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是一個孤兒。”
“惡劣的教學環境、基礎而有限的知識,為了生活費和學費不停工作而壓榨的休息時間與學習時間、因為貧窮而局限的眼界見識、因為沒有父母教導與經曆而不懂得為人處事、沒有親戚朋友所以職位與業績被人頂替……”
“世界是公平的、努力就會有收獲、讀書改變命運,諸如這些言論都是騙人的,但我仍然為了維持住自己活下去的信念而堅定地相信這些成人的謊言。”
“我處處碰壁,掙紮著想要活得更好,但因為我過低的起點,我再努力也無法追趕上他人,我的終點甚至比不過他們起點的一個零頭。”
“我的人生曾經一成不變,作為普通人的人生就是這樣,庸庸碌碌,不知道在乾什麼,但是一眼就能望到頭。”
“我死時差不多20歲,算算日子,不去算被娛樂節目當做小醜的日子,作為普通人的我大概是活了7000多天。”
“我心中常常有一個困惑,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努力?這7000多天裡,我究竟乾了什麼?仔細一想…我像是隻活了一天,然後重複7000遍!”
“逃亡的日子或許是因為太過痛苦,大腦內所有細節都在我的記憶中越發模糊,甚至不記得我到底乾了什麼才背上反人類罪……
我的人生隻有那重複的7000多天,提醒我作為普通人的無力,無比清晰!”
巫辭站在昏暗的路燈中,向來平靜的眼眸目光灼灼,如同厚重不語的山嶽暗湧著寂靜的火光。
不可以,不可以再普通下去。
不是喜劇的醜角,而是扮演一個主導一切的演員,扮演操縱所有演員的傀儡師,在劇場上方將戲劇推向頂端,得到所有人的喝彩!
讓人們都聽到他的聲音!讓人們都不得不重視他的聲音!
終有一天,他會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純黑色的警車上貼著金屬的暗星標誌,巫辭從容坐到後座,看著被稱作“小張”年輕警察坐到駕駛座上,順手打開廣播。
“同學,你家是在安樂小區嗎?車子可能開不進去,你待會兒隻能自己進去,一定要小心,儘量走有路燈的地方,”
張警官補充解釋,“最近那個代號美食家的連環殺人犯又殺了很多人,以前隻殺肉質好的年輕人,現在不知道是換口味還是怎麼的,他的殺人標準又擴大了。”
“美食家?我平常沒怎麼注意這些,他是吃人嗎?張警官?”巫辭微笑著問。
“可不是,雖然現在資源緊缺沒吃的,正經的食材都是上層人吃的,但天際財團也有合成速食和合成肉,我們這種小屁民隔幾個月花點錢也能開一次葷。
但美食家是荒野出身…你也是荒野出來的,知道荒野人大多數都是一群心理變態的神經病,殘暴嗜殺,遵循叢林法則,在荒野見到其他人也不想著講道理,見面就動手,隻想著掠奪好處,跟沒進化過的動物一樣…一切都以生存為剛需。”
他發動汽車,偏頭一努嘴,“喏,聽吧,廣播就肯定說這個。”
巫辭撐著下巴看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漆黑街景,開始細聽廣播裡的內容。
【荒野第二流浪教團乾部帶領部分教眾潛入暗星城內進行邪/教獻祭活動與恐怖襲擊,請市民們做好安全防範……】
【美食家再次作案,這次更是膽大妄為,在北區巴特勒男爵莊園內虐殺男爵一家,再次重新逃竄回到老城區……】
廣播播報混亂的治安環境,而車窗外掠過的街景光線微弱,老城區人跡罕至的陳舊主乾道和人行道路上隻有跟光汙染一樣五顏六色的虛幻廣告投影與電子音廣播:
【天美整形,天際財團旗下子公司,分期貸款創造您的美,使您像上層人一樣時髦!找到您的愛!】
【義體定製,科技的劃時代項目!天際財團給予世界的慈善福利,底價隻需要十萬信用點!接受貸款與分期付款!拯救你的人生,讓您的工作更有效率!】
【人人貸!快樂貸!美好人生一常態!天際助學貸款,跨階層的唯一方式!拚搏您的新人生!】
……
扭曲的世界,連廣告都傳達著錯誤的價值觀。
雖底層人想要向上層爬唯有貸款這種畸形的通道已經足夠醜惡,可巫辭更討厭這些無處不在的廣告,把敲脊吞髓的貸款都說的像是很美好、愉悅、輕鬆的一件事,日複一日、淺移默化改變人們的觀念。
巫辭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從那些五光十色的廣告中重新轉移到廣播新聞上,“張警官,所以美食家逃到我們這個區了嗎?”
“可不是,也不知道為什麼,自打他來了以後就把我們這區當成他家,把我們這個區域鬨成了治安最混亂的區域,普通日常鬨事在這鬨,在其他區鬨出了大事也往這邊跑,關鍵是我們都還抓不到他。”
也許是覺得巫辭明天就相當於是要死了,年輕的張警官沒在意他會不會把消息說出去,不滿地抱怨道,“就是這家夥,害得我們臉都丟到家了,上面還專門組了一個專案組,隔幾天就會過來。師傅煩了好多天了,甚至讓熟悉的荒野獵人跑荒野去扒美食家以前的身份和模樣,一直都想著在專案組來之前把美食家抓住。”
“扒出什麼來了嗎?”
“隻扒出他以前在荒野時叫黑貓…”張警官說到一半下意識停頓住,“這些我不能告訴你,你可彆往外傳啊。”
“嗯?”
巫辭疑惑而歉意地發出一點鼻音,“抱歉,張警官,您剛剛說什麼了嗎?我聽廣播聽得太入神似乎沒聽見。”
“懂就好,”張警官心中感歎和巫辭這種會做人的人辦事就是舒服,忍不住給他點優待,“那行,到了,我再開進去點,你少走段路。”
巫辭拉扯嘴角上挑,再次道謝,忽然看見主乾道上出現巨大的3d投影,穿著芭蕾舞裙的少女正優雅地抬起繃直的腳尖。
“等等…我不能開進去,”張警官慌了,神色很是緊張地立刻停下車。
“我就不送你了,我得趕緊走,你也知道這玩意兒在我們這樣的老城區域和中城區到處都是,被盯上就一直給你推銷,直接拒絕和無視就會被視為對天際財團的挑釁喜提法律追責,面臨賠款五萬信用點的處罰和五個月的牢獄之災……
你家好像就在那方向,自己怕費時間就躲著點跑。”
巫辭被推下車,站在昏暗的路燈下望著警車迅速離開。
他看了看不遠處那巨大的3d投影,神色難看。
又是天際財團…無視或直接拒絕廣告推銷,居然會被法律追責……
巫辭想到剛才張警官說他家就在那個投影所在的方向,忍了忍,終於還是向芭蕾舞裙少女走去。
他回憶剛才在警車上看到的實時導航,踏過暗巷映射霓虹燈的汙水與迸發廢氣的舊管道,拐進七扭八歪的巷道,登上吱吱作響的生鏽鐵架樓梯。
——他終於還是被盯上了。
虛幻的芭蕾舞裙少女輕盈地在小巷中小跳,巨大而空洞的藍色瞳孔注視在鐵架高台上前行的他,嘴唇蠕動,周圍的廣播器則發出機械而甜美的的電子音:【同學,你有夢想嗎?】
巫辭想到之前從張警官那聽到的“無視或者直接拒絕需要負法律責任和賠款五萬信用點且面臨五個月牢獄之災”,便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聽她講完。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否會被錄像,所以儘量保持謙卑配合的態度,以免被天際財團認為是對其的挑釁與蔑視。
“是的,我有夢想。”
【這樣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也像你一樣擁有夢想,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優秀的芭蕾舞者,進入皇家歌舞團為皇室和貴族、還有公司的董事、尊貴的禦靈師們跳舞,成為一名人人都羨慕的舞蹈家。】
巫辭扯動皮肉,假笑著回答,“哦…這可真是一個遠大的夢想,我親愛的小姐,你的願望值得人稱讚。”
【因為天際助學貸款,我終於踏上了追逐夢想的道路。】
“你成功了嗎?小姐?”巫辭恰當地露出向往的表情附和。
“不,我沒能還上某一個月的利息,在成為礦工的第二天死掉了,但還是沒能還上貸款與違約金,所以屍體被做成了靈力電池、意識則被上傳,修改部分後繼續為公司工作,直到我還完錢。”
巫辭沒多少情緒地說:“真遺憾。”
“至少我還能繼續跳舞,這是我的夢想,我並不後悔。”3D投影的芭蕾舞裙少女面無表情,機械的電子音卻帶有幾分向往地回答。
“夢想?你真的還作為人活著嗎?又或者隻是殘餘意識構成的設定程序?”巫辭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低聲問。
【需要了解一下天際助學貸款嗎?】
忽然再次失去“向往”的電子音程序化地打斷他。
“我了解了,”巫辭垂下眼眸,輕聲道,“感謝您的解答,看見您後,我已經很了解了。”
【您並沒有聽我完整講述天際貸款的切實條例】
“我已經貸過了,說不準明天還不上錢就會和你一樣,親愛的小姐。”
【哦,真遺憾,為了公司的利益與您的夢想,請您按時還款】
“我會儘量不要這樣的下場,感謝您的提醒,再見,小姐。”
巫辭轉身離開,動作輕得連昨日夜雨殘留的水漬都未濺起,輕巧地拐進了一片被虛幻霓虹燈牌標注著[安樂小區]的老舊筒子樓區域,走向原身的“家”。
“小巫回來了?”
保安亭的門衛大爺抬頭咧起一口鋼牙,簡陋的機械臂招了招,“早點回去,儘量少出門,最近亂得很,我們這個片區之前那個殺人犯又開始作案了,你隔壁那家人就失蹤了。”
巫辭停頓片刻,視線迅速捕捉到老頭胸前的身份牌:
[姓名:秦方]
[職位:安樂小區安保]
“謝謝,我知道了,秦叔。”他點點頭,儘量減少自己的表情,以免被發現自己與原身的不同。
然後根據自己已知的線索,通過分析樓房的編號排布,毫無任何遲疑、從容地走過小區根本就沒有綠化的花園荒地,穿過布滿塗鴉和垃圾的昏暗樓巷,拐進了原身家所在的老舊住宅樓。
住宅樓下面的鐵皮門不知多久前便損壞了,生著鏽倒塌在地,被人嫌礙事兒踢到一邊,並不能防備其他人進入這棟居民樓。
隨意堆放垃圾散發著惡臭的樓道中,蟑螂正稀稀疏疏地爬行,蒼蠅蚊子打窩似的在上面盤旋。
當昏黃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亮起,那些蚊蟲又趨光向臟汙的燈泡撲去,發出劈裡啪啦的電流灼燒聲。
巫辭邁步向四樓走去,樓道的牆壁布滿了“辦/證”、“開鎖”、“管道疏通”、“重金求子”、“尋人啟事”、“賣血賣腎”、“短期貸款”、“找小姐”之流的小廣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被鞋蹬出的腳印,灰撲撲的,讓脫了大半牆皮生上青苔的牆壁看不出半點兒原來的雪白底色。
悉悉索索的動靜通過木門並不算良好的隔音從縫隙透出,輕微地震動耳膜。
正準備從兜裡掏鑰匙的巫辭頓在門口。
他後退了兩步,抬頭確認門牌號和記憶吻合。
四樓五號,405室。
——的確是原身的家。
那為什麼裡面有動靜?
是老鼠嗎?
或者,原身不是獨居,結合他窮到欠助學貸款的事兒,說不定是和人合租?
那,現在就仍然不能放鬆。
巫辭深吸一口氣,對自己默念:注意保持表情的從容,進門以後儘快通過環境分析原身和室友的相處方式。
假如各種生活用品沒有分開放,室友也向我打招呼,就代表關係還不錯,儘量自然地向室友打個招呼。
假如東西都分開放,室友也沒有主動打招呼,就代表原身和室友關係並不是特彆好,我可以直接找到原身的房間進去,關上門,今天就暫時算是完全過關了。
哪怕預估錯誤,室友問我,我也可以說是今天被抓進警局太累了,心情不好。
巫辭想到這裡,確認一切無誤,將鑰匙插入鎖孔,打開了門。
老舊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
黑暗中,潮濕而濃鬱的血腥味混合著肉湯的異香幽幽傳入鼻腔。
又是啪地一聲,巫辭拉動門口的尼龍繩線,打開了天花板上昏黃的老式電燈。
進門首先看到充作四面牆壁的鏡子,整個出租屋的環境狹窄空曠得一覽無餘,沒什麼特殊物品,房間也隻有一個,沒有能看出這屋子裡有兩個人居住的痕跡。
可,剛剛在樓下與保安交談中,似乎是巫辭失蹤了的鄰居一家,一男一女,外加一個男孩,三具屍體被整齊地解剖開分類擺放在地上,四面牆鑲嵌的鏡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將室內映得一片血紅,餐桌上瞪著眼睛的頭顱宛若還有生命般驚駭痛苦,齊齊注視門口的巫辭!
肉湯奇異的濃香則伴隨著升騰的熱氣不斷從廚房傳來……
上半身隻穿著圍裙,下半身穿著簡單低腰牛仔褲的清秀圓臉少年赤著腳,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輕快地從廚房走出。
他明明是作為入侵者,卻像主人一樣將盛著肉湯的鐵盆輕輕放在桌上,轉頭與站在門口真正的房屋主人巫辭對上了視線,似乎還有些驚訝。