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晉江文學城首發

第四章

平影現在的住所是很老舊的一棟公寓樓。

公寓樓是三十年前建造的,有四十多層高,外型在那時代很時髦,現在看上去卻有點落伍了。

除了新城都的富人區的人們還以住在地面上隻有幾層高的大彆墅為榮外,其他地區的樓房都是中層偏低一點的房子價格最高。

平影居住的這座公寓樓當然也不例外。

她住在公寓樓的第十層,儘管現在的房屋隔音已經很好,但她有點疑心病,所以樓上和樓下還是被她買下了,隻是她選擇住在第十層,並且沒有打通去往其他兩層的樓梯,隻當作沒有買下第九層和第十一層一樣,將那兩層一直空置著。

而雖然說一整層都是她的,但在這時代,新界南區老舊公寓樓的【一層】也並不是多大的地方,因此,屋子裡的每一個房間都被她合理利用了。

現在交通很發達,人們之間不流行客居在彆人家,平影也沒有好到能住在她家的朋友,因此她家中沒有客房的存在。

在這之前,她當然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收留一個人在家的可能。

不過在她思考究竟要將這隻似人非人的怪物安排在哪裡的時候,從進門開始就一邊提防她一邊觀察整個客廳,確認暫時沒什麼危險的怪物已經從它暫時占據的屍體的背部撕開了一個口子,一點點將它的本體從這皮囊和被擠壓的血肉中解放了出來。

平影也終於看清了它原本的樣子。

乍一看,是粉紫色和黑色相間的,黏黏糊糊一大團,大概有兩個成年男性那麼大。

她不知道它是怎麼把這麼大的軀體壓到一具屍體裡的。

但根據它現在的外型,平影推測它大概起碼有兩個形態。

此時,它的狀態正處於這兩個形態的中間。

它的表皮一會兒呈現光滑的柔軟,一會兒呈現出近似機械或昆蟲外殼似的反光狀態,而那疑似主體的一大團上分出很多看上去柔軟的觸手,觸手上則布有斑點和類似於斑點卻可以眨動的密密麻麻的眼睛。

這些眼睛的大部分在看著平影,小部分在盯著隨著它脫離而完全失去生機,被觸手包裹住,已經開始一點點被它觸手上的細口小口咀嚼的那具屍體。

隨著它的進食,血腥味也漸漸地在這客廳裡徹底彌散開來。

為這不太好聞的氣味,平影下意識皺了皺眉,而怪物的那幾百隻眼睛也並非白長,它頓了一下,立刻察覺到了平影的嫌棄,便下意識地用觸手將那屍體包裹得更緊,緊到一點皮膚都不露出來,想以此來阻擋血腥味在空氣中的蔓延。

但用處不大。

但平影的確受用。

於是她舒展了緊蹙的眉頭。

畢竟這是需要吃生食的怪物,想讓他在進食時一點血腥味都不冒出來是不可能的。

平影不喜歡強人所難,也不會為了自己的喜惡強行改變它的習慣,她的精力有限,並不打算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

於是她收回視線,抬手打開光腦,將基礎投放在半空中的光屏拉大,調出內部網站的同時,一邊用很平緩的語調和他閒聊似的詢問著怪物的過去:

“你,是外星出生的還是在地球孵化的?有名字嗎?”

她猜想擁有那麼多眼睛的怪物按道理也不會隻有一張嘴。

它沉默地蠕動了一會兒,而後,果然在那黏黏糊糊的一團上裂開了一個口子。

平影猜測它們原來的基礎形狀裡大概是沒有像人類說話時需要的器官的,但它此刻卻需要用嘴來和她說話,因此在它本體軀乾上裂開的這口子裡完全是人的唇舌,往裡也許還能窺探見聲帶一類的其他器官。

這場面有點難言,總之平影這回雖然沒有皺眉,但卻不願細看,於是便又一次收回視線不再看他了。

但怪物沒發現她的那一點點不自在,也許是一邊進食一邊學人類說話耗費了它的精力,又或許是它其實還並沒有學會分析人類的神態,所以此時,它隻是很乖順地,如之前一樣用磕磕絆絆的說話方式回答了她:

“我在,外星出生,但,沒有名字,他們叫我……艾利恩1010號。”

“Alien?”平影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那號碼的前綴單詞。

這單詞現在已經不常用了,是舊英文裡外星人的意思,此時代知道這意思的人並不太多,因此也不怪怪物誤將這名字當做自己的名字。

但此時,稍微知道點英文的平影在這時候卻難免有點嘲諷地笑了:“怎麼不叫xenomorph呢?”

Xenomorph是舊英文裡異形的意思。

但這怪物既然不知道ailen是什麼意思,自然也不會知道xenomorph是什麼意思。

畢竟現在絕大多數地方用的都是通用語了,即便它學的很快,也沒法從見過的幾個單詞來學會一整門語言。

它對人類的了解也好像不多,沒能從平影的表情上琢磨出嘲諷的意思來,隻當她的笑是真心的笑——它大概是很籠統地認為隻要是笑就都是好意,因此見到她笑,怪物便以為她說這話的時候是高興的,於是自然而然地將她的本意誤解了:

“你要,叫我,xen……xenomorph嗎?”

那一長串音節的名字對這個舌頭沒長好幾分鐘的怪物來說是有點難念的,但它還是儘力念了。

他看上去甚至還有點高興——很古怪的,平影竟然能從那沒有臉,隻長著成百隻眼睛的軀體和觸手上看出他的高興來。

然而這高興在這時刻卻讓他看起來反倒有點可憐。

平影抿了一下嘴唇,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總之她下意識微微蹙起了細長的眉了。

然而她的心總是多疑且滿含猜忌的,於是下一刻,她便舒緩了眉眼,一邊控製著自己不去做表情,一邊又用很平和的,仔細聽卻又有點冷硬的語調解釋道:“不,我隻是在開玩笑——玩笑的意思是,我在說假話。”

怪物並不太理解她為什麼要說假話,於是,他歪了歪……呃,長著嘴,可以說話的那塊肉。

總之,他作出了一個歪頭的動作,來表達他的不解。

平影不是擅長和彆人解釋詞彙含義的人,顯而易見,她也不是什麼循循善誘的好老師,在她看來,怪物明不明白玩笑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是很重要,他到底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的不明白還有待商榷,所以既然解釋失敗,她也不再為難她自己,沒再繼續說了。

她移開視線,不再看他,重新將注意力投於面前半透明光屏上的網站,去做她剛剛做到一半的事情。

她打開有特殊部隊人員名單的網站,按照職位等級排序,讓人工智能代替她的肉眼搜尋,而後,很快——

“找到了。”

人工智能為她搜索到了正確的照片。

平影看了一眼半透明光屏上展出的,無表情的,機器人一般的金發碧眼男人的照片,又瞥了一眼地上躺著的已經快被怪物吞噬殆儘的屍體,伸手點開了這個人的資料。

果然是小隊長,也很巧,很幸運,這種級彆尚在她可以隨意調遣的範圍之內。

身為艾洛寧頓公司的中層管理卻可以調遣和這公司看起來沒什麼關係的特殊部隊……聽上去也許有點奇怪。

但解釋起來也不難。

因為自十幾年前的【基因改造大災難】發生之後,原本屬於聯合政府管轄,其他大公司隻作為投資者參與的都立生物實驗室遭到了大清洗,而後,經過議會決議通過後,聯合政府不能再插手都立生物實驗室的決策。

私底下如何先不提,但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但生物實驗不可能因此廢除,於是生物實驗室的決策層便改由幾個世界著名的大公司派出的相關人員擔任了。

艾洛寧頓公司自然也在其中。

因為聯合政府明面上不能插手生物實驗,那麼用來處理外星生物的‘特殊部隊’當然也不再歸於聯合政府麾下。

而經過這麼多年的變遷,一開始隻為生物實驗室相關人員服務的特殊部隊,現在也逐漸變成了一些大公司的中高層處理私事的工具,而身為艾洛寧頓公司的中層,平影自然也有調遣一小部分低級人員的權利。

儘管在此之前,她從來沒用過這個權利,不過,現在用起來也不遲。

平影掃了兩眼這人的資料,乏善可陳,和每一個特殊部隊的底層人都沒區彆,於是她便不再有什麼興趣,在下達將此人調任到她管轄的新界南區後,便揮揮手將所有窗口關閉了。

而這時候,那軀體也全部被怪物吞噬殆儘了,除去一開始濺到遠處,被地毯吸收的血跡沒能被它吸收之外,其餘地方都光潔如新,一點殘骸都沒留下。

“你的這個身體叫沃倫。”

平影滿意地看了一眼光潔如新的地板,而後將視線挪向面前不遠處的怪物的同時,隨口說道。

此時,怪物已經改變了外觀,並識時務地模擬出了一身特種部隊服飾覆蓋住他赤//裸的皮膚,此刻正抱著頭盔乖乖站著,等她審視。

不過在被她審視觀察的時刻,他還不忘提醒她,亦或者是為一些他知道她沒放在心上的,不重要的事情強調:“是他叫沃倫。”

“你也叫沃倫好了。”

“我不想,叫沃倫。”

沒有名字的,剛剛還因為以為自己要被叫作xenomorph而高興的怪物拒絕了,他很僵直地站立著,一字一頓用力地說:“我,和他,不同的。”

平影終於明白了他在這方面似乎有些人難以理解又蠻好理解的執著。

不過一個,在此之前都和所有怪物都同叫alien的怪物會在意自己是否叫‘沃倫’嗎?

她挑了挑眉,暫時沒深究,隻點點頭,而後,在短暫地沉默後,在那雙還沒學會眨眼的綠眼珠長久而堅定的注視下,她抽動了一下嘴角,難得,不是很確定地問:

“……你要讓我取名?”

“要。”

他立馬回應了。

雖然他的表情沒有變化,語調依舊生硬,但就像之前她能從那一坨東西身上察覺到期待一樣,這一次她也照舊從這張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了高興來。

然而這讓平影感到冒犯。

“你自己不會嗎?”

她揚眉,下意識以一種聽上去略帶尖刻的語調反問,看上去很不客氣,因此怪物露出了些許受傷的神色來。

她反應大並非是這個要求戳到了她的什麼痛點,而是取名總給人一種拉近關係似的親密感。

像收留一隻貓,一隻鳥,一條魚,如果不給它們起名,那死了就死了,不會讓人傷心。

雖然給這些動物起了名,它們要死還是會死,不會因為有名字就不死或死而複生,但似乎總會在人心中留下一點印記,讓人傷感。

平影不太喜歡這種感覺,但讓她反應這麼大的根本原因,其實是怪物這樣突如其來的獻殷勤讓她疑竇叢生。

而這時候,怪物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這適度的識人眼色又讓平影心生警惕了,但她無論再怎麼猶豫,也站在那裡聽怪物解釋完了。

“我怕,取的不好。”他頓了一下,“你幫幫我……”

他看上去近乎哀求了。

平影抿了抿嘴唇,很難說清是她吃這套所以同意了,還是不願再在這點小事上浪費時間所以同意了,總之她扯了扯唇角,上下掃視了一下他,很快從典故裡提出兩個名字來:“提豐?怎麼樣?還是斯庫拉?……算了,這和那些都沒差彆。”

這些都是古希臘神話裡怪物的名字,有出處,但未免太敷衍。

雖然面前的這隻怪物並不知道她的敷衍,不管她說什麼名字他都點頭都好像很樂意似的,但平影之前才笑過生物實驗室那些人取名潦草,此刻當然不願意步他們的後塵。

“赫爾墨斯?洛基?”她又隨意說了兩個,隱喻著什麼,然而怪物好似從未聽過這兩個名字,所以並沒有反應——

哦不,他有反應。

他提出了要求。

“我想要和你一樣的名字。”

在此前,平影已經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而‘平影’這個名字,一聽音節就和她說的那些名字都不同。

但平影沒順著他。

“和我一樣?你配嗎?”

她涼涼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他露出受傷的神情後又嗤笑一聲,好像在笑他都這麼不自量力又怎麼會受傷,又好像在笑怎麼怪物還會心靈受創,但她也沒高興說什麼刻薄話,轉瞬給他想了另一個新名字:“厄洛斯吧,厄洛斯不錯。”

這也是從神話裡摘出來的名字,不過比起前面的幾個來說似乎好了一點,總之平影還算滿意,重複了兩遍後,便重看向他,看似詢問又像直接拍板似的問:“你喜歡嗎?”

他沒說喜歡不喜歡,那臉上浮出的一分兩分的表情好像在提醒平影他或許根本不知道喜歡是什麼意思,所以最終,他以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回答了她的問題:“是和彆人不一樣的嗎?”

“沒什麼名字是絕無僅有的,不僅是名字,你也是。”

“……”

像是被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怪物沉默了。

平影冷淡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又安慰似的開了口:“不過我感覺這是個好名字,如果你不滿意,也許你也可以暫時用了,到未來再自己取。”

出乎意料的,怪物沒采納她的提議,而是抓住她話中,為她自己取名水平找補似的單詞,反反複複地重複著,微笑起來。

“好名字,好名字……那,我就要,厄洛斯。”

為那一個不太誠心的‘好名字’的評價,看似愚笨的怪物最終就這樣認下了他的新名字。

而予他名字的,多疑刻薄而滿心猜忌的黑發女人在這時刻又並不嫌棄他詭異而非人,看上去有點蠢的笑容了。

她隻是有些出神似的,過久地注視著他,好像在斟酌他表情的真假,她是獨/裁的,獨斷的性格,一旦猜忌就很難放下心,然而此刻,她居然產生了一點動搖,然而這動搖又在怪物疑惑地朝她回望之前消失了。

在這瞬息,她的心有過一點動搖,柔軟,但轉而又堅如磐石。

她倏爾扯了一下唇角,不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