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在思考一件事。
彆人家的父親會給孩子親手刻章,小孩子們湊在一起就會拿出來進行攀比。因為舜華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所以她才會跑來找太子要章。
那他家太子小時候遇到過類似的事情嗎?
腦補一個小太子羨慕地看著彆的小夥伴都有父親親手刻的印章,但是他沒有。而且因為父親太過忙碌,他很懂事地沒有和父親提過這件事。
始皇默默拿起玉石和刻刀,決定給兒子補一個。
雖然現在兒子大了,不可能再拿著印章去和彆人攀比。可這不妨礙什麼,畢竟光是父親送東西給自己,就能叫扶蘇很開心了。
始皇刻得很慢。
既是因為他獨自一人待著的空閒時間不多,大部分時候扶蘇都在身邊。作為驚喜,自然不能當著扶蘇的面刻,隻能慢慢來了。
還有一點則是他想雕琢得精細一些,要刻得比彆人家父親刻的更好。
所以二天下來,還是隻刻了一點點。
不過始皇並不著急。
這天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意識到太子小時候大約是沒有被人炫耀過印章的。所以他不會由於羨慕彆人而暗自神傷,不曾受過這個委屈。
可這也並非什麼好事。
畢竟太子沒被人炫耀過的原因,是太子他從小就沒什麼朋友。沒有朋友,自然就沒人找他炫耀這個。
聽起來比被人炫耀過還慘。
始皇歎了口氣,問蒙毅:
“太子幼時,朕是不是太虧待他了?”
扶蘇這麼不負責任,都能想起來給兒子準備伴讀。橋鬆這一世小的時候身邊各種文武玩伴都不缺,哪怕沒有伴讀時也有和他同齡的叔叔和姑姑相伴。
莫非扶蘇就是因為自己從小沒有朋友,才會格外在意這個,於是決定在孩子身上補回來?
蒙毅嘴角微抽:
“陛下多慮了,臣瞧著太子仿佛不覺得自己被虧待過。”
陛下為何突然自我反省起來了?就他們太子那個樣子,像是被虧待過嗎?
蒙毅以前還沒到陛下身邊隨身侍奉,倒是不太清楚他們父子往昔的相處模式,這種事情估計也就隻有宮中伺候很多年的侍者知曉了。
但光看如今太子那股囂張勁就知道,這家夥絕對是從小被寵溺大的。
不受寵的孩子哪個敢在親爹跟前隨心所欲?瞧瞧其他一年都見不著父親幾l面的公子是什麼模樣就該心裡有數了。
始皇卻說:
“太子一向擅長委屈自己,也很知足。便是被虧待了他也不會說的,還整日高高興興的。”
始皇想起兒子小時候就是開心果,每天都精力充沛,幾l乎沒有傷心難過的時候。
——裝哭不算。
蒙毅:……
蒙毅麻木地聽著陛下張口一句“太子擅長委屈自己”,閉口一句“太子受了虧待也不說”。
他懷疑陛下認識的太子和他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
就算是親爹,這個濾鏡也過分了。
蒙毅發誓,他就沒見太子當真吃過虧。從來沒有太子受委屈的時候,太子隻會讓彆人受委屈。
可是面對頂頭上司,蒙毅也隻能昧著良心附和陛下。
他煞有介事地點頭:
“陛下說的也是,不知陛下覺得您在何處虧待了太子?”
陛下道理是哪裡來的這種稀奇古怪的感慨,他要仔細聽聽。
始皇於是提起兒子幼時沒有玩伴:
“他隻能與弟妹們作伴,但他們總是玩不到一起去。”
陰嫚還好些,彆的弟妹扶蘇其實並不愛和他們來往。他和弟妹們培養出感情來,還是這輩子的事情,是繼承這裡這個扶蘇的記憶後才建立起來的親情。
以前的扶蘇心裡隻有父親一個人,他寧願天天和父親膩在一起,也不想去找其他同齡人玩耍。
直到十幾l歲開始入朝參事了,才在始皇的鼓勵下和王離等人有所來往。可那不是交朋友,是像少年秦王政結交蒙恬蒙毅那樣的政治行為。
始皇現在回想起來,後悔他應該在扶蘇小的時候就把臣子家的孩子召入宮中,陪伴兒子一起長大的。
蒙毅:…………
什麼叫太子不喜歡和弟妹玩,所以沒有同齡的夥伴?這不是他自己的問題嗎?這還能算陛下虧待太子?
蒙毅漸漸意識到自己和兒控沒什麼好聊的。
陛下連太子“不喜歡弟妹”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彆人家的父母要是聽說這種事情還會責備孩子不懂友愛手足呢,陛下實在是太縱容太子殿下了。
蒙毅沒有感情地附和了陛下幾l句,充分滿足了陛下想找人聊天的情感需求。
始皇聊完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於是他回去繼續刻章了。
精雕細琢的印章刻好後也沒有直接送出去,而是等到了扶蘇生辰的那天。印章被看似隨意地放在了扶蘇桌案上的泥印旁邊,看起來和他往常使用的私印並無不同。
印章的雕刻都是大秦常見的祥瑞圖案,扶蘇批閱奏折之後拿起來隨手沾了印泥,就蓋在奏折上面。
他正要把印章放回去,忽然發現今日印出的文字與往常並不相同。
這次印出的字是「梓桑」,而非扶蘇。
扶蘇微微一愣。
他倒轉印章看了一眼,手裡印章的刻字確實是梓桑無遺。再仔細打量雕工,就能察覺到雖然精細,卻不如工匠做得那麼完美無瑕。
這枚印章應該是一個不常雕玉之人悉心打磨出來的,雖不完美,卻很用心。
扶蘇愛不釋手地把玩了一會兒。
直到始皇帝裝作不經意地從殿外走進來,看了一眼兒子的反應。
扶蘇心下好笑。
難怪父親今日一大早散朝後拉著李斯在亭中閒聊,還讓他先回來處理奏折。原來是給他準備了禮物,
想叫他自己發現。
扶蘇舉著那枚小印問父親:
“這是阿父親手給我刻的嗎?”
始皇微微頷首:
不錯。⒘”
甚至都沒有問兒子喜不喜歡,一看就是心中在意,但不好意思問。
扶蘇沒有拆父親的台,而是仔仔細細將印章清洗擦乾,掛在了腰間。
這麼珍貴的印章,當然不能隨便使用。
他還將剛剛蓋了印的奏折拿到了一邊,讓人收起來。左右隻是一份彙報政策成果的折子,不下發回去也不要緊。
扶蘇單獨寫了一張字條,讓人拿去回給那名臣子。隻說之前的奏折不小心被弄臟汙了,所以不曾發回。
其實直接發回去也不要緊。
奏折下發之後,待臣子看過還會再送回來,放置到專門儲存過往奏折的宮室裡妥善保存。扶蘇把那封拿走,也是送去同樣的地方放好。
隻不過這個印章畢竟刻的不是大家熟知的太子大名,而是他們不怎麼熟悉的表字。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還是不發下去為妙。
往年王綰能因為一封奏折換了二個筆跡就想入非非,誰知道剩下的臣子裡有沒有和他一樣腦回路奇特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橋鬆聽到父親和祖父的對話,才發現新印章的存在。之前他都在埋頭處理自己面前的政務,根本沒察覺他爹的動靜。
聞言他探頭過來:
“什麼印章?給我也看看。”
他心裡有點羨慕,祖父隻給父親刻了章沒給他刻,也不知道以後他有沒有機會要到一枚。
然而扶蘇小氣吧啦地捂住了腰側:
“不給你看。”
橋鬆:!!!
橋鬆立刻丟下筆撲過來,去掰他爹的手。父子倆鬨了片刻,終究還是讓太孫殿下看見了那枚印章的模樣。
看完橋鬆就撇嘴:
“祖父雕刻的比父親之前雕的精美太多了,父親是不是偷懶了?”
扶蘇敲他腦袋:
“我願意給你刻章就不錯了,還挑二揀四。”
橋鬆迅速躲遠,躲到祖父另一邊去。兩人中間隔著始皇,這下他爹可不能對他動手動腳了。
接著橋鬆問起另一個很傻的問題:
“父親的印章裡怎麼刻的是梓桑啊?”
他好像沒見過這個詞,是父親的小名嗎?不對啊,他爹小名不是阿蘇麼?
扶蘇好氣又好笑:
“你是我親兒子嗎?你爹表字什麼你都不知道!”
橋鬆一拍腦袋:
“啊對,這個一看就是表字。”
扶蘇是一種喬木的名稱,一說是高大繁茂的桑樹,另一說則是落葉小喬木唐棣。
始皇帝給兒子起名時取的是前者,和詩經後半闕的橋鬆對應。是希望兒子以後能長得健康茁壯,風雨無畏。
——雖然現在看來扶蘇可能朝著唐棣那個
方向發展了。
而在取表字的時候,以補充解釋為取字原則,自然該取個和桑樹相關的詞。所以即便其中不帶“桑”字,也要展現出他起名時對兒子的期許。
梓桑,梓為梓樹,桑為桑樹。
這二者都是比較高大的喬木,常常一同提起。在意象上,二者都有子嗣繁茂、健康茁壯的共同點。
且“梓”在《詩經》中還常被賦予長壽的含義。
始皇給他起這個表字,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隻是單純地希望孩子能康健長壽。因為扶蘇已經很優秀了,不必再在事業上對他有更多的苛求。
不過梓這種喬木,本身也不尋常。
古代君王常用梓木製作棺材,因此有單獨的詞語“梓棺”或“梓宮”用來指代帝王棺槨,尋常人不可用梓這個詞。
雖然現代有些人覺得梓和棺材有關係,用來起名似乎不吉利,可實際上古人並不忌諱這個。
還根據這點衍生出了一個“梓潼”這個稱謂,是唐宋時期皇帝對皇後的昵稱,意為梓宮中的神女。
也有人認為這個稱謂取自梓樹多子,是希望皇後可以多生孩子。
橋鬆琢磨了一下這個表字。
很快他又不忿起來:
“這個表字比父親給我起的用心多了。”
果然,父親是祖父親生的,他是父親撿來的。
扶蘇並不搭理這小子。
他就是嫉妒始皇更疼太子,所以抓住一切機會發表抗議。作為既得利益者,扶蘇隻要自己一個人高興就好了。
不做人的臭爹嘚瑟了一整天,橋鬆考慮到今日是父親的生辰,不好和他計較,這才維持住了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夜間父子倆分開之際,扶蘇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對兒子說道:
“為父今日生辰,你還沒有送我賀禮,不過我不和你一個孩子計較。這樣好了,你弟妹二人的表字都由你來替我取好,算做你孝順父親了。”
橋鬆:?人乾事?
你自己懶得想就直說,扯什麼孝順父親的借口呢,哪有這樣當爹的。
橋鬆堅決不肯:
“取字這事唯有長輩可以勝任,我和弟妹是平輩,哪能越俎代庖?實在不妥!”
扶蘇和他討價還價:
“這樣,瓊琚的表字我來取,舜華的你來。我們一人一個,誰也不吃虧。”
橋鬆知道這件事他應該是拒絕不了了,隻能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
說什麼不吃虧,明明兩個表字都該父親起的,他起一個都算吃虧好不好。
算了算了,他和妹妹關係好,不計較這個。
扶蘇把兒子忽悠走,扭頭就見父親緩步走出來。顯然是聽見了方才的對話,隻是之前給他面子才沒有打斷。
始皇無奈地看向他:
“你啊……”
瓊琚上一世就起過表字了,並不需要扶蘇再費腦筋。舜華前世卻是幼年夭折
,沒來得及取字,如今得現想一個。
這樣的事情也推給孩子去辦,真是讓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扶蘇輕輕一笑:
“舜華和她哥哥關係好,同我卻不甚親近。讓她喜歡的阿兄來替她取字,她才會高興呢。”
始皇聞言無話可說。
片刻後,他歎道:
“也罷,或許你我父子都是一樣的,天生便親緣淡薄。他們都有他們各自親近的眷屬,這樣也不錯。”
他是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扶蘇是自幼情感缺失,哪怕如今補上了神魂也難以與旁人親近。
他們父子互相慰藉也不錯。
始皇朝兒子伸出手:
“來,隨阿父去看看星子。”
今日夜景不錯,他想去玄宸宮中最高的觀星樓上賞賞星辰月影。
又是一年過去了,滄海桑田,星辰變換。不知千年後大秦又會變成什麼模樣,惟願歲歲如今朝,國祚長存。
扶蘇上前兩步牽住父親的手,像兒時那般被他牽著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起了點童心,低頭數著腳下的台階,數到四十九階時登了頂。他抬頭一看,果然見到星河燦爛,明月長輝。
扶蘇仰望著夜空,星圖倒印在他眼底,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眼眸純質透亮的幼童。
扶蘇感慨道:
“真好看!”
始皇耳邊同時回響起記憶裡兒子那稚嫩的小奶音,與現實中的聲音重疊:
“真好看!阿父!”
扶蘇扭頭喚道:
“阿父!”
始皇慢半拍回神:
“嗯?”
卻見扶蘇從袖子裡掏出一包糕點,問他要不要一邊吃點心一邊賞月。
唯美的氣氛頓時被破壞得一乾二淨。
始皇費解——不是剛剛才用完晚膳嗎?為什麼身上還揣了一包點心?你小子方才到底想去乾什麼?
還有,他家太子是不是太能吃了一點?
扶·病美男人設岌岌可危·蘇毫無所覺地拆開紙包和父親分起糕點來。
他小聲嘀咕:
“我最近長胖了一點,夏太醫說我再胖下去就沒辦法裝病弱美男子了,還容易因為吃太甜而生病。他叫人扣了我的甜食,這是我好不容易私藏下來的。”
其實扶蘇這也不叫胖,就是從身形偏單薄變得更健康壯碩一些。屬於普通壯年男子的範疇,但這個程度顯然和病弱背道而馳。
夏太醫當然是希望殿下的身材可以健康一點的,前提不是靠的吃甜食達成。他可以吃肉吃菜吃飯來長胖,而不是靠吃海量的糖來長胖。
始皇危險地眯了眯眼。
太子最近好像確實吃太多甜食了……
而後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沒收了這包糕點。
“既然是太醫叮囑的,你就彆吃了。”
扶蘇一呆。
片刻後他反應過來,今日和他分糕點的不是與他狼狽為奸的史官,而是父親。史官會幫他打掩護,父親隻會跟著太醫一起盯著他不許多吃糖。
唉,都怪剛剛一不留神說順嘴了。
他平時和史官分點心的時候都會順道抱怨兩句夏太醫的苛刻,習慣了就忘了管住嘴巴。平時史官因為和夏太醫積怨已深,會跟著他一起吐槽來著。
扶蘇心痛地看著糕點離他而去,被父親一口一個地就要吃個乾淨。
還剩最後一個的時候,扶蘇伸手去扯父親的衣袖。
他眼巴巴地撒嬌:
“阿父,就給我一塊。”
始皇卻冷酷地丟進了嘴裡:
“一塊也沒有。”
不僅如此,還伸手去搜兒子的袖袋,果不其然從裡面又搜了兩包出來。
扶蘇:……
始皇下令道:
“以後朕讓人盯著你,你休想再藏糕點。”
扶蘇: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