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章台宮 父子之間哪裡有隔夜仇呢(1 / 1)

鹹陽宮中,秦王政方才回來,坐下還未處理多少政務,忽又聽見殿外隱約傳來喧嘩聲。

他眉頭一皺,正要詢問,就見侍者匆匆入內稟報:

“王上,長公子來了,正跪在殿外請罪。”

秦王政一怒之下摔了手裡的竹簡:

“他不要命了?寡人才叫他老老實實在家養病,他就是這麼折騰自己身子的?!”

侍者死死埋著腦袋,一聲不敢吭。

秦王政越想越氣,霍地站起身來,口不擇言地丟下了一句:

“讓他跪著!寡人倒要看看他能跪多久!”

殿內越發寂靜,所有侍者全都無聲地跪了下來,生怕遭到牽連。

然而,嘴上說得這麼斬釘截鐵,也掩蓋不了秦王說完之後就沒忍住朝外走的步伐。

畢竟還是親父子,嘴上再怎麼不饒人,其實還是心疼兒子的。

秦王政冷著臉走出內殿,看著隻身著單衣的兒子,心裡更氣了。

但還不等他發作,扶蘇先一步伸手,輕輕拽住了父親的衣袖,是和之前如出一轍的撒嬌。

“父親——”

秦王政非常不悅,又來這招,以為他會再次心軟嗎?

於是秦王政故作冷冰冰地問道:

“何事?”

給出了回應,而非視若無睹、轉身離開,這說明父親沒有真的生氣。

“扶蘇之前做錯了,所以來向父親請罪。”

秦王政心裡有點高興兒子難得的服軟,不過嘴上還是生硬地挑刺:

“拖著病體來請罪,你是當真知道錯了,還是想逼迫寡人不得不原諒你?”

此話一出,就見兒子臉上露出了委屈的神情,隻差把“父親怎能如此想我”幾個大字寫在臉上。

秦王政自知說錯了話,心下懊惱不已。他的長子從不是會玩這些手段的性子,是他口不擇言了。

但是讓當爹的拉下臉來道歉,以他彆扭的性子實在開不了口。好在扶蘇並不在意這個,沒人比他更了解父親的口不對心。

所以他隻是故作落寞地問道:

“父親當真如此生氣,再也不肯原諒扶蘇了嗎?”

秦王政:……那倒也不至於。

扶蘇每年都要氣他幾回,他這個當爹的總不好和兒子計較。多年下來,他早就習慣了。

隻是秦王政不太理解,兒子怎麼突然就開始認錯了?以往無論自己如何罰他,他可都是死也不肯改口的。

心裡的疑惑剛剛生起,就見兒子虛弱到有些跪不住了。身子晃了晃,直直地朝自己這邊倒了過來。

秦王政一驚,連忙單膝跪地扶住兒子,沒叫人落到冷冰冰的石磚上。

扶蘇靠在父親懷裡,聲音弱不可聞:

“兒子一直以為自己做得是對的事情,無愧於心。可是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人都說我做錯了,就連老師也不願再與我來往。”

原主在閉門思過期間曾經給淳於越傳信,探討當時在朝會上的事情。但是秦王政正在氣頭上,讓人把信都攔截了下來,根本沒送到淳於越手裡。

傻呼呼的原主當然不會猜到背後有親爹的手筆,所以扶蘇順理成章地編造出了一番心理活動,說自己是被老師不肯搭理自己的事情給刺激到了。

秦王政聽著心情微妙。

一邊覺得有點心虛,一邊又覺得能借著這個誤會讓兒子醒悟也挺不錯的。

當爹可真是太難了。

“從前老師一直教導我要仁愛,要愛惜人才。兒子想那韓非有大才,隨意處置了實在可惜,才有了那日的事。”

“可是當我開口之後,卻看見老師也和旁人一般滿臉不讚同。明明我做的事情都是老師教導的,為何老師卻認為我錯了?”

扶蘇似是難過地揪緊了父親的衣領,無意識地將這昂貴的秦王常服給弄皺了。

他像個頭一次發現自己真的犯了彌天大錯的孩子,但又不知道具體錯在哪裡。所以他的表情無措極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秦王政聽著這些心裡剖析,隻覺得心疼,一腔的隱怒終究還是散為了一聲歎息。

扶蘇少不更事,待人又一向熱忱純粹,自然理不清其中那些彎彎繞繞。

他才十六歲,什麼都沒經曆過。他不像曆代先王那樣,多有在彆國為質的經曆,嘗遍了人情冷暖。所以他不懂那些人的齷齪心思,也不懂朝堂鬥爭裡的詭譎肮臟。

這不是扶蘇的錯,扶蘇天性善良容易相信彆人,這該是扶蘇的優點才對。

秦王政將兒子抱了起來,輕輕放在殿內的軟榻上:

“彆想了,你先休息一下,等你休息好了,父王再同你慢慢分析。”

是時候該教導兒子一些權謀手段了,不能因為朝政繁忙就忽略了對兒子的教導。

給扶蘇拉上被子之後,秦王走出了內殿。他低聲吩咐侍從,從今日起長公子就住在宮內養病,什麼時候養好了什麼時候在回府去。

侍從被這風雲變幻的局勢弄得措手不及,前一刻還以為公子要徹底惹怒王上,怎麼後一刻父子倆又重歸於好了?

一群人摸不著頭腦地下去準備了。

長公子成婚前都是住在後宮那裡,但看王上的意思,是要長公子就住在章台宮這裡。那就得提前準備一些東西,將宮室再收拾一番,免得怠慢了公子。

章台宮其實是用以政治活動的宮殿,而非寢宮。可誰讓他們有個過於勤勉的王上,愣是在章台這裡“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很多時候為了節省時間,處理政務太晚就直接睡這兒了。

可無論王上是不是把章台宮當寢宮用,長公子一住進來,就必然會讓所有朝臣多想。

——王上是不是有立太子的意思?否則哪有普通公子住進章台宮的道理!

這就和皇帝自己住在禦書房,還把兒子也叫來一起住。你說他沒有彆的心思,這誰信啊。

秦王政走後,扶蘇重新睜開眼睛。

他根本就不困,來之前才睡了一覺。哪怕中途被氣醒,也睡得差不多了。

住進章台宮是扶蘇設想中最佳的結局,既可以近水樓台和父親培養感情,又能最快速度向群臣傳達他們父子重歸於好的消息。

如今已經達成目標,他得再思考一番接下來該怎麼做。

那天的朝會,得罪的可不止一個秦王政,還有李斯。

作為日後的大秦丞相,李斯這個人能力手腕都不缺,是個人才。自己現在連太子都沒當上,得罪李斯沒有好處隻有壞處,關係自然要修複。

正好,章台宮裡達官顯貴頻繁往來,他也不怕堵不到人。

扶蘇安安心心在內殿休息了小半日,晚間感覺身體沉屙儘去,可以生龍活虎地繼續練武跑跳了。但為了多在父親身邊蹭住幾日,他依然裝作弱不經風的樣子。

幸虧扶蘇天生皮膚白,不怎麼曬得黑,哪怕往日練武勤快,如今看著還是膚色白嫩。裝病時這就是最佳幫手,親爹眼怎麼看怎麼覺得兒子“面白如紙”,身體肯定還虛著。

秦王政關切地打量了扶蘇幾眼,性格使然沒說出什麼關心的話,隻是用挑剔地語氣讓人撤換了扶蘇案上的幾道菜。

王上表示:

“這些菜太油膩了。”

侍者們趕緊端了下去,就要去通知禦廚重新做來,又聽王上說從自己桌上端兩碟子菜給公子。

最後,兩桌菜互換了幾道,“油膩”的那些到了秦王面前,倒也不用再麻煩廚子了。

隻是那所謂的“油膩菜”,眾人怎麼看怎麼覺得都是王上在雞蛋裡挑骨頭。

扶蘇:……

父親的關懷他確實很享受,可他重生之前因為生病已經被迫吃了許久的清淡食物。好不容易換到個年輕力壯的身體裡,他真的很想吃點不那麼健康的東西。

扶蘇愉悅又煩惱地用完了這一餐飯食,心想以後如非必要還是彆裝病比較好。隻是想和父親同住而已,撒嬌也是能達成目的的。

飯後,秦王政難得沒有繼續去看奏折。他答應了兒子要同對方分析這些天的事情,自然不會食言。

其實那些彎繞扶蘇都懂。

淳於越想培養出一個親善儒家的仁君,借此改善大秦的虎狼之風。他很看不慣秦人的作風,所以想從下一任秦王這邊下手。

秦王政一開始沒有阻止,是因為鐵血君王確實需要一個更溫和的繼承人。

在秦王政的計劃裡,他自己會以最快的速度一統六國、完成改革,強壓下所有的反對聲浪。

這些事情,秦王政覺得自己都能做完,不需要兒子再做什麼。兒子隻要彆推翻他的製度,沿著他的路繼續往下走,順便用懷柔的手段安撫一下不滿的全天下,一切就很完美了。

類似於打一棍子給個甜棗這種。

但秦王政沒料到,淳於越教出來的扶蘇有點過於純善了。“仁”是個好事,太“仁”了就不合適了。

秦王政想要的是秦皇扶蘇這樣的繼承人,表面上仁慈溫和,其實該有的帝王手腕一個不少。

這幾年原主的所作所為讓秦王政有些煩惱,他擔憂兒子恐怕達不到自己的要求。但是他不願意就此放棄,於是有了今晚的手把手分析教導。

說不定兒子隻是沒學過,所以才不懂。等他學了,就不會再盲目仁慈了,還能將權謀手腕玩得很好呢?

為此,秦王政不介意耽誤一晚上處理朝政的時間,給兒子掰開了揉碎了細講。

他先從淳於越的反應說起。

淳於越要培養個仁君出來,扯了一堆儒家的理想學說,成果斐然。他覺得自己在培養仁君,結果險些培養出了個“聖君”。

原主堪稱大聖人,完全不在乎韓非是從儒家跑路去法家的。為了韓非硬剛全朝堂,非常地頭鐵,和他爹一樣頭鐵。

但是淳於越作為大儒,並不是很喜歡韓非這個“叛徒”。彆說給韓非伸冤了,他巴不得秦國所有除了儒家弟子以外的百家之人全部消失。

所以那天聽到原主給韓非說話之後,他差點暈過去。

原主為了個法家人得罪那麼多朝臣,吃力不討好,叫淳於越簡直如鯁在喉。

那時的淳於越必然非常後悔,早知道就不給原主灌輸那麼多“愛才”的思想了。就算要灌輸,也得加個前提條件:愛“儒家”的人才。

扶蘇聽到這裡,面露恍然,語氣既失落又惆悵:

“老師怎麼能這樣呢?隻因為韓非先生是法家之人,他就不願施以援手,這樣豈非違背了孔子的‘有教無類’?”

扶蘇做出一副“我看錯他們了,原來大儒是這樣的大儒”,令秦王政十分滿意。

他不指望一次談話就能讓兒子醒悟,但是隻要兒子開始意識到他身邊的那些人其實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以後慢慢的就不會誰說什麼都相信了。

政治覺悟得一點點培養,時間還長,不著急。

但扶蘇的成長速度,還是遠超了秦王政的預料。

父子倆談心的第二天,扶蘇借口躺久了身上不舒服,硬是蹭到父親身邊陪他一起看奏折。

秦王政有心教導兒子,自然不會拒絕,還拿了一些簡單的政務出來與兒子分享。

一上午的教導下來,扶蘇舉一反三的學習能力令秦王驚喜又震怒。

他的長子扶蘇果然一直如同小時候那般聰慧,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是這樣的好苗子卻被耽誤了這麼久,著實可恨!

秦王政才不覺得這要怪自己一直選擇放養,隻把兒子丟給老師教導。他認為是老師的問題,好苗子沒教好,要麼是老師沒本事,要麼是老師在故意使壞。

很不巧,原主隻和淳於越關係親密,其他老師根本沒有存在感,頂多有幾個儒家的老師能順帶著露露臉。

所以被秦王遷怒的,自然隻有淳於越這一波大儒了。

扶蘇目的達成,便主動和父親說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秦王政正在氣頭上,迫不及待想做點什麼。兒子主動離開正合他意,於是等人一出門,立刻叫來侍官要再罰淳於越。

這次不僅是他一人,連帶著那些儒生都得挨罰。

另一邊,扶蘇緩步走了小一刻鐘,轉過某個彎,恰巧撞見了進宮來回稟事情的李斯。

扶蘇慢慢露出了一個微笑:

“李廷尉,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