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獨處時的寂靜和孤獨似乎因為她的離去變得愈發有存在感。
寬敞空曠的聖殿內,神靈在他的禦座上閉目,往昔的浮光掠影一一閃過,許久之後,一聲歎息,他睜開了眼睛,露出的赤紅宛若身在深淵。
會來嗎?
還是就這樣離開?
不知何時,這個接受他庇護的少女已經重要到影響到他對命運的規劃。
可是他居然沒有因此感到不愉快。
原本他隻以為自己隻是在貼合立場行事,這個女孩隻是幸運的被自己選中,成為結束這個舊日的太陽。
對於她,他不吝嗇獎賞。
鮮花,掌聲,讚譽,權利,他願意用黃金建一座城堡,用寶石打造她獨一無二的冠冕,隻要是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給她。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
太陽就是太陽,不管他懷抱怎樣的心思,祂都公平的為他們取暖。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多麼可笑,多麼不可思議。
地獄裡的蛇,養出了一個天堂中的女孩。
得知真相後她會怎麼做呢?
【會來殺了我嗎?】
紅眸中的血色愈發濃盛,他如同自嘲般的勾起嘴角,數個世紀的輪回早已使他疲憊不堪,臨近末日的關頭,就連他也會有短暫到可以被稱作刹那的瞬間失去了控製思緒的能力。
他不由自主的開始想象未來。
未來中,他的女孩是那般幸福,頭上的花冠嬌豔欲滴,陽光中明媚的笑臉是為誰而展開?
“啊~”
突然之間,他捂住了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指縫間露出的紅色瞬間變得極為邪惡墮落,充滿了危險性的眼神宛若要將某個不存在的人吞食殆儘的狂獸。
他知道的,他其實知道的……一遍又一遍輪回,養大了他心中的蛇,也令他腐朽不堪。
這世間沒有永恒,再堅強的執念也會隨著歲月的流逝化為一捧灰燼。
他的劇本寫的是什麼?
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烏鴉嘲笑。
牧首衝著空蕩蕩的前方自言自語。
“我就在這裡。”
我就在這兒……
“來吧。”
不要讓他再等下去……
話音落下,聖堂教會崇高的禮堂中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鐘聲敲響,牧首知道他的“太陽”來了。
……
路藝踩著腳下因為過於明亮乾淨就像是一道光流的地磚來到牧首面前。
這是許多天來的第一次見面。
端坐在高處的牧首眸光溫和,神態愜意慵懶,帶著點偷吃蛋糕前的小小驕矜。
這一刹那,路藝還以為他們沒有變。
但是等她再次看向他,對上那雙赤紅如血的眼眸,紅袍底下翻滾的黑暗就變成了真實響徹在耳邊的淒厲慘叫。
“……冕下。”
可儘管如此,她也做不到對他不敬。
“回來了,我的樞機小姐?”聖堂教會的最高領袖笑意吟吟,那張漂亮到找不到一處瑕疵的臉溫柔美好的勾起嘴角。
路藝發現如果牧首願意,他是真的能隨時隨地做出這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冕下,我帶來了和王室有關的情報,他們意圖反抗您,獨立軍就是他們的爪牙,貴族亦是打著彆的主意。”
她一邊說著自己這幾日來的所得,一邊靜靜盯視著他的表現,然而牧首隻是隨意的點點頭就示意她可以停止了。
“不是什麼大事。”他慢條斯理的撫摸著手指上的權戒,就好像每一次與她獨處時那副耐心又從容的模樣,眼睫優雅的開合,露出那抹動人的寶石色,隻是那裡面的東西變了,毒蛇張牙嘶鳴,毒液順著利齒流淌下來……
路藝垂下眼簾,不去看那無形無質的惡意。
“一群烏合之眾聚集起來不會變得更強大……倒是你,有好好用到我給你的權利嗎?”
牧首像是非常好奇,特意詢問了一句權杖交給她後的處置。
她平靜的回複道:“我以您的名義調走了數個騎士團和大部分高級主教,在城外建立起了難民營,以確保戰爭發生時不會波及到平民。”
牧首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紅色眼睛毫無波動,就好像死物一樣情緒不達眼底。
“做的很好。”
真的嗎?
路藝想:您真的沒有看出來我這樣做的真正目的?
“不要不安,我說過的,隻要我還在,你就可以去做任何事。”牧首眼裡充斥著笑意,衝低著腦袋的少女柔聲讚美道:“況且,你從來沒有令我失望過。”
路藝:“……”
牧首輕輕敲打椅子扶手,眼簾微垂,視線徑自來到路藝身上。
“隻有這些事?”
路藝:“冕下,王室和貴族對您的惡意……”
牧首:“我說了,隻有這些?”
他的聲音雖輕,矜貴的吐字卻成功阻止了路藝繼續說下去。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迎上這個人的眼睛……
“您……你想對這個國家做什麼?”
“……”
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短短幾秒,路藝發現自己對視的眼睛變了,僅僅是情緒的變化,裡面的光景就變得壓抑陰鬱,她好似正在和峽穀中的深淵對峙。
“不是什麼大事。”敲擊的頻率開始放緩,最後消失……牧首略略傾身,看著自己的女孩,攝人的氣勢恐怖的爆發出來,“告訴我,是誰讓你來找我的?這不是你現在該知道的。”
路藝……眼簾顫了顫,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蕭索。
“有人告訴了我全部。”她乾巴巴的道。
“全部?哼,沒人比我更清楚什麼才是‘全部。’”牧首抬起手像是想喚她過來,但看到少女受傷的眼神,不知怎麼就停了下來,抬起的手重新放了回去,他低聲說道:“那些人不懷好心,他們找上你,不過是因為看穿了你對我的重要性。”
“他們想得到你的重視,進而得到你的信賴,在此之前他們可能會向你獻上忠誠,就為了可以合情合理的使用你的權利。”
“小心思一目了然,就好像一出上演過無數遍的戲目,觀眾早已看的厭倦,唯有演員還在孜孜不倦的登場,謝幕。”
路藝抿唇,硬邦邦的道:“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哪裡特殊。”
牧首一下子笑了,他像是在看聽話的孩子突如其來的叛逆,眸光溫柔的蕩起淺淺的漣漪,帶著年長者特有的包容。
“你對我很重要,所以那些人就知道了,你一定在未來占據重要的位置,現在追隨你是最好的時機,每個時代都不缺這樣的投機者,而貴族,王族中,像這樣的投機者格外多。”
他發現路藝臉色不好還收起笑容,耐心的安撫道:“你不喜歡他們?那他們就不會在你的未來中出現。”
他這句話說的特彆篤定,甚至隱隱讓路藝聽到了生命消亡前的哀鳴。
“冕下,我不需要這些。”她艱澀的拒絕了。
牧首對此僅是垂眸低語道:“那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路藝沉默不語。
牧首有些煩躁的敲打了扶手兩下,然後他說道:“是國王吧,他來見你了?”
路藝聽見他沉下來的聲線,莫名生出不好的預感。
“冕下……”
“不要試圖隱瞞我,那頭金發……啊,我記起來了,他和他的先祖很像,大膽敏銳,總能從各種不起眼的細節中窺破真實,可是那又如何呢?數百年前,他的先祖止步不前,令國家落入我的手中,數百年後,他也一樣改變不了什麼。”
牧首沉聲道:“我說過,不要和落水者乘船,他們已經落入水中,你還乾淨,我的女孩。”
少女的安靜令牧首心生不悅,但他知道這不是因為她,他永遠不會對這個女孩生氣。
他放緩了語氣,儘量不惹起少女反抗的情緒,小心謹慎的道:“不要拒絕我。”
路藝目露悲哀,她的聲音幾乎是和他一起響起。
“您在拒絕我。”
牧首一怔,隻不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少女的聲音就已經闖入耳中。
“我從來都是站在您這邊的,是您不願意我過去。”
“冕下,我的願望就是陪伴在您身邊。”
少女上前,在禦座前捧起他的手掌,在他怔忪的眼神中低下頭,以額觸碰他的指尖。
“您許諾的未來雖然美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牧首:“……”
“光輝萬丈的未來,你都不要嗎?”他不知道自己的聲線此時有多麼輕,還有種畏懼被拒絕的惶恐。
可少女這次沒有順著他,寵著他,一如既往沉默的接受他的每一次賜予,竭力在他安排好的位置上做到最好,而是堅定不移的握緊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中吐字喘息。
“我不需要,冕下,那些都沒有你重要。”
牧首呆愣在原地。
這是第一次,他無法再把握她身上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但是巨蛇已經開始吞噬,這個國家已經是它的食物。
“那就……離開吧,遠遠的,逃離我。”
精致豔麗的眉目籠罩上一層揮之不去的悲哀,他捧起少女的臉龐,一字一頓,灰燼中的人性被他用力榨了出來,隻為了他的女孩。
“離開已經變成災厄的我吧,我的身邊不值得你停留。”
少女仍看著他不放,好半晌後,她問他。
“這是怎樣一個劇本?”
不願意少女失望的牧首努力去回憶……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他隻能苦笑著道:“我不知道。”
漫長的歲月再深刻的執念都會腐朽成灰燼,他已經在永恒的時光中遺忘最初的那一頁究竟寫了什麼,他現在隻是個從臃腫的人性中誕生的怪物,光鮮靚麗的外表之下是流淌的濃水,是可憎的汙血。
所以他對她說道:
“這隻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它不值得你留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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