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蘭海的水並不深,前方的人走進去,最多隻到腰間,且出來之後身上並見濕意,足見其中並不隻是普通的湖水。
見令浮月前方幾人已經涉水,施應玄心中也難免緊張了起來,回頭看向張絎青,輕聲道:“抓緊我的手。”
她不知道洗經伐髓之痛到底有多痛,但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得走過去。
前方令浮月已然成行,施應玄又對著身後強調了一句:“彆放開。”
“好,阿玄,”張絎青亦步亦趨地跟上她,說:“我跟緊你。”
施應玄心下稍安,心中最後一點遲疑也被自己扼去,緊跟著令浮月抬腳踏入了無瀾的水面中——
……預期之中的疼痛並未襲來,施應玄緊繃的心神驟然鬆懈,回頭和張絎青對視了一眼,在他眼裡看到了同樣的不解。
怎麼回事……
整個傲蘭海形似滿月,徑寬不過十幾步路,低頭望去,也看不見水中的倒影,隻有一片泛著漣漪的銀光聚攏在身體周圍。
施應玄本以為出了什麼問題,然而快走到中間的時候,一股莫名灼燒感就從腳底升了上來,緊接著就是極為劇烈的疼痛,瞬間席卷了全身。
交握的雙手驟然收緊,施應玄的理智幾乎迸裂,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身後的張絎青也是面色蒼白,雙唇緊抿,艱難地喚了一聲:“阿玄……”
些微的催促聲從身後和岸邊傳來,前方的令浮月已經快至岸邊。
施應玄勉力站穩,面色幾乎無異,堅定地開口道:“往前走。”
停在湖泊中央的二人又重新有了動作。
隨著他們緩慢前行的步伐,簇擁在他們身邊的銀光也逐漸扭曲,從他們身上卷出數道黑氣,又迅速的淨化滌蕩。
……確實很痛。
施應玄邊走邊想。
——有一種骨頭縫都被碾碎重組的感覺,伴隨而來的還有隱約的剝離感,但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還可以忍受。
比起躺在那個狹小黑屋裡不敢喊叫的日子來說,現下的痛苦,好像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
走過最中段後,那種痛楚和灼燒感開始逐漸減輕,緊接著腰間便湧出了一股莫名的熱意,暖融融地傳遍了全身。
腰間……仙骨?
正當她暗自猜測的時候,眼前平靜無波的水面突然泛起漣漪,像一面真正的鏡子一般照出了施應玄蒼白的面容和瘦削的身體,她想起蕭緹楨的話,胸腔的心跳聲霎時鼓動起來,然還未及回頭向張絎青確認,他已經捏了捏她的指尖,以示作答。
施應玄鬆了口氣,第一次真正地從心底感覺到一絲輕鬆來。
前方的令浮月也已經看見了他們在水中的倒影,驚喜地綻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待二人行至岸邊後便朝施應玄伸出了手,她這回沒再猶豫,輕輕將手搭了上去。
“我就說平安扣有用吧,今後我們都可一起在山中修行啦,”她有些小得意,指了指眼前的草木蔥鬱的山路說:“走吧,我們要上山了!”
她好高興,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又站在前方朝他們揮手,張絎青應了一聲,正準備拉著她往前去,施應玄卻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一眼。
遠處來時的林徑上,一身白袍的蕭緹楨恰好轉身,持著劍往林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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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傲蘭海的山路並不長,也有專門的弟子引導,為上山的每個孩童登記造冊,安排學舍,同時分發新衣和幾本書,其中最厚的那本也不過一指寬,喚做仙京道開蒙錄。
領著施、張二人的是一位姓陳的師兄,極為溫和,對每個人都是笑眯眯的,領著他們逛了一圈,又去往了飯堂吃飯,最後還親自將他們送往了學舍。
張絎青原本還焦慮會不會和施應玄分開住,若是分開了又要怎樣,但踏進學舍之時,陳師兄卻帶著二人去往了同一個房間。
“這邊的學宿本就是兩人一間,都是七八歲的小蘿卜頭,隻男女不同間,你們住也不算突兀,和大家一樣及至十二歲搬到男女分院的學宿去便好。”
驗仙骨一般都是七八歲的小孩,若是七八歲未驗出,往後也少有了,故而學宿的安排也是按四歲一劃,七八歲無拘,十二三便要分男女,待到十五六,又是一道分水嶺,有些修為不濟的可能就直接下山,但若是天賦高的得至築基期,便可上古陶洲拜師,往後就自己尋個無主之峰隨師學藝。
張絎青應了,看著屋內依舊對角而居的兩張床,說:“多謝師兄。”
屋內的一切都是凡人所用的物什,小的一盞燈,大到桌椅櫥櫃,沒有一樣讓人覺得突兀,施應玄在環顧了一下四周,問:“你想睡哪?”
張絎青沉默了一瞬,第一次有點摸不清她的意思,遲疑地指著一張床道:“這吧。”
施應玄點點頭,抬步向那張床走去。
見張絎青還愣在原地,她有些不解,道:“休息一下吧,你不累嗎?”
張絎青鬆了口氣,揚起一個笑容,親昵地依著她睡到床上,說:“累啊,好累。”
施應玄閉著眼拍拍他的背,說:“那睡吧。”
張絎青應聲,看了她兩息,抬手將她微亂的額發撩至耳後,才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
然隻兩個時辰,二人便睜開了眼睛,並肩躺在床上茫茫地看著床頂。
張絎青問:“睡得著嗎?”
施應玄搖頭:“睡不著。”
此間學宿住得大多是第一次離家的稚童,白日裡尚還新奇,倒也沒什麼,但一到晚上便開始思家,剛入夜,施、張二人便被此起彼伏的哭聲吵醒了。
他們多年來受到的折磨隻多不少,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在紅棘城之時,誰敢哭出聲啊。
……
第二日晨起之時,陳師兄依舊笑眯眯地站在學宿門口,看著一個個哭得眼睛紅腫的小蘿卜頭,還頗為貼心地問了一句:“睡得好嗎?”
自然不好。
見施、張二人眼裡如出一轍的怨氣,陳師兄笑著解釋了一句:“誒呀,昨日隔音符未來得及畫完,今夜就不會這樣了,放心罷,況且第一日哭一哭,不覺得很溫馨嗎?”
施應玄並未應聲,隻張絎青乾巴巴地說了句:“師兄辛苦。”
陳師兄哈哈大笑,領著眾人往學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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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也恰如凡人所居的樣式,並未有什麼不同,此次驗出仙骨得以上山的也不過近四十人,一屋便坐下了。
上首坐著一年輕女子,看樣貌該是比蕭緹楨大了些,二十來歲的模樣,噙著笑意看著他們走入堂中,又鬨哄哄地尋位坐下。
施、張二人不欲引人注目,隻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令浮月見著他們,也急急忙忙地拉著舍友走了過來,高興地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說要坐在他們前面。
張絎青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施應玄看著她甜甜的笑臉,也微微頷首,以示回應。
孩子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夥伴和位置,但依舊鬨鬨地吵做一團,上首的女子好似已經習慣,等了片刻便抬手起落,指尖落在書案上的某一點,一陣柔和的白光拂過,整個屋子頃刻間可聞落針。
令浮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扭頭說了句話,但施應玄隻看見她嘴巴張合,卻什麼也沒聽見。
應該是陣法……
那女子笑著開口道:“好啦,十息之內,此陣可熄,大家就要聽我說了。”
果然,她說完沒多久,堂中的嘈雜聲再次爆發了出來,不過隻一瞬便恢複了安靜。
女子掩唇笑道:“今年大家都很乖嘛。”
“我名江素岐,從今日起就是大家的文課先生了,專門為大家授開蒙錄一書。”
她示意大家拿出昨日新發的書本,道:“大家先不要翻書,與我一起閉眼凝神,專注地想一想你們心中最思念的事情。”
最思念的事情?
江素岐耐心地舉例道:“思念父母、兄姐、夥伴,喜歡的吃食,玩具……”
施應玄有些茫然地放空了幾息,慢慢閉上眼睛,想起舊年寒冷冬日中的那隻白貓。
對方藍汪汪的圓瞳始終停留在自己的腦海中,經年也未曾忘卻。
就在她細細回想之時,一抹亮色在眼前輕輕閃爍了一下,快得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緊接著一片黑暗中驀然顯現出幾個古樸的金字,是曰:仙京道·開蒙錄。
“好啦,睜開眼睛吧。”
江素岐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緊接著又道:“你們身有仙骨,能載此術,現下便翻書看看,可還有不認識的字?”
認字?
施應玄有些難以置信,抬手翻了翻書,又沉默地蓋上。
……好簡單粗暴的方式。
江素岐道:“你們上山伊始,該曉得的、不該曉得的,許是已經有很多人和你們說過了,那我也不再贅述,省的擾你們心神。”
她示意大家將書翻到第一頁,撐著下巴看著一個個尚還懵懂的稚童,笑問:“大家可知當今三界可為哪三界?”
幾息後,一個聲音怯怯道:“仙京道、浮幻境、凡間。”
江素岐投去一眼,見是一個有些體胖的小男孩,笑著點了點頭,說:“沒錯,當今三界分為仙京道、浮幻境以及凡間,但說是三界,卻又各有前後。”
“萬物生靈誕於混沌,先有凡間,後有兩界,兩界的靈氣俱都源於凡間地脈,是以,若無凡間,便也沒有仙京道和浮幻境了。”
這話倒是和施應玄多年來知曉的有所不同,據她在紅棘城這麼多年的經曆看來,很多妖修人修並不把凡人凡物放在眼裡。
江素岐繼續道:“人生而有靈,故自成一派,但凡間大地是屬於萬物生靈的,蟲魚鳥獸,都是這片大地的主人,地脈依靠凡人凡物滋養,才能生生不息,蘊得靈氣。”
“你們有天賦,身有仙骨,得以承接天地靈氣,修煉問道,但大部分的凡人凡物卻沒有,隻能活個幾十年,經曆生老病死。”
“你們上山前,或有人與你們說,山上修行是為了問道飛升,得以長生,但我要說的是,一旦你開始學會吐納第一口靈氣之時,其實你就已經放棄了長生。”
“凡人凡物依靠地脈之力輪回往生,這是一種長生,但妖修人修,自你踏入修行一途開始,就隻有一次性命,煉氣百歲,築基百年,修行途中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消的地步,再無轉圜。”
江素岐還是笑眯眯的,絲毫不覺得和一群七八歲的孩子說這些會不會太過深奧沉重,而是繼續道:“可求長生,卻勿要執著。”
堂中一片鴉雀無聲。
……
即便這些身負仙骨的孩子在凡間已然是早慧之人,但這堂課上下來,大家幾乎都陷入了一種顛覆的懵懂之中,不過江素岐已經習慣,自顧自地下了課,由他們兀自思索。
施應玄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感想,什麼長不長生的,她現下能活著都算不容易了,更彆提那麼久以後的事情。
張絎青看起來也絲毫未受影響,下了課之後照常拉著她去飯堂。
還沒坐下,令浮月便拉著她的宿友李照曦走了過來,說要同他們一起。
施應玄和張絎青倒是無所謂,隻取了飯菜自己吃自己的,今日的課對令浮月好似也沒產生什麼影響,她依舊嘰嘰喳喳地說些有的沒的,又頗感興趣地問:“阿玄姐姐,今日先生說想自己思念的東西,你想得什麼?”
施應玄頓了半息,說:“是以前的一個夥伴。”
令浮月點點頭,又問張絎青:“絎青哥哥,你呢?”
張絎青說:“我和阿玄一樣。”
是的,一樣,雖然阿玄就在他身邊,但他一閉眼,想的卻還是施應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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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開始,在山間的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了下去。
有時候施應玄坐在堂中,看著灑著陽光的書案,還會經常恍惚,難以置信那段黑暗的日子就這麼過去了,現在思及,除了那些暗無天日的黑夜和刻骨銘心的灼痛,好像也沒什麼記得住的。
從她涉過傲蘭海伊始,身邊的一切突然變得青蔥美好,好似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