粗糧和菜葉熬煮的粥,配上少許醃菜便是一餐。

有的女郎擅女紅,會私下裡偷偷繡帕子給掖庭裡管轄的內侍,由他們想法子帶出宮販賣換成錢銀,換點口糧。

當然,這做法是觸犯宮規的。

一旦被逮著,丟職不說,還得挨板子,能不能活下來都說不定。

但他們能從那些繡帕上撈點油水,故而竇春生用藥很大部分都是這麼來的。

時長日久,便已經形成了一條渠道。

屬於底層人賴以生存的出路。

在夥房那邊用完飯食,竇氏姐妹回到集體住宿。

一間屋裡能躺下二十二人。

這個時間段屬於個人,女郎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嘮家常。

竇春生心裡頭藏著事,她知曉溫淑妃被禁足的原因,也明白她想乾什麼。

因為她曾跟她說過,如果要撼動宮規,光憑一人的力量是不行的。

望著周邊受儘苦難的女郎們,竇春生的內心蠢蠢欲動。

溫淑妃問她敢不敢搞事,隻要她敢豁出去,那長春宮就會替她背鍋。

她太渴望能光明正大為後宮的底層女性看診。

太渴望她的《千金集》能繼續完成下去,更不敢忘醫者仁心,能救一人是一人的使命。

可是她又不敢賭注,她不怕死,卻怕妹妹受到牽連。

這一夜漫長得仿佛看不到儘頭。

竇春生輾轉難眠。

姐妹二人相依為命,她的心事,還是讓竇春荷察覺了,再三追問之下,竇春生才說出心中的想法。

竇春荷隻覺得她瘋了,震驚道:“阿姐,你才從鬼門關逃出來,難道又要進去嗎?”

竇春生看著她沉默不語。

竇春荷激動道:“你知不知道那些日我是什麼心情?

“就因為去了一趟長春宮,你就狂妄到想要去挑戰後宮體製,簡直是天真!

“你醒醒好不好?

“你不是淑妃娘娘,她有娘家做倚靠,可是我們什麼都沒有。

“我們是罪奴,罪奴你明白嗎?

“我們隻有一條賤命賭不起啊。”

望著她無法理解的表情,竇春生如鯁在喉,她黯然道:“我明白,可是二娘,我膨脹了。

“去了一趟長春宮,我便想要堂堂正正做個人了。”

這話紮到心上,竇春荷紅了眼眶。

竇春生握住她的手,“像我們這樣的人,餘生一眼便看到頭了。

“二娘,我心裡頭不甘心,我想把你拉出去,你明白嗎?”

竇春荷落淚道:“可是阿姐,這就是命啊,這就是我們……”

竇春生打斷道:“我不信命!

“現在長春宮給了我改命的底氣,我想要去試一試,就試一次。”

竇春荷抹淚不語。

竇春生小心翼翼道:“我不怕死,卻放不下二娘你。”

竇春荷:“你若沒了,我在世上無依無靠,也是活不久的。”

竇春生似下定了決心,試探問:“二娘可願與我並肩而行?”

竇春荷淚眼模糊,“非得走這步嗎?”

竇春生堅定點頭,“溫淑妃為著這事已經賭上了前程,我不可負她。”

見她這般固執,竇春荷知道勸不住,隻得泣不成聲。

同她說開後,竇春生下定決心,將第一把火丟到了掖庭。

人們聽說溫淑妃為了讓她們在生病時能得到看診的機會,不惜惹怒君王被禁足三月時,全都欷歔不已。

曹氏激動道:“說到底,權貴就沒把我們這些罪奴當人看。

“宮裡頭那麼多宮女,做奴婢的到底命賤,哪有什麼資格求醫問藥?”

另一人道:“是啊,更彆提咱們這些戴罪在身的。”

“真是奇了,淑妃娘娘真有這般好心,願意為著我們這些下人受累嗎?”

“我也覺得這事邪門,好端端的,她何苦來著?”

“對對對,這事一聽就不靠譜,她能得什麼益處?”

面對眾人七嘴八舌的質疑,竇春生解答道:“諸位稍安勿躁。

“我與淑妃娘娘原本沒有任何淵源,她卻在危難時伸出援手,可見其仁善。

“更何況,我當初還是因為謀反罪入的掖庭,她救我,本就是大忌。

“你們仔細想想,救我於她有何益處?”

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琢磨不透。

竇春生正色道:“先前我曾說過,淑妃娘娘跟一般的權貴不一樣。

“她有把我們這些奴婢當人看,更不會看不起下九流的醫婆。

“現在她因著我診病觸犯宮規一事被禁足,倘若你我還無動於衷,那咱們這些人便活該被病痛折磨至死。”

這話令眾人沉默。

曹氏皺眉道:“話雖如此,可是我們人輕言微,又都是罪奴,能幫得了什麼?”

竇春生:“我們可以為她請命。

“柴多火焰高,隻要請命的人越多,天子定不會坐視不理。

“此舉不僅僅是為淑妃娘娘,更是為了我們自己。

“一旦淑妃娘娘替我們爭取到機會,那往後人人都有資格求醫問診,而不用忍著扛著,僅僅一場風寒就丟了性命。”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小聲議論起來。

竇春荷也加入了探討,說道:“六宮婢女數千人,我們掖庭的女郎請命,也是為了她們。

“這麼多年來,若不是阿姐懂醫術,願意伸出援手,外頭的宮女也要受不少罪。

“這次阿姐能僥幸脫身,以後諸位若有個頭疼腦熱的,定不敢再像以往那般施救了。”

竇春生誠摯道:“入掖庭的這十餘年,我捫心自問,不負醫者仁心。

“今日我願為淑妃娘娘請命,豁出去賭注一回,不知姐妹們可願與我一起點燃這把柴火?”

人們各自沉默,都有些猶豫。

也不知過了多久,曹氏忽然道:“我去。”頓了頓,“反正都是一眼看到頭的人了,也沒什麼好顧忌的。”

接著又一人道:“我也去,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長春宮都不怕,我怕什麼?”

這話把眾人逗笑了。

接著女郎們全都活躍起來,嘰嘰喳喳討論要如何請命。

竇春生望著那一張張熱情的面孔,眼裡閃動著濕潤的光。

翌日,六十三名掖庭女郎相約跪在仁昭門前為溫淑妃請命。

竇氏姐妹跪在最前頭。

竇春生鏗鏘有力道:“罪奴竇春生,為長春宮淑妃娘娘請命,懇請聖上寬恕娘娘體恤六宮侍婢之心!”

竇春荷:“罪奴竇春荷,為長春宮淑妃娘娘請命,懇請聖上寬恕娘娘……”

“罪奴馬豔華,為長春宮淑妃娘娘請命……”

“罪奴張玉安……”

六十三名不怕死的女郎挺直腰板,頂著烈日,齊齊跪在仁昭門前,此起彼伏自報家門為長春宮請命。

這是掖庭罪奴們第一次凝聚到一起,為長春宮,也是為自己,掀起的一場抗爭。

六十三人,皆是女性。

有的飽經風霜,有的年輕稚嫩,有的佝僂著腰,有的內心恐懼。

可是不管怎麼說,她們站出來了,哪怕脆弱且不堪一擊。

終歸鼓起勇氣站出來了。

那一刻,不同時代的靈魂,不同時代的女性,跨越被封建皇權圍堵的高牆,與溫顏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