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鐘聲悠遠,檀香嫋嫋,簷外小雨滴答。

白發紅眸的少年懶懶趴在供台上,目不轉睛地看少女手擎素香,朝他身後供奉著的三十二尊觀音應身像虔誠地跪拜了下去。

一拜,兩拜,三拜。

仗著她看不見自己,他面無慚色地承了她對神佛的一片至誠心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方彆霜對這一切一無所覺,隻是莫名感到情緒煩亂,靜不下心。

少年便聽見她又念叨起那個願望了:“救苦救難觀世音,保佑信女嫁得如意郎君,早脫危困。早脫危困……”

那個一直守在殿門口往外張望的丫鬟回頭對她悄聲道:“已是未時三刻了,還沒瞧見動靜,會不會是不來了?”

少女停了祈願,剛平靜些的心又因芙雁的話咚咚亂跳起來。她走過去朝外一看,雨霧蒙蒙,香客寥寥,寺門口的石徑上一個人影也無。難道他們真不來了?

那姚庭川也該托人報個信給她啊……也怪今天突然下雨,又是打雷又是刮風的,弄得路很難走,也許姚夫人會因此而打消出門上香的念頭。

方彆霜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自打半月前與姚庭川約了今日在觀音寺相見,她就沒睡過幾個安生覺,要麼擔心吳氏會不肯放她出門,要麼擔心此事會不慎泄露,再要麼就是擔心姚庭川那邊會出變故……她久居深閨,一年到頭難有一次單獨出門的機會,錯過了這次,往後再想“偶遇”姚夫人就難了。

如果不能儘快尋到時機讓姚夫人中意於她,姚庭川就得不到許可向她提親;如果她不能儘快與姚家定下親事,她就得聽從父親的安排去與蘇家相看了。

那她就完了。

方家已是風雨飄搖,父親病急亂投醫,企圖拿兩個女兒的親事去攀附高門,卻不想想以他這區區縣令之職就算真攀上了又能怎樣;要是攀了又沒攀上,那這就是個送到了人手心上的新把柄,他的烏紗帽跟腦袋隻會掉得更快。

方彆霜覺得自己的脾性是隨了父親的,就像他不在乎她的死活一樣,她也不關心他的前途和性命,她就是不想給他們陪葬。

她如今唯一脫困的辦法,就是在方家事發之前嫁進姚家。本朝判罪不會牽連外嫁女,姚庭川為人不錯,家世又清白,嫁給他總比將來跳進蘇家那個虎狼窩要好得多。

可沒人能為她做主,姚夫人又是個眼高於頂的,一切隻靠她自己爭取,太難了。

芙雁勸她:“二小姐,要不咱還是先走吧,否則回去晚了夫人問起來不好回話。”

方彆霜定了定心神,搖頭道:“還下著雨呢,再等半個時辰,酉時之後不論雨停沒停,我們都回去。”

萬一他們隻是在路上耽擱了呢?

方彆霜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重新點燃香跪到佛前,正要繼續祈願,忽有一陣清風把熱燙的香灰吹落到了她手背上,燙得她輕嘶了聲。

一直隱匿著身形捉弄她的少年見狀惡劣地笑了,學著她“嘶嘶”兩聲,然後吐出細長嫣紅的蛇信子就要去纏她的脖子。

一道佛號忽然自虛空處重重打來,少年不得不收了舌頭,惱怒地呲起牙。

守在他身邊的虯龍仙君立刻緊張地揮舞起爪子,衝四處怒吼:“多管閒事的禿驢,你給俺出來,出來!敢冒犯俺家小神君老子非宰了你燉湯喝不可,有本事你出來啊!”

話音未落,殿內透光處漸漸凝聚出了一道老者的身影,老者臉上還掛著笑,老虯龍毫不猶豫地猛撲上去,那身影卻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老者的聲音又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了出來:“老夫無實身,與佛共生,隻要不出此寺,便是當年的明旭神尊在世,也不能奈老夫何。老仙君還是消消氣,聽老夫一句勸吧……”

聽他提起自家已故幾千年的神君的名號,虯龍仙君悲從中來,厲聲罵道:“我呸!死禿驢!你算什麼東西配提俺家神君?要是有他在,隨便吹口氣都能把你這小廟掀成渣!”

他又對自己根本觸碰不到的方彆霜左右揮拳:“彆以為你搞偷襲封了俺們元神俺們就拿她沒辦法了,她永生永世都是俺們螣馗一族的仇人,老子上天入地也要追殺她,把你們一塊兒燉了給小神君補補魂!”

“唉呀,老夫不是說了嘛,你們不能殺她的呀……”

“呸!還想扯結契是吧,俺家小神君攏共才破殼幾天啊,想跟他結契就能結?俺要把你的嘴撕下來拉成弓!”

兩個老東西越吵越凶了,雖然都隱了真身,但觀音殿太小,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這裡的氣場,那個叫什麼燕子的婢女已經搓著手臂跟那個女人說冷了。

銜燭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討厭的女人看。

她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但好像也沒什麼變化,眼底的情緒永遠都是冷的。看誰都一樣冷,不論是對自己的貼身婢女還是對眼前信奉著的神佛。

老虯龍說,轉世就是洗去記憶以另一個身份繼續活著,所以,她還是那個會把他鎖進籠池裡,一心隻想吃掉他的神魂漲自己修為的……主人。

隻不過她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完全可以趁此時機把她一口吃掉,報複她竟敢把他當食物飼養。

他真是恨死她了。

芙雁再三催著要回去,說這裡陰冷,方彆霜本不覺得有什麼,但剛才那粒香灰燙得她心裡毛毛的。

常聽人說,被香灰燙到不是什麼好預兆。而且殿內無風,香柱點燃的那頭她一直是朝前撇著拿的,怎麼就被燙著手了呢?

外頭陰雲越布越密,雨不但不停,還轉大了。方彆霜徹底泄了氣,真不能再等下去了。

芙雁聽了她的吩咐拿披風帷帽過來給她穿戴好,撐起傘扶她往外走。

老虯龍正跟老禿驢罵得起勁,結果一轉頭發現小神君不見了,再一轉頭那倆凡人也沒了,嗷地一聲叫出來:“小神君等等俺啊!”

他一猛子紮出觀音殿,果然看到那渾身白到透光的少年已經跟著那倆凡人出去了。老虯龍趕緊追上,可還沒飛出寺門就“啪嘰”一聲被結界彈了回去。

少年回頭看他一眼,懵懂地眨眨紅眸,毫無所覺地出了結界,隻是在踏出結界的那刻化為了幼蛇原身。

老虯龍又一陣尖叫,四隻爪子對結界連踢帶踹的:“他還是個孩子啊!那麼多人想要他的命,沒俺在他身邊他可怎麼辦,老禿驢俺要活吃了你!”

“唉喲,裝什麼裝嘛,這結界老夫自打下界來的那天就一直拿修為養著了,至今沒人能毫發無傷地出去,螣馗血脈當真恐怖……老夫那記佛印最多也就封他元神七日,元神封著他們找不來的,不會有事的啦。”

老虯龍已經涕泗橫流了,大嚎一聲就要跟他拚命,卻隻能對著空氣狂揮四爪。

螣馗一族的血脈為神族至尊,擁有無上力量,曆來不受三界天道束縛。神籍記載他們渾身都是能令人大漲修為的寶物名器,蛇鱗蛇血甚至是蛇蛻,隻要能得到其中任意一樣都能用來抵擋天劫,讓人免受千年修煉之苦。

不光如此,傳聞若能將他們的神魂放置化魂井中煉化成丹食用下去,就能得到他們的全部神力。

因此種種,螣馗神族雖血脈尊貴,卻屢遭劫殺,天曆萬萬年下來,竟隻剩明旭神尊一個了。不幸的是,明旭神尊也在六千年前神滅了,全族上下就剩一個蛋,還被一個不知死活的女人奪去圈養了。

雖然那女人現在成了凡人,小神君也衝破籠池殺光了那些覬覦他的仙魔,可他從破殼到現在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呢,什麼都不懂,實實在在是個孩子。如今又被這老禿驢封了元神,萬一被那些個仙魔妖鬼盯上了,是真會被吃掉的。

螣馗死了就是真死了,神魂消散不能入輪回,到時候他哭墳都找不到地。

老虯龍越想越悲痛,恨不得哭淹整個觀音寺。

一經踏出寺門,方彆霜頓覺輕鬆,好像之前壓在心頭的那股無形威壓一下子全消散了。但這雨也變得異常猛烈起來,大到幾乎不能視物,打著傘都寸步難行,她跟芙雁主仆倆隻能站在連廊下等馬夫把馬車牽到跟前來。

芙雁還在寬慰她:“大不了等到端午,姚公子一個做老爺門生的,逢年過節總要來家看望老師,到那時小姐再尋時機與他商議,定能與姚夫人見上面的。好事多磨嘛。”

方彆霜沒應聲。

就怕沒機會磨了,距離端午還有一個月,誰知道這一個月間會發生什麼事。此事一日不定,她就一日不能心安。

馬夫遠遠地朝這邊喊,說馬車後車輪陷進泥坑裡拉不出來了。芙雁催也沒用,隻好過去找人幫忙。方彆霜一個人站了會兒,覺得沒意思,摘了帷帽想透透氣。

銜燭已遊移到了她面前。

雨聲嘩嘩,雷聲震耳。在少女鬆散的目光瞥過來的那刻,銜燭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隻遲疑了一刻就迅速聳直起半個身子,朝她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自己滿嘴尖銳雪白的蛇牙。

她要看向他了。那雙永遠都泛著冷意的眼,時隔天曆十六日、人間十六年,又要與他對視了。

她現在就是個能被他活活嚇死的凡人,他等著她露出驚恐厭惡的表情。

少女與他對望了。但沒有預想中的尖叫,銜燭看見她對他彎起了眉眼。

她在朝他笑。

這個他最討厭、最痛恨的女人面對他的威脅,竟然朝他笑。笑得眼底寒光融化,沒了冷意。

“好漂亮的小東西。”方彆霜垂視著這條還沒她手臂長的小銀蛇,蛇鱗纖塵不染,紅色豎瞳泛著寶石般的光澤。

她指指他,笑道:“連毒牙都沒有,想嚇唬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