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賽博之城 13 “我想過視而不見。”……(1 / 1)

“……行了……”

大量出血導致沃夫的視野依舊一片灰黑, 然而他敏-感的嗅覺還沒有完全失去效用。因此在恢複意識以後,沃夫很快就注意到了伊芙身上騰起的焦臭味。

隻是腦部貧血讓沃夫很難馬上理解自己嗅到的味道來自哪裡,這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味道。所以直到伊芙傾身過來, 一雙帶著焦糊臭味的手扶起了他的腦袋, 他才隱約明白那個味道來自伊芙的機體。

仿生人剛面世的那幾年,機體過熱的事情還時有發生。後來隨著仿生人製造技術的提升、更新、迭代與成熟, 機體過熱這種事就基本隻會發生在老型號的身上。

伊芙這樣的實驗機型由於多次參與壓力測試, 有一定的概率會比市販的仿生人更容易發熱。但能發熱到外表的矽膠仿人體肌理層都能溶化燒焦……這絕不尋常。

於是沃夫莫名就理解了:伊芙會散發出這樣的味道,必定是為了救他而傾儘全力。

“不, 還沒有結束。請你再忍耐一下。”

伊芙的口吻還是那麼平淡, 且固執。

她總是這樣。

言行舉止裡總有種不知道該說是天真的執著,還是愚蠢的不知變通。沃夫一向不喜歡伊芙死腦筋的這種地方。今天也一樣。

“我說、夠了——!”

啞著嗓子, 努力提起兩根手指, 沃夫示意萊恩等人放開壓製住他的手。萊恩看是看見了,卻有些躊躇要不要聽沃夫的話——伊芙的手上拿著一隻義眼, 她明顯是打算把這隻仿生義眼給沃夫裝上。

而這隻義眼,正是沃夫當初給伊芙補全雙眼後剩下的那隻克萊因藍的眼睛。

在“沃姆”,人體改造是極其常見的事情。隨著專精於人體改造的醫療機構陸陸續續被企業收購、兼並, 隨著製造仿生人的企業因為想要製造出更接近人類的仿生人而以活人進行人體改造的數據為藍本之一進行研發, 人類能夠使用的仿生義肢與仿生人使用的仿生義肢已經有部分可以通用。

鑒於開發的初衷是讓失明人士重見天日的義眼是人類和仿生人最先開始通用部件,隻要能做到神經接駁, 那麼人類隨時可以摳仿生人的眼睛下來給自己裝上。這也是不少改造人犯罪者專門盯著仿生人犯罪的緣故。

“我、不需要眼睛!”

“一隻眼睛,就夠我、我用了!”

沃夫喘著粗氣, 疼痛讓他意識清醒,卻令他口齒不清。

“眼罩、很帥,不是嗎?所以——”

所以她不需要冒著燒毀自己機體的風險為他裝上這隻可有可無的眼睛!

“請不要說話。”

伊芙朝著亞人們一揚下巴:“捏住沃夫的吻部,彆讓他亂動。你們也不想我把沃夫的視神經接壞了吧?”

理論上來說, 比爾也好萊恩也罷,在場任何一個亞人都沒有必要聽伊芙的話。

可奇怪的是,當伊芙向著亞人們發布命令,沒有一個亞人跳出來反對她,要她尊重沃夫的選擇。儘管他們其中的不少人都讚同沃夫的話。

對他們來說,眼睛確實有一隻就夠用了。在搏擊俱樂部這種賣命賣到死的地方,戴上眼罩看起來不好欺負說不定還會讓客人指名得少些。換了義眼也很難說明天會不會就被另一個客人剜掉了這隻剛裝上去的義眼。

比爾的熊爪子就這樣捏住了沃夫的吻部。旁邊的雷歐帕徳立刻接手了比爾的位置,替比爾壓製住了沃夫的一條小臂。

接駁視神經有多痛,伊芙是了解的。

她並沒有因此就下手輕些,反倒是為了加快速度,完全放棄了手臂以下的身體機能。

圍繞在沃夫身邊的亞人們被伊芙身上散發的高熱熏蒸得渾身是汗。然而哪怕他們的汗水都糊住了他們眼睫附近的皮毛,也沒有一個人退縮,更沒有一個放鬆對沃夫的壓製。

劇烈的疼痛讓已經沒有體力掙紮的沃夫像觸電一般抽搐著身體跳動。可不論他怎麼動,伊芙的手依然在哪裡。

一根、兩根、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和仿生人人造的神經纖維不同,亞人的眼部神經構造相當複雜,與人類十分相近。

滑車上神經、滑車下神經,眶上神經,鼻睫神經、鼻睫神經支節,睫狀長神經,篩前神經、篩後神經,額神經,淚腺神經……無數複雜的神經分布在眼眶與眼眶四周,而這些神經有些因為客人粗暴剜去沃夫眼球的行為已經斷裂或受損。

調動全部算力使得伊芙的機體無法自行製冷,瞧著亞人身上的矽膠大塊大塊地脫落下來,比爾淚流不止,已經不敢再去往越來越不像人類的伊芙那裡瞧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整個地下室裡隻能聽到亞人們的呼吸聲、伊芙的動作聲、還有沃夫無意識間發出的掙紮聲。

“快、結束了……”

隨著伊芙幫沃夫連好破損的三叉神經與三叉神經節,她身上已經冒出了些微的火花。

“我……我動不了……我、起火之前、把我……”

算力的不足導致伊芙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結結巴巴:“扔、扔出地下室……”

沃夫受基因改造的影響,眼眶比一般的人類要大一些。當伊芙輕鬆地把那隻克萊因藍的眼珠塞入到他的眼眶裡。地下室裡也響起了“呲————”的一聲響。

伊芙指尖的皮膚溶化開來,並瞬間被灼成了焦炭。

“快——!!”

不希望自己變成點燃地下室的火種,伊芙吼出最後一聲,這一聲在地下室裡就好似平地驚雷一般,炸醒了還愣著的亞人們。

獅子頭的萊恩沒有北極熊腦袋的坡拉皮毛厚實,但他的反應速度最快。他不顧自己會被燙傷,抱起已經沒法自行行動的伊芙就向外衝。

明明隻要把自己扔出去就好了的……

伊芙失去了意識。

在機體受損算力極度低下的情況下,仿生人會強製關機。有的機型為了保護顧客寶貴的數據,還會自行彈出AI芯片,避免AI芯片與芯片中存儲的顧客數據、既AI的“記憶”與機體一同被毀。

獅子毛可不防火。抱著一大團熾熱烙鐵的萊恩被燙得呲牙咧嘴,身體的好幾處毛毛還被點燃,並稍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但,萊恩始終沒有鬆手。

“冰來了!冰來了!!”

萬幸的是,萊恩抱著伊芙剛衝出地下室,佛克斯就提著幾大桶冰跑了過來。

這些冰是後廚裡所有的冰。想來今晚的搏擊俱樂部裡,冰飲得限量了。

一桶一桶的冰塊被佛克斯朝著伊芙倒去。最開始的一桶冰塊有半桶剛接觸到伊芙就化為了水蒸氣,剩下半桶則變成了水,順著伊芙的金屬肢乾往下流淌然後再迅速被蒸發。到了第三桶冰塊被倒在伊芙身上,伊芙身上終於有了點水漬。

——謝天謝地,這個時代的仿生人為了更全面地支持用戶的每一個習慣,從內到外都有防水設計。伊芙機體表面的矽膠層雖然已是七零八落,但無論是冰還是水都不會讓她短路。

““呼……””

渾身燙傷的萊恩和大戰了後廚備餐機器人的佛克斯同時長長地出了口氣。

兩人循聲看向對方,又同時看到了對方身上的種種狼狽。

這一刻,萊恩和佛克斯都是一笑。

這一笑裡二人都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

萊恩曾經是替賭場打黑拳的地下拳手。

彼時他以為自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以為自己哪怕替賭場打黑拳、輸給一些無名小卒也無傷大雅。更以為和他是“老搭檔”的賭場會兌現他們的承諾,隻要他再打完最後一個季度的比賽、並且拿到冠軍,就放他自由。

結果生活給萊恩好好地上了一課——賭博說到底就是爾虞我詐。賭博的人以為隻要騙過對手、耍了對手、毀了對手的得力乾將自己就是贏家。殊不知管你輸家贏家,最後都是莊家通吃。在賭場裡當莊家的人怎麼可能有什麼義氣?

萊恩和賭場經理交好。想當初他們兩個街頭小子還不到十歲就稱兄道弟,到兩人都奔三了,這份友誼仍是隻深不淺。

所以賭場經理偷偷告訴萊恩,他已經收買了他最後一戰的對象、要他放心等自由的時候,萊恩完全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鐵哥們兒。他不僅聽話地掏出自己全部的家當,還找了所有能找的朋友、甚至是向高利貸借了一大筆錢來押注自己勝。

回報萊恩信任的,是對手的一記鐵拳。

將骨骼改造為合金、兩手與手肘以下的皮膚都被強化過的對手揮出的那一拳,直接擊碎了萊恩的肩膀。

萊恩就那麼聽著自己的骨頭發出“啪哢啪哢”的脆響,接著頭上又挨了一拳。

他被打飛了出去。轉著圈地飛了出去。

據說那一幕滑稽得、誇張得就像動畫片裡的一幕。

等萊恩醒來,他被告知自己欠下了巨款。

在他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裡,高利貸已經過了免息期。他的治療費用也相當不菲。

最重要的是,因為他最後一戰的失利,他輸了和賭場的對賭,他沒法自由了。

又因為他身體多個關節完全粉碎,頭部受到重擊以至於視力、反應速度大幅下降,還伴有頭痛的症狀;哪怕賭場再給他多少次機會,他都沒法在一個賽季裡贏到最後。

被賭場賣給“ha-vefun”當試驗體的那一天,萊恩又見到了過去的兄弟。

那男人榮-升了。他已經不再是區區一個地下賭場的經理,他成了賭場老板的左右手。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信任他人了。”

萊恩拿起桌子上客人喝剩下的酒,隨意地往兩個杯子裡倒了一些。

“可我在這裡遇到了沃夫。還有——”

把其中一隻杯子塞到佛克斯手裡,萊恩向著佛克斯舉杯:“你們。”

佛克斯握著酒杯,沒忙著喝。

他隻是望著淺黃色的酒液發出一聲自嘲。

“……我想過視而不見的。”

“我想過,這一次絕對不要再為了誰,去當一個爛好人。”

佛克斯還不是佛克斯的時候,他是一名私兵。

豢養他們這群私兵的主人是誰他不知道,他的同伴們也不知道。當然,也沒有人在乎。

——隻要拿到薪水、隻要拿到傭金,隻要可以過著這種偶爾賣一下命、絕大多數時間都能活著比一般人好十倍、一百倍的生活,誰他-媽在乎自己的雇主是誰?

知道雇主是誰反而危險。畢竟沒有一個人上人會願意自己用來處理臟東西的白手套拿捏住自己的把柄。

一旦他們這些傭兵得知了他們雇主的身份,死神也就該收割他們的頭顱了。

這天佛克斯和他的隊友被派遣去屠宰一個家族。

這個家族是做什麼的、這個家族得罪了什麼人、這個家族為什麼要被屠宰……沒有人問這種問題,整支小隊隻是訓練有素地侵入上東區的某所大宅,然後爆掉了一個個人頭。

被鮮血重新塗裝了一遍的大宅裡,除了佛克斯和他的隊友們,最後還在呼吸的隻剩下兩個孩子——是的,沒錯,因為雇主說了要“雞犬不留”,這支小隊連大宅裡的機械狗、仿生貓都沒有放過。

大的那個孩子是個女孩兒,她看上去最多五歲。襲殺發生時她正在哄著嬰兒床裡的弟弟或是妹妹玩兒。

小的那個孩子,自然就是那張嬰兒床裡看不出性彆的小團子了。

“她們還這麼小……”

砰!

佛克斯的話還沒說完,大的那個孩子已經被隊長爆了頭。紅的白的賤得佛克斯一頭盔都是。

“你說什麼?”

佛克斯以為是因為槍響,所以隊長才沒聽清他的話。

“我說她們還這麼小……好吧,或許那個大些的孩子已經懂事了。但剩下的這個,隻是一個嬰兒。嬰兒能懂什麼呢?嬰兒又能得罪誰呢?不如——”

劈啪-啪-啪——

電擊器從佛克斯的背後射入佛克斯的後頸,佛克斯當場倒地。

事後,AI律師告訴佛克斯,他違背了他簽署的工作契約。

契約裡明確規定受雇者不得以任何形式違背雇主的命令與意願。受雇者若是明確地表現出對雇主命令的疑惑,或是對雇主意願的反對,那麼雇傭者必須無條件返還雇主之前向他支付的所有薪水。

在這個永夜之城裡,每個人對於生活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度。想當然的,佛克斯也沒有存錢的習慣。

他的薪水早就被他用來租豪華公寓、買豪車,還有帶上女友、家人去吃大餐地揮霍掉了。

唯一能讓他慶幸的是,在他被強製執行之前,他還有那麼點可以去想辦法的時間。

遺憾的是,時間佛克斯是有了,願意幫自己的人佛克斯卻是一個都沒找到。

他深愛著的女友。平時總是對他說“我們是一家人!遇上麻煩和困難當然要一起分擔!”的親人。還有那些總是對他說“我就知道你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那個!”的朋友們。

所有人,每一個人都對他見死不救。

最講義氣的居然是他過去的鄰居。儘管鄰居也隻是扔下五十塊在他面前,像打發要飯的貧民窟流浪漢那樣打發走了他。

佛克斯永遠無法忘記自己戴著手銬、像牲口一樣被人趕進人體改造槽裡的那一天。

在被改造槽裡的液體侵入鼻孔與嘴巴時,他想著——

“‘如果我沒在被改造的途中死了,我絕對要不惜手段、自私自利地活下去!’這就是那時的我所下的決心。”

佛克斯苦笑:“我向你們隱瞞了很多東西。”

“比如我攢下的零件的真實價值,比如那個廢掉的端口。其他還有一些……”

萊恩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佛克斯的細數:“我可沒問你這些。”

末了萊恩又加上一句:“我也不在乎你說的這些。”

“你要懺悔的話,還是去向沃夫懺悔吧。不過我覺得沃夫也不會想聽這些無意義的東西就是了。”

萊恩聳肩:“從結果上來看,你可是救了沃夫。”

佛克斯眼圈一熱,連忙喝下杯中那點已經溫了的酒。

“如果不是伊芙,我也不會這麼做……”

“伊芙?”

萊恩挑起濃眉:“你和沃夫還是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佛克斯那兩隻尖尖的三角耳微微顫動了一下:“……難不成,俱樂部裡一直沒有人給她取名是因為……?”

“當然是因為知道你和沃夫早早地就為她準備好了這個名字。”

“不不不不不!”

佛克斯連忙搖手:“這是沃夫取的-名字!我可沒有——”

翻了個白眼,萊恩放下手中的杯子:“沒有興致勃勃地去翻沃夫的聖經、邊看邊對沃夫的起名水平讚歎不已嗎?”

“——”

赤狐一手捂住了自己毛絨絨的面頰:“彆說了。”

於是萊恩又翻了個白眼:“我要去探望伊芙和沃夫了。你呢?”

赤狐放下了捂臉的爪子。

“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