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賽博之城 10 伊芙。(1 / 1)

經理煩躁地扒了扒自己的後腦勺。

身為改造人的他兩性具有, 也就是所謂的“扶她”。在“沃姆”這種以有多接近地球人作為人類身份尊卑評判標準的星球上,經理顯然屬於下等人。

他之所以會被派來“搏擊俱樂部”當經理,僅僅是因為他是性-偶俱樂部裡最識時務的扶她。這不意味著他的立場會比俱樂部裡的福瑞、也就是獸形亞人與仿生人要好上多少。

一旦他做了讓管理層失望的事情,這家“搏擊俱樂部”的經理立刻就會換人。他也會被丟回到性-偶俱樂部……不, 說不定他也會淪為搏擊俱樂部裡接待客人的一員, 等著他的隻有被虐待至死的命運。

“……彆說傻話了。”

忍下煩躁的感覺, 經理在自己身上四處摸了摸。

他幾乎是摸遍了身上的每一個衣兜,這才摸到了小半管熒光色的液體。

“喂”在喬納森那裡的時候還不知道這種熒光色液體是什麼玩意兒,但在俱樂部待了一個月後,她知道了。

這種熒光液體是一種可以刺-激人腦分泌出多重快樂激素的合成藥品。它們最早來源於這顆星球獨有的一種真菌植物的孢子。後來化學家們搞清楚了孢子裡具體對人體起效的成分,就直接以這些有效成份為基礎改造了它們的化學式, 最終創造出了起效更快、效果更加持久的藥品。

從地球有吸煙、飲酒的文化來看, 這個藥品差不多就是吸煙、飲酒的延長線。它可以大幅地舒緩人類糟糕抑鬱的情緒, 但也因此會讓人上癮。

癮君子的末路在任何地方也都大同小異,無非就是就是一個“死”字。

隻不過人生來向死而生,加快死亡的進度和用一些東西在比死還不如的生裡尋找快樂、這也是一些人的活法。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寶貴的實驗機型, 那你就該明白你不會永遠待在這裡。而我……”

將那熒光液體用霧化器霧化後吸入口中,經理立刻露出陶醉的表情, 他好一會兒才噴出一口煙氣來。

“我怎麼可能有隨意處置你的權利?”

霧氣裡經理的臉有些朦朦朧朧。他虛眯著眼,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憊。窗外有霓虹閃爍。那些燈影打在他的臉上, 讓他所有的五官變成了一張讓人有些悚然的抽象畫。

“喂”掀起眼睫來。剛才看起來還十分乖巧的仿生人一露出她那雙異色的眼瞳,頓時就讓人感到了攻擊性。

“我可以將你的話理解為:父親派人把我送來這裡就是為了看我被折磨,等著我向他求饒, 對嗎?”

經理沒說話。他似乎專注於吞雲吐霧, 一個個煙圈在空氣中擴散。

即便被無視,“喂”也沒有生氣。她站在那裡,平靜地說完下面的一字一句:“但是我想, 就算我求饒了,父親也不會接我回去。我的哭叫求饒,隻會讓他更加興奮地認定自己沒有做錯。”

“阿克索……父親會那樣熱衷於將她打造成沃姆的明星,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為了讓我悔不當初,想讓我嫉恨阿克索嫉恨到發瘋吧?”

經理還是一言不發。

但“喂”是仿生人,她那遠超人類的視覺告訴他經理體溫上升,額頭、背脊均有汗液滲出——這是人類被說中心事時一定會有的本能反應。

“為了儘可能地延長我感受到的痛苦作為對我的懲罰,父親不允許你們直接將我拆解,還要你們給我安排最凶惡的客人。”

“這些客人給你們的錢,恐怕還不及賣出我一隻眼睛的錢來得多。”

“經理,”

緩緩上前,“喂”把手臂背在身後。

帶著一種仿生人不該有,本也不可能有的魔性,“喂”啟唇:“你不看我,是因為隻要一看到我、看見我身上被客人們弄出來的傷,就會不由自主地去計算要是我毫發無傷的被拆解,你可以用我的零件換來多大一筆沒有成本的利潤,對嗎?”

“——!”

惡寒。

就在經理因極度的惡寒而瞳孔地震的這一瞬,“喂”差點兒出手。

——她的手裡攥著一支筆。一支在這個星球上最常見的筆。

但以這支筆的硬度和仿生人的力氣,置人於死地並不是件難事。

“噢!天呐!原來你在這兒!可讓我好找!”

像是將將發現“喂”在經理的辦公室裡,佛克斯發出了誇張的驚喜聲。

他飛速地衝上前來,一把抓住“喂”沒攥著筆的那隻手,隨後強硬地從經理面前將她拉開:“抱歉經理!我找這家夥有急事!你的事下次再和她聊吧!”

“喂”不是沒有試過甩開佛克斯的鉗製。然而這隻赤狐亞人出乎意料地堅持,哪怕他緊緊握著“喂”腕子的手輕-顫個不停。

瞧了一眼佛克斯的側臉,“喂”放鬆了身上緊繃蓄力的肌肉。佛克斯腦袋上兩隻三角形的耳朵顫了顫,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可他怕“喂”是虛晃一槍,並沒有鬆開“喂”的腕子。

佛克斯就這樣帶著“喂”離開了經理的辦公室。

“你是怕我殺了經理?”

沒有燈光的走廊上,“喂”望著佛克斯的背影:“你忘了嗎?我是代碼和這具身體的代碼都有不得攻擊人類、不得忤逆人類的邏輯。”

佛克斯回過頭來睨她一眼:“正因如此!”

佛克斯在意識到“喂”打算攻擊經理的那一瞬,他曾經想過“喂”有可能打算挾持經理、強迫經理為沃夫找來急救設備,或者是弄死經理,然後以俱樂部的-名義為沃夫找來黑醫。

但他下一秒,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喂”再像人類,她也並非人類。哪怕她像人類像到經常讓佛克斯忘記她的“人性”不過是AI建立的邏輯模型,她也仍然受代碼的擺布與控製。

“你是打算嚇唬經理,讓他以為你真的有能力攻擊他,然後促使他在瞬間反擊對吧?”

經理手裡的藥物能加速他的反應神經與應對速度。而經理之所以能夠是經理,那是因為管理層曾經給予他戰鬥技巧的學習芯片,並且在他的身上安裝了一些改造武器。

在俱樂部所屬的亞人、仿生人發動“政變”時,經理一個人的武力雖然不足以蕩平所有的反抗勢力。但殺死個把亞人與仿生人,那是小菜一碟。

受到人身威脅時,人類總能爆發出比平時更為強大的力量。

經理一旦朝著“喂”反擊,“喂”必定報廢。

這樣一來,把“喂”送到這裡來受刑的人也沒法怪罪經理提前報廢了“喂”。畢竟,經理不過是自保罷了。

“這是最好的選擇。”

“喂”平靜地回答。

但這惹毛了佛克斯。

“哪怕你壓根兒就沒法保證經理會把賣你零件的錢用在沃夫的身上!?”

“沒關係。我知道我被報廢以後,你和其他人會想辦法的。”

佛克斯瞬間抓狂:“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你怎麼就、怎麼就——!”

能為了一個卑賤的、一個低賤的,一個誰都能用力踩擰著他的頭鞭打他、羞辱他、蹂-躪他的亞人,獻出自己寶貴的生?

“你們仿生人難道沒有被灌輸‘生’的概念嗎?”

“還是說,你不認為自己也具有生命,所以你無所謂付出自己的生命?”

佛克斯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他死死地瞪著隻到他腰那麼高的少女仿生人,一咧嘴就露出了動物的獠牙。

“沃夫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嗎?重要到比你自己活下去還重要!?”

佛克斯人生最大的錯誤,就是在不該心軟的時間、不該仁慈的地點,不該展現善意的場合,流露出了一絲人性。

也正是那個錯誤讓佛克斯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過著每天都要挨揍挨刀的日子。

許許多多個夜晚,他在夢中又回到了抉擇的那一瞬。

許許多多個夜晚,他嚎叫著從噩夢中驚醒,他想用雙手抹一把臉上的汗,那雙獸爪卻在提醒著他:你已經不是人類了。

佛克斯明白自己對“喂”發怒不過是在遷怒而已。

可他怎麼都忍不住。

這不僅是因為“喂”讓他看到了那個多管閒事的、以為自己能做些什麼的、年輕而愚蠢的自己。也是因為……

在他向上天乞求誰能幫幫他時,沒有一個像“喂”這樣的存在出現在他的眼前,試圖幫他一把。

他所有的朋友、他所有的親人……就連和他恩愛了十幾年的女友都舍棄了他。

沒有人願意拯救他。沒有人。

沃夫不一樣。

哪怕他從未伸出過那隻求救的手,也有那麼多的人圍在他的身邊,試圖救下他的性命。

佛克斯有些不甘,有些嫉妒,更多的是對自身的厭惡——他何嘗不是經常接受沃夫恩惠的其中一人?可他在沃夫需要幫助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幫他,反倒是嫉妒他的人望,滿腦子都是如何才能不被拖累地自保。

佛克斯討厭這樣的自己。

他看不起這樣的自己。

卻又隻能一成不變地,做著這個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

“喂”的聲音對佛克斯來說就像幻聽一樣。

“就是這麼重要。”

“對我來說,沃夫、你、你們大家就是這麼重要。”

一紅一藍的兩隻眼睛在黑暗的走廊裡亮著奇異而古怪的瞳光。可是當“喂”向前邁步,走到窗外的光能透進來的地方,佛克斯就隻能從那雙眼瞳裡看到沉靜的慈和。

“如果今天出事的不是沃夫,而是你,我也會做相同的決定。”

“喂”的理由很簡單。

她沒有名字,他們也不會叫她的-名字。但是隻要她向他們詢問那些她想知道的東西,他們就會回應她。

在這些亞人的眼裡,她不是沒有智商、沒有情感的破銅爛鐵,也不是就該乖乖地遵守他們製定的規則、聽他們的話、替他們做事的“爸爸的乖女兒”。

他們會聽她說話,會回答她提出的蠢問題。他們相信她的痛覺不僅僅是一段代碼,他們會因為看到她遍體鱗傷、鮮血亂淌而為她著急、替她生氣。

“因為你們用對待人類的態度對待我。”

右手按在胸-前,“喂”垂著睫毛微笑。

“作為感謝,我希望能回報你們賦予我的人性。”

“還有,”

“我不是認為自己沒有生命,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所以才無所謂報廢自己,我隻是——

這一刻,哪怕“喂”的膝蓋上露出半截金屬關節,手臂上的矽膠皮膚因為開裂而暴露出下面的金屬與線纜,在佛克斯的眼裡,她仍是一個確確實實的“人類女孩兒”。

“比起可以用零件組裝起來的身體,我更想要保持自己的內心。”

“因為我相信我是人類,我有內心。”

睜開眼,“喂”看向佛克斯的臉。

“佛克斯,想辦法把我報廢掉吧。”

“隻要我的人格數據沒有損壞,把我送到這裡來的父親……喬納森一定會想辦法給我弄來另一具身體。”

“喂”諷刺地笑了:“他可舍不得還沒聽到我的求饒,就讓我結束我的無期徒刑。”

“……‘伊芙’,”

“什麼?”

佛克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是在掩飾自己的害羞:“你以後就叫‘伊芙’這個名字吧。沃夫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你,但又不好意思來做這個給你取名的教父。”

“喂”有些傻眼:“所以佛克斯,你是想做給我取名的教父?”

“不,”

佛克斯咧嘴一笑:“我隻是明白沃夫為什麼說這個名字很適合你了。”

“‘伊芙’是地球的神話傳說裡,第一名人類女性的-名字。”

長著野獸頭顱的他們不可能再做回人類。但——

他們還能選擇將誰當作人類來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